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做完了這件事之后……

　　做完了這件事之后，他感覺到自己的心情安寧了不少。但在幾日之后，他又在那份晚報上讀到了一篇文章，這是一篇占據了全幅版面幾乎一半的，題為《〈鷹翅行動〉譯者前言》的文章。文章的作者仍然是正之。雖然不是新詩，但從它的語言特色和構思方式來判斷，不難肯定這一次的正之與以前的那個是屬同一人。他理解到：在承擔繁重的商務和堅持新詩寫作的同時，正之還正從事著龐大的翻譯工作，這令他感到驚異，他很希望能獲得一套那冊所謂《鷹翅行動》的原版和譯本，假如它真已問世了的話。在稍作思考之后，他將秀姑喚了進來。

　　“阿秀，最近是否有什么郵件一類的東西寄給少爺？”

　　“郵件一類的東西？……”

　　“我是指近似于書刊一類的郵包。”

　　“書刊？……有哇！今天就有一大包，是掛號的，我代他取了回來，正擺在他的房臺上呢。”

　　“去拿來給我看看。”

　　“是。”

　　當秀姑將那包郵件捧來交到他的面前時，他已經知道這正是他要想找的東西。牛皮紙的封皮上除了收件人的姓名地址之外，還有一行下面唰唰地畫著兩條橫線的醒目的黑粗字體：“鷹翅行動書冊樣本”，下面是寄出郵件的那家出版社的名稱和地址。

　　秀姑正待轉身，他又將她喚住了：“拿回去吧。”

　　“拿回去？”

　　“是的，拿回去，仍舊放在他們的房臺上。”

　　“好。”秀姑還是那個習慣：她從不會多問一句不應該是屬于她問的話。

　　一個多星期后，他便如愿以償地獲得了那本書的原版和譯本。

　　不管體力是如何地不允許，他還是靠坐在床上對照地讀完了該書的第一章。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在他心中徘徊：有歡喜，也有愧意；有驕傲，又有感慨；有驚奇，更有悟覺。這是不可能偽裝的，字一個一個地擺在他面前，句一行一行在他眼下流過，他是一個過來人，他完全理解在中、英文字上的磨練工夫需要消耗一個人多大的精力，耐力與時間。這是人的一生一世的堅持，而決非是一朝一夕的沖動所能完成的事業。或許他會比其他人更覺得驚異，因為他更了解正之。在中學里正之是學俄文的，當學校停課后他才開始自學英語。當正之來信要他寄一套“ESSEN—TIALENGLISH（基礎英語）”回上海時，那是在一九六六年的冬天，文革剛開始后幾個月。他從沒相信正之真能學得好英語，只要他不去參與那類打打殺殺的斗爭，烏煙瘴氣的“革命”，做出些有損于人格、家風和道德的壞事來已是足能使他感到慶幸的了。事實上，自從他一九五七年離大陸之后，那里便運動連綿，而文革更是所有運動的極峰，他從不認為那種惡劣的政治環境會有人材培養出來。所以凡是近年從大陸申請來港的人，他連問都懶得問一聲，他的結論是一早定下了的：不學無術，好吃懶做。

　　但他感到，現在是他修正他那種觀點的時候了。

　　所謂“獨木不成林”，他開始隱隱約約地覺察到在貌似混亂的社會表層下，那一片育林的土壤可能仍然存在，至少在上海。他了解三十、四十以至五十年代初期的上海，他知道從那只社會熔爐中燒煉出來的各種尺寸的人材正在香港、臺灣、美國以及更邊遠的華人社會中負擔著多個層面上的支撐經濟、企業、學術和文藝的棟梁作用。這真是一個作為上海人應該感到驕傲的事。為了工作，他到過全世界不少的地方，而到處，他都能聽到親切的上海話。一杯龍井茶，一壺紹興酒，幾味上海小菜，然后便是一位上海人滔滔不絕地敘述他如何赤手空拳到異鄉，然后再一磚一瓦地建立起一盤興隆事業的故事。他本以為自己就是那最后一批人之中的最后一個，自從他離滬后，在他印象之中的那一類上海人便不會再在上海存在了，但現在，他想向自己說的是：不對！他想錯了。

　　上海人機智、靈活、聰明和奮斗不倦的本性是很難被消滅的，這是因為存在于上海的那一片特質的土壤很難被徹底地鏟除的緣故。上海決不是一塊通過簡單的邏輯推理就能明了的地方，上海人也決不是一群普通的人類——昨天不是，今天不是，將來也不會是。而正之這一代人——對了，像正之的一代上海人到底是怎么樣的呢？他明確地提出這個問題來反問他自己。他的結論是：當然不是全部，他們之中的一部分會成材的，會成好材，會成大材，甚至會成以前多少代上海人所無法成的材。會的，這是真會的。因為他們就在那里經歷了中國歷史上最丑惡的十年，生活從另一個方面磨練了他們，使他們能獲得了他們的父輩所無法獲得的經驗，使他們能見識到和認清楚他們的父輩甚至連想象也不可能想象出來的局勢和人物。而這類經驗，只要利用、發揮得當，將會成為他們那一代人的智慧寶庫中的一塊價值巨大的金磚。當然，他們也有所失去，但他們獲得的可能比他們失去的更大。因此，對他們所有的人籠統地存在偏見是不合理的。

　　他很想能有與正之坐下來細談一次的機會，他想把他所想到的一切都告訴正之。因為他明白，要正之主動與他來相談的可能性永遠不會再有了，他會把他的一切向他保密，他的愛恨，他的事業，他對前途的安排與打算，他會把自己的真情都壓制下去，而對著他套上一副冷靜、世故、理智的假面具。這真是正之聰明之處，他決不會向一個對他的真情起反感的人去道出他的真情來。

　　而現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要聽的正是埋在他兒子心中的真情啊！他要想聽一番那狂風涌浪一般的詩的激情，他想知道他的兒子愛他究竟有多深！——他可以肯定他的孩子是深愛他的，就如他深愛他的孩子一樣。但他渴望的是：正之能用兩只眼睛真摯地凝視著他的眼睛的一篇激情的傾訴，他還能有這樣的機會嗎？

　　就當他在醞釀著一次與正之的長談的時候，他的健康狀況進一步惡化了，他被送進了醫院。鹽水管、葡萄糖管、輸血管、氧氣管，管道一條多似一條地插入他的體內，他不想明白也都得明白，況且他具有那么一副清醒的頭腦：生命的大限正一日近似一日地向他逼近。無論是在他醒躺在床上的回憶中，還是于他睡著了的夢里，童年的鄉鎮和他在那里度過了青、壯、中年的上海的景物就像止不住的走馬燈反復、重疊地在他的腦幕上出現。奇怪的是，它們之中的許多細節都是早已湮沒在了遙遠的年代里的了，但它們竟然會在他壓根兒也不會想到它們會再現的一刻上再現。他感到既陌生又親切。記憶就在這個當口上出現了一次奇跡般的高峰，這是他前所未料及的，他沒有別的需求，除了想痛痛快快地流淚一場。他仿佛覺得自己正尋路返回故土，偶爾他也會停下來向后望一望，他見到繁華斑斕的香港已留在了遠遠的煙霧之中了，而那些他在近十幾年中的經歷，什么公司呀，股票呀，樓呀，車的都模糊得連辨認也辨認不清了。

　　他迷惘了，他不知道自己正走向死亡呢，還是正回到童年——或者這兩者根本就是一回事，他解答不出來。

　　疾病的折磨和痛苦是一樣地存在的，而且仍然很強大。但只要在病痛稍一緩和的間隙中，他就會去繼續他的那種緬懷式的沉思。這是對于他痛苦的最大撫慰，他想到《人生》組詩，想到了那一札他只瞥掠過一眼的《萌芽的種子》的手稿——這都是正之，他親生的兒子親筆所寫出來的！這是一件沒有深刻入骨的思索所不可能辦得到的事。其實，在任何人的骨髓中都存在著詩和產生詩激動的能源，只是在健康順境的時日里，在被庸俗的思念所包圍了的環境中，人，大多都缺乏那種刺穿骨髓提取真情的勇氣。這是一件痛苦的事兒，誰愿意在歡歡樂樂的日子中沒苦找苦來吃呢？沒有詩，香港不一樣地繁榮，一樣地燈紅酒綠？地球不一樣地轉？科技不一樣地日新月異？世界的財富不是一天更比一天地豐積起來？但不是的，真正的詩是人性一切基素的歸宿處，只要人一天不能改變他是“人”，這一種有思維，有感情的動物的事實，詩便一天不會改變它們的地位。或者科技有一天真能創造出可以任意裝配也可以任意拆卸的機械人類來，但它們永遠也不會成為有血有肉的人，因科技制造不出感情，也制造不出詩。

　　當李圣清尋路回歸原始時，他愈來愈認清了自己，從而他也愈來愈了解正之。

　　他還堅持著同一個睡姿，平躺在病床上。他那幾乎已沒有了感覺的肢體被覆蓋在雪白的床單下，而那顆骷髏一般的腦袋沉陷在松柔的枕芯中，像一只襯埋在白綢里子中的蠟制模具。但這些都不是他本人所能見到的景象，他只感到他的周圍靜悄悄的，他的設想是：人都已進到了內套的客廳中去了，從那里，雖然沒有人說話，但也時常有倒水、茶杯底碰撞玻璃臺面以及長長的嘆氣聲傳出來。

　　他睜開眼來，雖然室內的光線已十分柔和，但他仍感到很刺眼，病房里的家具，物件在他眼前的一片光暈之中晃動。慢慢地，目標在他瞳仁中開始辨認出來了，先是白色的天花板，再是那只從天花板上吊掛下來的電視機，它的調整好了角度的光屏對正著床上躺著的病人。電視機的下方橫著一條長柜，柜上大大小小地擺著一排祝他早日康復的花籃，幾束康乃馨插在花瓶中，這是他太太每天替他帶來更換的，康乃馨是他最喜愛的花。

　　離開長柜幾步之遠的緊靠他的床邊放著一張醫院的白色膠椅，一個搭拉著腦袋的人影坐在那里，這是這間房中除了他以外的唯一的一個人。他的一條手臂支撐在額上，另一條平擱放在白色的床單上面。他的目光向人影聚焦過去。他看清了他是誰。

　　“正之……”呼喚聲在他包裹著白紗布的喉管切開處被阻隔住了，化作了幾聲低微的“咝咝”音，人影一動也不動地保持那個姿勢，他根本沒有聽到。“正之！……”老人聚集起了全部的力量再喚了一聲。

　　正之轉過頭來，他見到他父親正睜開眼望著他。

　　“爸爸！——”他無法控制地從膠椅上彈跳起來，兩膝在床頭邊的地板上跪了下去，“爸爸，爸爸！您究竟怎樣了？！”他的雙手緊握成拳頭，不住地震顫，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他深愛的父親，而是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好……好點了。”

　　“什么？”正之把耳貼在父親的嘴邊。

　　“好過一點了，睡了一場覺……”

　　“啊！好了！——”他下意識地將“好一點”夸大成“好了”。他的兩手從床邊撐離開，滿臉驚喜地望著那面深埋在枕芯中的蠟色臉。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內客廳中傳出來，李老太，秀姑，樂美從門中擠出來，樂美的手中還拖拉著小天眉。

　　“什么事？”“怎么啦？”“爸爸他……？”

　　“爸爸說他好了！……爸爸說他好一點了！”正之還是把他夸大了的語氣修正了回去。

　　“是嗎？”

　　“真的？……”

　　很快地，他床邊上圍滿了人。“去告訴醫生！”“去通知護士！……”

　　“不，”李老先生發了微弱的阻擋語，他的頭顱吃力地搖晃著，他的一只手從白床單中伸了出來，“正之……”

　　正之的頭再一次地湊上去，他用兩只手握住了他的一只：這是一只冷若寒霜的手。“爸爸，我在呢！你想說什么嗎？”

　　“是的，我想和你談一談……”他的話在這里斷裂了，他用兩只眼凝望著正之，這是一種正之從未見到過的從他嚴父的眼中流露出來的目光，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要孝順母親，要將天眉撫養成材，要照顧好秀姑，更要待好樂美，她是一位好太太，……”

　　“我會的，因為我愛她……”

　　“愛，尤其是對于妻子的愛包括兩種成分，一是感情，感情可能會對除了妻子以外的第二個人產生；二是責任，責任卻只能向一個人負……”他的音量低極，低極了，咬字卻很清楚，在寂靜無聲的房中，正之聽得很明白。

　　他知道父親指的是什么，他的頭低了下去：“您放心，爸爸，我理解……我理解……”

　　“正之！……”父親再一次的叫喚令他的頭重新抬了起來，他見到了兩顆晶瑩的淚珠從父親深陷的眼室中滾出來。

　　“爸爸！……”正之趨身向前，他的心疼痛得像是要碎裂。

　　父親的手虛飄飄地抬了起來，它來回地擺了兩擺。“我還想要與你談……談……談……談關于你……你……我……之間的……”他停止了說話，一陣“呼啰啰”的痰喘聲又從他的胸腔中發出來，直向上竄，他的身體側過去，蜷縮了起來，喉管的傷口處發出了“咝咝”的哨子聲，殷紅的血跡從內層紗布直向外層滲透。

　　全場的人都緊張起來，“爸爸你怎么啦？我去喚醫生，我……”但正之見到的是，他父親拼命搖動的頭，“沒……沒關系，會好的……會……”

　　果然，一陣高潮之后，胸腔中的氣流開始平穩下來，而父親的臉色也迅速地從醬紅色回復成了蠟黃。他的仍在顫抖的嘴唇又開始喃喃地作語起來，這一次正之是什么也聽不清了，他聽到的只是那股胸腔中的氣流又在興風作浪的呼啰之聲。

　　“快別說了，爸爸！別再說話！您會好的，您一定會好的，待您康復之后，我們再作詳細的長談，爸爸，您別再說話，現在，您就不要再說話了！”

　　父親望著兒子，他的目光是模糊的，他疲乏地點點頭。眼睛慢慢地閉上了。正之將他那只冷汗淋淋的手輕輕地抬起來，放回了白床單里去。

　　房間，又重新陷入了寂靜中，圍在床邊的人慢吞吞地散開去，回到內客廳中去。

　　“嘟嘟！”病房的門上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正之站起身來去開門：這應該又是護士來換藥時候了。

　　但門口站著的并不是護士，而是一個捧著花籃的后生。

　　“請問，李老先生是住在這兒嗎？”

　　“是的。”

　　“有人送花籃來，請簽收。”

　　正之胡亂地在單上畫了個簽名，取過了花籃，關上了門。當他正要在長柜上找一個空缺，把新到的花籃擠進去時，他回頭望了望父親。他見他又睜開眼來了，他的目光表示著：他要知道是誰送來的花籃。正之捧著花籃向他走過去，這是他父親的性格，即使到了這步田地，他都不會忽略每一筆人情世故的細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