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深情也策動了提琴手的情緒,他利用一切機會向她投去驚異的目光,他的琴聲在高把位抖動人心地震顫著,開始向下崩潰。當樂曲終于在晚鐘似的撥弦聲中漸漸地溶化入無聲的意境中時,全場頓時爆發出一片掌聲來。曉冬見到那位絡腮須的洋人向她奔來,他的一只手抓住了琴頸和弓桿,另一只手將她從琴凳上扶起來。這是不符合音樂會禮節慣例的,但他那樣做了。而曉冬呢,她完全地忘了自己正身處在何種場合中,在她的眼中,扶她起身的就是他,就是有著兩條寬闊鬢腳的他,就是在兩片玻璃后閃動著一對富有思索能量的眼睛的他,而且還是一九七七年冬天的他!她的頭輕輕地靠到了洋人的手臂上,她的臉在幸福的表情中燃燒著,而兩行淚珠卻在強光的照射下,閃閃爍爍地掛下來……
這是怎樣一幅景象啊!穿著露臂低袒胸的黑天鵝絨晚禮服的她,身材修長而勻稱,豐滿中帶窈窕,性感里含高貴;兩只雪白得耀眼的裸臂猶若天鵝柔曲的長頭,烏黑齊肩的秀發絲絲縷縷,一彎月牙型的人造碎鉆的飾物在燈光中閃亮著,與她的淚珠互相輝映。不要說握提琴的洋人醉了,就是臺下所有的觀眾也都醉了!
第二天,很多報紙的娛樂版上都報導了這段富有詩意的情節,而她卻收到了一束精致地包裝在一只全透明的塑盒中的玫瑰花,這是那位洋人送來的。還有一封信附在盒中,上面寫道:“ILOVEYOUMADLY,DEARMISS,YOUARESOBEAUTI—FUL,CHARMINGANDASNOBLEASAQUEEN!ITHINKIDIDSEEAKINDOFDEEPLOVEWRITTENONYOURFACELASTNIGHT,WHENWEWERETOGETHERONTHESTAGE。PLEASELETMEKNOWTHATIDIDN’TMISUNDERSTANDIT。(親愛的小姐,我瘋狂地愛你,你那么地美麗,迷人,像皇后一般地高貴!在昨晚的舞臺上,我確信你曾用你的表情告訴了我某種深深的愛,請讓我知道,我并沒有誤解。)”下面是一行旅館的地址和房間號。
曉冬的英文并不好,她借助詞典將信意讀明了,再結構出了簡短,干脆的回答:NO,BECAUSEMYHEARTISBELONG—INGTOSOMEBODYELSE。(不,因為我的心早已屬于了他人。)
教學、練琴、芭蕾舞和音樂會的伴奏構成了曉冬全部的生活和工作的內容,她很安于命運對她的安排,讓日子在富有節奏感的敲擊聲中一天一天地過去。從上海到渣華道,從渣華道到馬寶道,再從馬寶道到這里,或許她覺得現在應該是最能令她滿足的生活時期了。雖然她也聽說,而且她也完全有可能做得到,但她從不去羨慕和打聽那些奔走于香港與上海或者大陸其他地區之間的“港商”們的發財訣竅。他們多數也是些與她同時或甚至更遲才申請出來的新移民,本來也一無所有,然而只要找到門路,靠一樁半擔的“設備和技術引進”成功,就能賺上幾十萬乃至幾百萬,一夜之間就上升成了香港社會的新貴。但對于她來說,一個月萬多元港幣的收入,除了房租和日常生活開銷之外,還能有幾千元的積余,幾年內已使她有了近十余萬的積蓄,她感到生活從沒有像現在這般地安定。
年過三十的她,只是變得更加豐滿、嫵媚和流溢出成熟的女人味。她已成了一個走在街上哪怕是再拘謹和道貌岸然的男士都忍不住要偷偷地向她投上一瞥的女人。但她卻是那么地孤獨,白天她忙于工作,到了熄了燈的黑夜里,她都會睜大著眼平躺在床上,向著白茫茫的天花板呆呆地凝望上一段時間,然后才慢慢地進入夢鄉。她從不把孤獨流露在面孔上,就是迎面正向她走來一對摟腰接吻的熱戀中的男女,她都會若無表情地與他們擦肩而過,連一個斜視的動作也沒有。母親會在實在憋不住氣的時候,嘮叨幾句,自怨一通,但她也總當作聽不見,對任何刺激性的言辭她都不會接一個語言或者表情的下文。她了解母親的心情,但她更了解她自己。然而,只要母親將正之和樂美的例子提出來作比較時,不論她正在做著什么事,她都會停下手來。她不說話,只是用眼睛望著母親。章母始終讀不懂這是一束什么樣內涵的目光:有痛苦,懊恨,也不能排斥有一絲妒嫉的成分。但有一點是很明顯的:她在央求,她要她不要再說下去。于是章母便急急忙忙地止住了口,不管是為什么原因,她總不忍心真正地刺傷她愛女的心靈的。
七、八年了,日子就這般一天一天地流淌過去,第二個,第三個七、八年也就會這樣地過去,但她似乎從不去想將來。她是這么一個章曉冬地來到這世間,她也就那么一個章曉冬地離去。假如一定要她來總結一下這七年來的經歷的話,她發現自己的命運總是和男人這一類異性動物相碰撞的。正之、黃金富,但奇怪的是,就是她的父親也堅持不住與她共同生活下去的日子。
父母親是一九八二年獲準單程來港定居的。右派的定案早已在那次全國普查運動中被推翻了;非但如此,凡戴過“右派”黑帽的人現在都成了個人經歷中的光榮一頁。真所謂“六十年風水輪流轉”,曉冬的父親章福佑被調回了上海,而且仍回到那間研究所工作,并理所當然地擔任了該所的總工程師兼技術所長。這是一段全家最歡天喜地的日子。父親的第一個反應是寫信叫曉冬回來,而且再也不要回香港去了。讓她回到自己的故鄉來,回到那幢她出生在那里的公寓中來,他們全家需要團聚,永不再分離!而曉冬也只有在父母的身邊,才能醫治好她心靈上的創傷。
但曉冬怎么樣呢?她的意思恰好相反。她同意父親的“全家應該團聚,永不分離”的原則,但是地點卻應該是香港,而不是上海。她認定現在正是她父母親申請出來的最好時機,而且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是的,目前大陸實行開放政策,但有誰敢肯定說若干年后門又會關閉上,再來一次新的反右運動呢?她用來說服父母的理由還是當年正之用來說服她的那一句,就算其他什么也沒有,至少能得到自由。而這一條,正是人一生之中最寶貴的。
父母企圖通過信件來說服她,成疊成疊的信稿寄去了香港,他們力求使她明白:中國真是變了,中國不可能重新關閉,只可能愈來愈開放。月是故鄉的圓,飯是故鄉的香,曉冬,你還是回來吧!或者至少,你可以回來看一看,你的思想還停留在七七年的水平上呢,你落后形勢了啊!但曉冬的回答是:不錯,有可能,我已與形勢脫節,但我并不想去深入了解、研究它的動向。我只知動人的謊言我聽夠了,就算香港什么都不是,一個在社會監督下的,即使想要,也不可能說謊話的政府,這一點我還是有信心的。
所謂“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收到了她這樣回信的父母親還能有什么可說呢?他們深知女兒固執的性格。章父對著回信感慨了一句:“這是已被傷透了心的一代啊!”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向女兒屈服。
單程通行證批下來了,正當曉冬興高采烈地在香港的居所為他們布置寢室,安排接風的時候,在章老先生工作的那家研究所中正召開著依依不舍的送別大會。組織已出面與房管所聯系,讓他家暫保留下那套位于淮海路上的,多少人垂涎三尺的公寓,甚至工資也由組織代他領取保存,理由是章所長是高級的科技人材,國家寶貴的財富,祖國的大門永遠向他敞開,隨時歡迎他再度回來。在一片“章所長”,“章教授”,“章總”,“章老”,“章前輩”的稱呼聲中,老夫妻倆被人們蜂擁著由研究所的面包車送回家中,再由家中直送往虹橋國際機場。雖然在那班送客之中不乏有當年“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反右先鋒,或是請“章老”戴高帽,坐噴氣式飛機的造反派戰士,但人的感情是因境遷移的,在這一派感人的氣氛下,有誰還會去記得昔日的仇怨呢?當章老先生在“送客止步”的護照檢臺前回首故土和故土的人們時,他的兩眼濕潤了,他感到自己像是在當年被趕去安徽勞改一樣地悲慘。
曉冬的父親就是帶著這樣一種感情踏上香港的土地的。
經歷了多少年漂泊和提心吊膽的歲月后,老人終于能與妻女安定地生活在一起了,而且又是在香港,這個人人都在羨慕的人間天堂里。哪能有比這更完美了的呢?但他的感受遠不是如此。這里,決不是他那艘疲憊的人生航船永久落錨的港口。
空閑,對于奔波了一生的他來說,現在反倒成了一件不可忍受的事。白天,女兒的每一分鐘都幾乎是被工作占滿了的,老兩口只能坐在客廳里望著海對岸的九龍半島發呆。不錯,那派景色是豪華的,但那只是在初一看之下的感覺,所謂“久對無美女”,日子多了,非但趣味枯索,而且還更使人有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有時候他們也搭著電梯下樓去,乘上大廈的專用小巴,摸去尖沙咀或者中環的海傍。那兒的市政設施一流:噴泉、水池、長椅,綠色的廊蔭,白色的憑欄,情趣盎然的椰子樹、露天的咖啡座和飄著萬國旗的游艇。但那兒卻絕少有悠閑的踱步和憑欄觀景者。西裝革履的俊男,胭脂口紅的淑女,商人,跑街,小工,在他們的身邊穿梭不斷,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匆匆的神色。這就是香港,青年奮斗者們的香港,而他們成了這個世界中的多余者,這是一種很不好的自我印象,尤其對于上了年紀的人來說。
章老先生也嘗試過在香港找一份職業來做,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老呢。就不論收入有多少,至少,這也是將一天這么長的無聊時光消耗掉的方式吧。不錯,他擁有美國某所大學的畢業文憑,英語的說、寫、讀都能應付。在中國大陸,在那批共和國成立后培養出來的大學生中間,這確是一條令人刮目相看的資格和罕見的技能。但在這大學生、留學生滿街跑的香港,這又算得上什么呢?再說,他們都很年輕,都是在這個電腦時代中的,最新教育制度下培養出來的人材,與他手上抓著的那卷四十年前的,已發黃發脆了的大學畢業證書相比,就是不作嘗試,也能想象得出結果會是什么。盡管如此,他還是作了努力,這是他從一份英文報紙的招聘欄中找出來的一項適合他個人特長的職位,他寫了信去,但沒有回音,他決定再打電話去追問。當他用因為長期不使用而變得生疏,僵硬了的英語將自己的學歷向聽電話的小姐再次作了口頭陳達之后,對方給他的答復是:“對不起,先生,大陸上的研究所的資歷是不能足數的,再說我們希望請的是四十五歲以下的人材,這一點招聘廣告中已有注明。”
語言上的隔閡,又在生活上給他造成諸多不便。購物、問路、甚至搭車,都常要累得他頸紅脖子粗地比手畫腳一大通,而別人通常是莫名其妙地望著他。那時候的他,哪還是什么“所長”“權威”的,有誰知道他曾經是什么嗎?充其量,他也只是一名剛從鄉下上城里來的老頭兒。
這怎么不會令他懷念上海呢?在眾人敬重的神態和目光之中生活;上海有誰不知曉他章某人?在工作單位里,不說他說話“一句頂一萬句”么,至少也能頂個八句、十句的,而在社會上,就連市級的領導見了他也得給他三分笑面。其實,他也并不是歡喜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但在回想之中,他們卻是個個都那么地親切。再說上海的那套住房,雖與眼下的這層相比,并沒有現代化的設備和豪華的海景,但在上海,它卻是鶴立雞群的一幢。怎么說呢?人需要的其實也只是一個在比較上的相對高度而已。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離取得回港證的日期愈來愈近了,但章老先生的心情反而一天更比一天地焦慮、煩躁起來,因為單位替他保留的住房和工資也正以那個日期作為最后界線的。他已多次地接獲上海同事們的來信,假如以公的面孔出現,他們唱的仍然是“祖國永遠向您敞開歡迎的大門”之類的調調兒;但假如以私的口吻來說話,幾乎誰都確信:取得香港居留權(有人把這稱為“香港戶口”)是高于一切的目標。這也正是他妻女們的理所當然的想法,但他的心卻在痛苦的矛盾中搖擺不定。要不是因為他那心愛的女兒,他早就將他的老妻說服了,一同投回進那扇“敞開的大門”中去了。四十年以前,當他正徘徊在加利弗尼亞州的海邊時,他不是就這么樣地下了決心的?那時他雖然是個不名分文的窮學生,但加州大學的碩士文憑已被他拿到了手,他放棄了可能在美國留下來工作的機會,毅然回到了正瀕于內戰邊緣的祖國。但他想不到的是:在過了四十年后的今天,他又坐依在香港中環的海邊,而他面臨的又是同一類困難的抉擇。
主意是一定要拿定一個的,他的決心下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當一家三口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觀看著電視光屏上層出不窮的彩色繽紛的畫面的時候。
那一晚曉冬是不教學生的,即使教,可能也不會有幾個人來上課。因為這一天是香港人的大日子,連尖沙咀和銅鑼灣的行人也減少了幾成,大家都留在家中將眼睛對準著那面電視光屏:香港小姐的總決賽正由電視臺實況轉播著。
穿著三點式泳衣的美女們輪流地上場亮相,在幻變的彩燈,不成旋律的現代爵士樂的配備下,選手們作出了各式各樣性感、激欲的動作。大腿、胳膊、屁股,雖然是不可能被觸摸,但也已足令色迷迷的男士們的雙眼就像在大暑天舔上了一口冰淇淋一樣地過癮。
這是香港式的最大眾化的娛樂活動,電視臺就是利用這類節目來爭取廣泛的收視率的。少女們需要偶像,男人們望飽眼福,老的為了消遣,幼的則盲目跟隨。于是,各類化妝品的,香煙的,鞋帽衣物的,甚至是廁紙、衛生巾的廣告便抓緊節目的空隙向觀眾們大肆進攻,強迫人們接受他們的宣傳。在香港,這也是最普通的娛樂與商業相結合的方式,但章老先生不能接受,這哪是什么娛樂?這是腐蝕,是毒害,是對社會的犯罪!他的這種觀點加上那些對這個社會的許許多多不友好的印象在他的心中攪拌著,其后果是有一股強烈的反感從他的心底升起來,直冒向他的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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