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節目與另一段的銜接間還有著名歌星的加盟助陣。幾乎只是裹著一層半透明紗緯的女歌星在成班夏威夷土人式打扮的,半赤著上身的男舞蹈演員的陪襯下唱出了一曲又一曲的情歌,抓著無線麥克風的美人一會偎依在這塊古銅色的肌胸上,一會兒又被推進了那彎巧克力色的臂懷間,最后,當歌舞的高峰來臨時,肉帛緊裹的歌女索性被十多個野漢平橫地高抬過頭頂,滿場狂奔起來。音樂轟鳴著,女人白裸的四肢在空中踢蕩,活像一頭被送去屠宰場的美麗的母豬。
章老先生的臉色轉成了鐵青色。
歌星表演之后的下一個節目是提答問題。這是一種對于候選者們的即興反應能力以及各種人生觀的檢驗。一位上海籍的名流上臺去,擔任司儀,而被他考問的那個選手正巧也是一位從上海出來不幾年的少女。他們說的雖然是廣東話,但這是一類幾乎全部能被章老先生聽懂的廣東話。
配搭著高跟鞋和深開叉旗袍的,曲線玲瓏的美女圍著全場一周亮相后開始姍姍地向司儀靠近過去,她向司儀嫵媚地微笑著,她的雙目在強光燈下閃閃發亮。
“26號湯美莉小姐,上海籍人,芳齡二十,身高一點六二米,胸圍三十四,愛好網球,游水,旅行和交異性朋友……”旁白音敘述著,她站定在穿著黑色燕尾服和打著黑絲領結的司儀邊上。
全場一片寂靜。
“湯小姐,”司儀開始用上海音的粵語問話,“我們都是上海人,這意味著什么呢?”
“這意味著我們是有緣分的。”姑娘的答復是在第一時間內產生的,老練而流利。
臺下浮現出一片嚶嚶的贊許聲。
司儀把她從頭打量到腳,再從腳打量到頭,然后將目光停留在了她那高開的旗袍衩襠上:雪白的大腿在衩縫間忽隱忽現。“為什么你的旗袍的衩要開得如此高呢?”
“您不知道嗎?因為旗袍的衩開得越高就愈……愈接近真理!”
“好!……”司儀不由得脫口而出,臺下頓時并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諸位!諸位!”司儀的一只手伸出來向著臺下揮舞著,臺下的氣氛平息下來了,“我今天要向湯小姐提的正式問題是——”
臺下又恢復了原先的寂靜。
“假如——”他嬉皮笑臉地望著對方,但姑娘仍保持著那副姿容,她嫵媚地微笑著,兩顆烏眸在射光下閃亮。“你聽清楚了啊,湯小姐?”
“我正洗耳恭聽……”
“假如,突然在這里只剩下你與我兩個人,而燈光又熄滅了的話,你能猜到我將作出些什么舉動來嗎?”
“就這么個問題嗎?”
“是的。”
“你問完了嗎?”
“問完了。”
“為什么你不能將問題反過來問呢?為什么你不能問我將會作出些什么舉動來呢?”
“這……你的意思是……?”
“男人與女人本來就是一個樣的,老將男人看成主動,女人被動的觀點已經是落后于潮流的了。”
現場的觀眾再也按捺不住了,一片喝彩聲從場子的中心爆騰出來,暈目的激光燈柱在廣大的場面上橫一條豎一條地晃來晃去,舞臺上的兩個人影仍舊站在原地,其實,他們還在說話呢,但誰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所見的只是她笑彎下了腰去,而他卻站在那里,搔頭摸耳,他沒有能用問題將對手難倒,這是他用動作和神情在表示:他認輸了,而且是心服口服地認輸了。
突然,“砰”地一聲響,這并不是從電視機的喇叭里,而是從房間的某個方位上發出來的。曉冬母女倆都轉過頭去,她們見到章福佑已滿面怒容地從沙發上跳彈起來,而他手中握著的那只可口可樂的大口杯已被他碰擲在了沙發前面的茶幾上。
“流氓!——”他咬牙切齒地迸出兩個字來,可能他還覺得不解怒,“——加上妓女!”
曉冬平靜地望著她的父親,然后站起身來,默默地將電視機關熄了。她完全理解老父的情緒,在七、八年之前,這也曾經是她自己的。然而對于現在的她來說,這已是習慣成了自然的事。這便是香港社會的好處:你完全可以保留自己的個性和品格,你可以看不慣別人,或者別人也正在看不慣你,每個人都是工作為了吃飯,吃了飯后再去工作,誰都不需要,也沒有那個空閑去干涉別人。
“但是,爸爸,”曉冬用眼睛望著她的父親,“這是香港,而且是一九八三年的香港。”
“我知道,”章老先生的情緒似乎稍微平息了一些,他重新坐下去,“我打算住回上海去。”
“回上海去長住?”
“是的。”
“但我們的回港證馬上就能拿到手了,福佑。”這是他太太的聲音。
“我不想再等了。”他沒有解釋理由,但是在場的三個人心中都明白:上海的那層房子和那個“所長”銜頭保留的最后期限正巧與回港證取得的日期是相同的。
“您別忘了,爸爸,您曾當過右派;像您這種容易對現實產生不滿的性格,生活在香港應該更好一些。”曉冬企圖從另一個方向去提醒他。
“右派?對現實不滿?”章父顯得又激動起來,他的手在空中比畫著,“我章福佑從來就是這么一個章福佑,我做人的基準線從沒有移動過一分一毫,四十年代我回國去,五十年代熱血沸騰地參加新生活的建設,五七年當右派,七九年又平反,八十年代來香港,如今仍舊要回去!移動著的只是那一條衡量我的標準線!——不,我還是要回去,上海,才是最適合于我居住的地方。”
他真的回去了,距離他取得回港證的日子只有幾個星期。不過他讓曉冬的母親留了下來陪伴曉冬。他說,他孤單慣了,但他決不愿讓自己的愛女再孤單下去。
第二個令她平靜生活的湖面起波瀾的男人是黃金富。
自從曉冬離開他之后,他們還是保持著每個月至少有三、四次互通電話的往來。他倆從沒辦理過任何正式的分居或離婚的法律手續。在黃金富的概念中,她始終是他的妻子,始終會在某一天回到他身邊來的妻子;而在曉冬的心里,金富是她的朋友,是她的一位一想起他,心中總會多少有那么一點歉意的朋友,只要永遠不再與他共度那類夫妻的生活就足夠了,她并不在乎名義上的存在。再說,她已傷害了他一次,這一次是迫不得已的,她不愿第二次再傷害他。
于是,時間便這么地過了一年再一年,而他倆關系就存在在這種若有若無,可分可合的狀態中。
有一次黃金富竟然摸上門來了,那是一九八三年的中秋節,曉冬的父親離開香港后沒幾個月。曉冬正在書房里授課,是章母應的門鐘。當章母見到門口站著的是一個左手提月餅盒,右手拎水果籃的,一套三件頭灰條西裝的矮胖老頭時,她的第一印象是對方找錯門口了。
但那人竟開口叫她了:“媽……媽!”
“你是……?”她驚訝不已,她完全認不出他來了。在上海,他們有過一、二面的接觸,但那時他似乎完全不是這副模樣,雖然長得不怎么樣,但還不至于那么老。幾乎全禿光了的頂上飄著幾縷光溜溜的長發,一股強烈的百利發乳味兒直沖鼻子。
“我……我是,金……金富啊,您的女……女婿!”
“啊,金富!”她認出他來了,她想伸出手去與他的相握,但她終于沒有那么做。她明白曉冬與他之間的關系的現狀,而且,那一聲從那幾乎與她成姐弟年齡比例的男人的口中叫出來的“媽……媽!”更令她陷入了極度的狼狽和局促之中。她握著門把手,身體卻朝后退了一步。
“進來,請進來!”然后,她再掉轉頭去,向屋內高叫著:“曉冬!——”
“唉!”書房中傳出來了她女兒的音色柔潤的回答聲,“什么事啊?”
黃金富已跨進屋里來了,他的眼珠飛快從天花板到地板那么繞了一周,房間里的光線很明亮,四扇寬闊的窗戶面對著他,窗外是茫茫蒼蒼的全海景。
“金富來了。”
“誰?”
“是黃金富先生,他來了。”
書房的門轉開了一條縫,一串鋼琴聲立即從里面流出來,而曉冬的從那段雪白的玉頸上盤起了高高發髻的頭也從里面探了出來,她見到黃金富正傻愣愣地站在房間的中央,沖著她笑。他左右手上的重負仍未肯卸下來,不合比例的矮身材和長手臂使他手中拎著的那只中秋花燈型的水果籃幾乎垂觸到地面上。
“你坐一坐,金富,這是最后一個學生,我一會就出來。”
“不……不忙!不……不忙!”
書房門再度合攏,他在沙發上坐下來,禮品的負荷也終于卸在了沙發前的茶幾上。章母端來了茶水,但她隨即找了一個借口溜進了廚房里,留黃金富一個人在客廳里欣賞海景。
他來這里的目的遠不是欣賞海景,他有重大的消息向曉冬宣布,而且他相信曉冬回到他身邊來的時機已經趨于成熟,即使不在今日,這一天也不會太遠了。經過深思熟慮后,他決定趁中秋佳節的機會登門造訪,一探虛實。再說丈人、丈母到港已逾年,他當女婿的也極應盡盡晚輩的孝意,于是,那盒月餅和那簍水果便從馬寶道拎來了云景道。他充滿了“再生新郎”的預感,他甚至還在想象著當曉冬再度披上婚紗時的那副迷倒眾生的姿色。假如經濟條件允許的話,他一定要帶她上芝柏①去攝上一套結婚紀念相——大概要五、六千元吧?五、六千就五、六千吧,今天的黃金富已不同幾年前的了,他打算多拿些錢出來,彌補上一次他倆草草成婚的遺憾。他相信,這也是構成他們異離的原因之一部分。
書房的門重新打開是在二十分鐘之后的事了,曉冬并沒有望他一眼,她尾隨著那位學生,將她送到大門邊,開了大門和鐵閘把人打發走,再關上了門向沙發那邊走來。她在他的對面位上坐了下來,用眼睛望著他,準備等他先說話。
①“芝柏”是香港著名的婚照店。
不知怎么地,黃金富變得忸怩緊張起來,老半天,才口吃吃地憋出了一句:“曉……曉冬,你……你好……好吧?”
“我很好,你來有事?”
“沒……沒啥,是向爸爸……和……和……媽媽拜節來了。”他偷偷地向茶幾上高一幢低一攤的兩件禮物望了一眼。
“謝謝你,你有心。”
“唉……對了,爸爸呢?怎……怎么不……不見爸爸?”
“他回上海去了。”
“回上海去……去做生意啊?”
“做生意?不,他住不慣香港,仍舊回上海老家定居。”
“那豈……豈不可惜?不過也……也不打緊,我……我可以常……常探望他,我每個月都要飛……飛去上海,我正與上……上海方面在洽……洽談生意。……”黃金富仰起頭來,他的心中充滿了自豪感,這才是他要開始接觸到的主題呢,他,黃金富也終有了這么一天,扔掉了打工的討飯缽,就是再矮小,他也算擠進了“老板”的行列里。他認為,曉冬會為此感到高興和驚奇的,而他倆婚姻的轉折點也就從這里開始了。
曉冬確有點驚奇,她重新將坐在眼前的黃金富打量了一番,她這才注意到了他的裝束上的變化。“你在做生意,你會做嗎?金富,就憑你這個性格……”
“也沒……沒什么,萬……萬事開頭難,別以為做……做生意很……很神秘,很高……高不可攀,上了手也就沒……沒啥的了,我……我……”
“那你怎么個做法呢?”
黃金富的眼中放射出興奮的異彩,這正是他向她顯露一手的時候了。“我做的是往……往國內進口電子元件,先以我公……公司的名義和上……上海方面訂……訂立成……成交確認書,然后再由他……他們開L……L……L……C……給我……”他的心中該有多激動啊,以致使他口吃得說不下去,“成交確認書”,“L/C”,這類本是在香港上流人士中流行的商業術語,現在,竟然從他黃金富的口中說出來,而且正向著他心中的美人兒說出來!不要說他永遠是一個癩蛤蟆的丈夫,他也有一日會變成青蛙王子的!
“我不是問這些,我是問你怎樣與大陸上那些干部打交道的?我雖不曾去搞過這類事,但也有所聽聞。整天在大陸鉆生意的人絕大多數都是里面出來的那一批,他們有熟人,有門路,又了解內情,而你……”
“不……不……不要緊。我也摸……摸上了關系。做生意當然要應……應酬,上邊那些人喜……喜歡擺酒席,碰……碰杯,喝酒,要投……投其所好!還有進口煙,進……進口酒的,看人行事,重要的人……人物則是送一只電……電視機;多……多送點外……外匯券給他……他們。至于訂合同,那……那是國……國家的錢,不益張三,也要益李……李四……”
“但金富啊,我要向你提醒的話是:你千萬要小心,不能看了局部忘了全面,看了表層忘了本質。不錯,多數的人都在這么搞,不這么搞做不成生意——不需要你向我解釋我也明白。但他們知其然,還知其所以然;他們懂得保護自己,也懂得保護他們那一圈人,他們懂得觀風使舵,避開危險的暗礁。而你呢?你有可能在這短短的一、兩年內,摸清上面的那種通過幾十年時間培養而成的盤根錯節的聯系和具有絕對的特殊性的對于人際關系和法律概念的理解嗎?”
“這……這……”假如沒有這一、兩年在上海的滾泡的經驗,黃金富對這一番話可能完全聽不懂,但現在,至少他還能覺悟出其中的某些深奧之處。加上他的那種對于曉冬的意見盲目聽從的慣性,他不由覺得全身恐懼地抖索起來。但他力求鎮定下來:在生意上,現在他不是已成了半個專家了嗎?既然是專家,怎么可以懼怕呢?再說,他也不得不那樣做,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辭……辭去太古糖廠那份工的時……時候,我也認真考……考慮過,但工……工字不出頭,大陸現在剛開放,人人都說那是塊處……處女地,這邊的
土巤土塞①到了那頭都當成了寶……寶貝,這可能就……就是我一生中的機……機遇,我不……不想放棄。”
曉冬望著他那鄭重其事的臉,她說不出什么來。也許,他是對的,假如他遲早希望能讓工字出一出頭的話,除了跑大陸生意,他真是沒有其他選擇。
“再說,這……這為了我,也為……為了你……”
① “土巤土塞”,廣東話,意為“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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