曉冬抬起一只手來,她阻止他再往下說:“總之,希望你小心從事。”
“我會……會的。”
一段靜默,曉冬的眼光移去了別處,黃金富的頭也低了下去。
等他重新抬起頭來時,他說道:“曉……曉冬,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的:我買了樓……樓啦!”
“那恭喜你啦,在哪里?”
“南豐新……新村。”
又沒有下文,半晌之后,他終于鼓足了勇氣問她:“曉冬,你打算幾……幾……幾時回來啊?我會賺……賺到錢的,我會買太……太古城,曉冬!你相……相信我,我也會有……有錢的,我也會成為一個有出……出息的丈夫!”
“金富,我一早告訴過你,不是因為這些,不是因為錢,金富!你怎么老不明白呢?這與錢沒關系!”
“那……?”
“我們為什么不能成為朋友,成為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呢?成為我有困難你能全力相助,相反,你有困難時,我亦都會全力相助的真正朋友?”曉冬的語調溫和了下來。
“朋友……?但……但我們是夫妻啊!……”
“是的,我們曾經是夫妻,而且在名義上,我們現在仍然是。這是已經成為了事實的事實,我無意改變它。只要你愿意的話,這種名義上的存在可以一直延伸下去,直到將來,直到我們都老了。”
“什……什么?”黃金富身不由己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這是真……真的?曉冬,這……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謝謝你!曉……曉冬!謝……謝……謝謝——”他的兩只手直向曉冬的那雙擱在膝蓋上的白潤的手撲過去,一把抓住了它們,“謝謝,謝……謝!”
曉冬并沒有任何推避的動作,她低下了頭,凝視著那十條背上長著濃黑汗毛的粗短的手指和那圈綠白玉質的,仍舊套在他右手中指上的戒指,一股心酸的感覺朝她的心頭襲上來。
自從那次之后,他倆的關系又恢復到了一個月通幾次電話的正常狀態之中去了。她知道他的生意做得不錯,成功過二、三次為數不菲的交易。他是個絕對忠厚的人,凡是應承過人家的條件,他一定會不折不扣地履行,也許這就是別人貪圖與他往來更勝于其他“港商”的原因之一大部分。
而他呢?他的勁頭從不曾像現在那般地粗壯過。他在心中反復地重彈著那句話:“有希望!我一定有希望——這是曉冬親口說的,是她親口告訴我的!”他在太古糖廠工作了二十年,從來就是手上有做出來,口里才有吃進去,他很安于命分。但現在不同了,錢對于他來說,意味著的是以前所從沒有體驗過的意義。其實,也算是奇怪,比起多少年前,他從未像現在那么富裕過,但他卻越來越感到錢的不足夠,他要拼命地去賺,他要抓牢一切機會地去賺錢!
錢可能就是這么一種玩意兒,愈有的人就愈貪。他開始理解到為什么香港那些億萬富翁對于錢的欲求會好似太平洋似地無底無際。他每個月去一次上海發展成了每星期都要去,甚至有時候索性在上海的酒店里住定下來。大陸對他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這里是個巨大的金礦,要挖,就要趁現在!上海更使他產生一種特別的感情,不只因為他在那里認識了曉冬,而且是上海把他塑造成了像現在這么一個有了一點家底的黃金富,并正幫助他終會在某一日將曉冬重新拉回到他的懷抱中來,他怎么會不感激上海呢?他怎么會不愛上海啊!他也曾聽說過很多像他一樣的一無所有的“一人公司”靠著一擔生意的成功賺了幾百萬,乃至上千萬的,難道這不可能是他的將來嗎?這不是神話,這完全是可以實現的,在今日今時的香港,在今日今時的中國大陸!他感到慶幸,他算是生適逢時的,雖然年歲稍大了點,但也算擠進了這個淘金的時代中。他會成功的,他已抓牢了攀向發達的繩索。想想也是的,中國十億人口,地大物博,資豐源足,只要能拔到她的一根汗毛,只要讓十億人口每人都省下幾口飯來,也足以使你們那批“港商”賺到滿盆滿缽,腰粗腿壯的了。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呢?還在香港老牛拖破車地天天地苦干,他們為什么就不肯像他一樣地咬咬牙辭掉那份永遠是填不飽,餓不死的差使,一起涌來大陸淘金呢?唉,那批人也真是的!但他也顧不到那么多了,本來么,每個時代中發達的人,總是少數,有哪一個找到了發財竅門的人會去到處張揚的呢?他也應該學學這一套。所謂“悶聲大發財”。目前他的任務是鉆進一切可以被鉆進去的牛角尖中去,將可以被賺到的錢從那里掏出來。倒不是為了他自己,這是為了曉冬,為了他的皇后!以她的氣質、學識和美貌,不要說南豐新村,就是太古城也不夠配稱她。他要讓她住進豪華的公寓中,出入“平治”轎車,披金鑲銀地在這個社會上露面。因為她是誰?她是黃金富太太!這是他的目標,是他愿為之傾注一生精力與時間的目標!
對于曉冬,他倒真是一片癡心。在深圳,在廣州,以至在上海,他遇到過不少正處在花一般年歲上的青年女子,有未婚的,也有結了婚之后又離婚的。不能說個個,但她們中大多數都是長得頗為標致,尤其是那些上海姑娘們,身材修長,秀發披肩,珠頸玉項,令他回想起與他初見面時的曉冬。她們都一聲“黃老板”長,一聲“黃老板”短地與他主動靠攏,就連黃金富這么一個反應并不敏感的人都能明察到她們的意圖。別的他都可以考慮,可以遷就,即使是做成一樁生意后,國內的經手人士要分他利潤的一半乃至六成七成的,他都會答應。他是很心平的人,假如有十萬賺,他至少也有個三、四萬的進帳啊!唯女人這一條卻萬萬碰不得,他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時糊涂而永久地失去了曉冬!
說他不動心是假的,他是個男人,而且是個與太太分居了多年的男人,每當美色當前,怎不會使他心中的那股欲火如同一只揣在懷中的兔子一樣地亂蹦亂跳呢?再說一到大陸,不論男的、女的、當官的,還是大學教授都將他蜂擁到高位上,奉承之言,獻媚之語不絕于耳,雖然他禿頂、矮胖、口吃,但幾乎見到他的人個個都斷言他俱有的真是一副“大老板”的相貌;暫不理這番話是真是假,一個在香港被憋壓在社會底層的,對苦干已是認命了的他來說,這簡直是一個連作夢也想不到的轉變。誰處在他的位置上不會感到飄飄然呢?而就在這個時候,那些刮到了一線風聲說他已與妻子分居了的說媒者們又接踵而至,在他的公文箱中散布著不下一、二十張撫首弄姿的女人的相片。有的甚至登門自薦。然而,即使在“馬爹利”或“茅臺酒”將他灌得醉醺醺的晚上,他都能在這點上保持清醒,曉冬,在他心中太重要了!
他是個粗人,但他卻懂得崇拜,他崇拜曉冬的氣質,崇拜曉冬的才華,甚至連曉冬的那位叫李正之的朋友,他都對他充滿了好感。雖然他倆只見過一面,但他相信他決不會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物。他始終對正之懷著一種深深的內疚,他悔恨自己言出傷人,他竟然把一位真誠關心他們一家幸福的朋友當成了曉冬的奸夫!他渴望能有當面向正之解釋的機會,但他又不知道他的地址和電話,因此他只能利用與曉冬通電話的機會要求曉冬轉達他對正之的歉意與問候。但不知為了什么原因,電話線彼端的曉冬突然啞寂了,他對著話筒“喂,喂,喂,”了好幾次,曉冬的聲音才從聽筒中傳來,“……我也好久沒有與他見面了……就這樣吧,金富,祝你新年發財,事事順利!”她隨即將電話擱斷了,讓黃金富呆呆地握著話筒,傾聽著耳機中傳出來的一片“嗡嗡……”的撥號音。
那是在一九八五年春節的事。自從那次通電話之后的幾個月間,曉冬一直沒有接到過黃金富的電話。
她曾好多次地致電他家,但每次都是對方的電話鈴一響之后便立即傳來了那段電話錄音帶的自動播放:“我系黃……黃金富,我因公外……外出,如有任何關照,請……請留下貴寶號之大名及電……電話號碼,以便接……接洽。嘀——”“嘀”聲之后便是讓致電者錄下口信的時間。開始一、二次曉冬還向著話筒說上幾句:“我是曉冬,金富,回港之后請即電復我。”但后來她只是靜靜地聽著錄音帶放完了,就掛上了話筒。到了最后,當她一聽到“我系黃……”時就把話筒按回了機座架上去,她的心情沉甸甸的,充滿了某種預感的陰影。
一九八五年四月一日,星期一的下午,曉冬在書房里教琴。正是一陣驟雨傾潑下來的時候,窗外一片迷茫,海、山和九龍半島都濛迷在了煙霧之中。客廳中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曉冬聽見母親的腳步聲向電話機安置的地點走去。
“喂!……喂!……是的,這里是姓章的,……什么?上海的長途?……得!得!請接過來好了,我是她的母親,……什么啊?一定要章曉冬聽電話?……是誰打來的,是章福佑嗎?……不是?那好!那好!請等一等,我去叫她來……對不起,請等一等!……”
沒等到章母來敲門,曉冬已推開了房門,走了出來。她三步并二步地跨到了電話機前,一把搶起了話筒:“喂!喂!我是章曉冬——”
聽筒之中有好幾個聲音在同時說話,有廣東話的,有普通話的,也有上海話。在這眾多的話音中曉冬的耳朵分分明明地檢別出了一句來,那是一位接線生說的上海話:“接上海市公安局,章曉冬來了……”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喂!喂!……”電話線的那一頭一個遙遠的聲音在慌亂地呼叫著。
“喂!我是章曉冬,你是哪一位啊?”
“我是金……金富,曉冬,我是金富啊!我在……在上海,我被拘……拘留了,我……”一道閃電掠過,聽筒中傳來了“嘰嘰咔咔”的干擾聲,接著,便是一段沉沉的雷聲,曉冬什么也聽不清楚了。
“喂!喂!金富,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喂!金富,你現在怎么樣了?”
當雷聲漸漸地過去時,她又聽到了聽筒中的那個從遠方傳來的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我犯……犯了法,公安局拘留了我,現在政……政府寬……寬大處理……曉冬啊,我在香港沒……沒有親人,只……只有你一個,你才能救……救得到我!……”話筒中的喊音幾乎演變成了一種哀泣聲。
曉冬握著電話筒的手劇顫著,她的心如刀尖劃過般地痛苦:“我怎么來幫助你呢?金富!你告訴我,我該怎么來做?”
“要罰……罰款,你聽清楚了嗎?要罰……罰……”
“我聽清楚了,要罰款,要罰多少?”
“二十萬,二……二十萬港幣,你無……無論如何都要替……替我籌集到二……二十萬港幣,曉冬,我求……求求你,讓我先能回……回到香港來,我的存……存折上還有幾……幾萬元,我再將樓賣……賣……賣了,我會還你的,我……我會的……!”
“你快別這么說了,金富!我會盡力去做的。”
“十天限期,你聽……聽清楚了嗎?限期是十……十……十天: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八、九、十的十……十天。”
“我知道了,十天限期,金富。”
“否則后果不……不堪設……設想,曉冬,你要幫幫我,你要救……救我,我錯了!我……我……我不該不聽你的話!……”
一種酸辣辣的感覺集中在她的鼻尖上,她感到兩顆滾燙的淚珠從眼眶中溢出來,“啪、啪”地掉在了電話筒的手柄上。連她自己的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了:“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金富,你讓我早點去著手辦這件事吧!”
“謝謝你,曉冬!謝……謝謝你,我的好……好曉冬!我在這里等你,你……一定要來的,我現在好……好慘哪!你一定要來啊!再見,再……再見!”
“再見……”
那個遙遠的聲音從聽筒中消失了,留下的又是那類廣東話,普通話和上海話時而交替,時而重疊的長途臺之間的呼叫聲。好像生怕那口吃音會再現似的,曉冬仍不肯將話筒擱放回去,直至她聽到了先是一聲上海音國語的問話:“說完了嗎?”然后便是香港電話公司的那位女接線生的斯文而又禮貌的廣東話:“講完了嗎?章小姐?”
“講完了,謝謝……”她這才將電話筒慢慢地放了下去,轉過身來。她的面色蒼白,雙手仍在顫抖,她的眼圈紅潤潤的,淚痕留在她的臉頰上。房內一片寂靜,只有雨點打擊在窗玻璃上的顆粒聲和時而從天邊傳來的雷的低沉的咆哮。
誰都不向她說一句話——她的母親以及那位從書房中提著琴譜袋走出來,而又在門口立定了的學生。曉冬默默地坐入沙發中,低著頭,半晌才抬起頭來,她的目光遇到了那位望著她的學生。
“章老師,我先走了。”她說。
“好吧!不足的時間下次再補……”
當學生和母親一前一后地朝客廳的大門口走去時,她的眼光轉向了雨花茫茫的窗外。除了她自己的十萬積蓄之外,還差十萬。在借一百元都困難的香港,叫她去哪里籌集到另外的一半呢?但她知道:她是必須要籌集到的,而且就要在那個限期之內。她下意識地向心的深層搜索過去,難道那兒真有一筆藏著的錢財嗎?她知道不是的,那與錢財無關,那是一處曾令她痛苦欲絕的而如今已結起了疤的情與愛斷裂的傷口。如今為了另一類情,另一類愛,她不得不忍著碎心的痛苦再去將那只傷疤重新扒開。決心已定,她站起身來,回到了電話機旁。她撥了一只號碼,耐心地辨聽著聽筒內的對方電話鈴聲有節奏的鳴響。有人拎起了話筒,一個清脆利落的女人聲音從里面傳了出來:“維也納琴行。”
剛送走了那位學生,和關上了大門的章母,適好在這個時刻轉過身來,她只聽得她的女兒正朝著電話筒中平平靜靜地吐出這么一句話來:“請問李正之先生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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