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先生是清醒著的,雖然他連睜一睜眼皮的精力都沒有,但他完完全全地清醒著,他仍試圖用耳朵來觀察著在他身邊發生的一切。
除了在被注射強烈的安眠藥物后的幾個小時之內,他從未有過理智昏沉、模糊的時候。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境況:生命的油燈正瀕于熄滅,他正在艱難地通過那段他曾多少次親眼見到他的先人被折磨得死去又活來的生命在被消滅之前的最后掙扎期。
人求生不易,但有時求死更難。
哪怕體內只剩了一點可供消耗的能量,他都要將它輸送到大腦的那條神經索上去。他要想,他要不停地想下去——直到那一刻。他仍然不知道那一刻將會是怎么樣的,但他相信:那一刻已離他不遠了。
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承認這一點,但這是事實,他那一世精明的大腦活動能力,他那永不肯停頓一刻的思維習慣,現在正成了他痛苦的最大根源。清醒,令他對痛苦(包括精神和肉體上的)的感受強大了一千倍。假如他能像有些人那樣該多好啊!在迷迷糊糊之間經過了這段生與死之間的無人地區。但他不是,他偏偏要細辨著每一步他跨出的距離,他盡可能精確地度量著他離死究竟還有多遠?更痛苦的是:他還要踮腳朝后回望,回望他的過去,回望那些在無人地帶禁區線對面的正萬分悲傷地望著他一步一步離去的朝夕相對的親人們!
在那個時刻,他或者會體會到做一個糊涂人的好處;但清醒者求糊涂,就如糊涂蟲求清醒一樣地困難??!
于是,他便開始考慮如何能早日結束他的那一小段痛苦生命的方法。他知道這并不復雜,只要向醫生護士坦明他自己的意愿,在征得他家人的同意之下,將氧氣和輸血管抽拔掉,用不了一個小時,他便什么也不知覺了——他不知道這時候算不算死亡,但這是一件不需要他去顧問的事,即使是昏迷,這也將是一段直接與死亡相連接的昏迷。
他仍然靜躺在床上,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睡著了呢,還是醒著。他在等待著巡房醫生的來到,此時他需要時間,來將這個他此生最大的決心慢慢地在心中醞釀成熟。他倒不是為自己,像這樣的一段遍體鱗傷的,痛苦非常的余生對他來說還有何戀惜的呢?他想到的是他的親人們,雖然他沒有睜開眼睛,但他能想象出每一個圍在他身邊的人們的臉部表情,他也曾那樣送走了他自己的母親——她是他一生中最愛戴的人——當時他的心情是怎么樣的呢?他怎么能舍得讓她撒手而去??!哪怕還有一絲希望,他還要吊著死不肯放手。而現在,這正是他的太太,是正之,是樂美,甚至也是他那最寵愛的,整天吵嚷著“爺爺怎么還不回家去?”的小孫女的心情?。?/p>
下這個決心決非易事,激烈的思想斗爭在他紋風不動的體內進行著?!?/p>
他聽見巡房的醫生推門進來,他聽見內客廳中坐待著人們蜂擁而出的嘈雜的腳步聲,他聽見緊張而壓低的談話聲。他感到醫生在掀起他的床單了,他感到冰冷的聽療筒接觸到了他胸脯上,在幾個部位上移過之后,他感到聽筒離開了,床單又覆蓋到他的身上。他肢體各部分的感覺差極了,但他腦部思維活動仍一樣地活躍。其實,他只能籠統地獲得一種冷或暖的印象,所謂床單的掀起又蓋上,聽療筒的接觸又提去都是他那不肯休息的思路在那種印象基礎上的拓廣與深化而已。
并不是他真是虛弱得連張開眼來望一望醫生和他家人的精力都沒有,抽干凈了肺中的痰血和獲得了新鮮氧氣供應的他現在的感覺已比剛才好了不少,只是他還在艱難地培育著那個決心。他一世人都是那樣的,現在仍然是那樣,決心不輕易下,一旦下了便不會改變。
其實也很簡單,他只需要在一個適當的時隙中,睜開眼來,向醫生笑一笑,然后微微地點點頭,當醫生彎下腰來,問他:“老伯,現在好過點嗎?……”時,他便可以向他說出自己的意思來。
但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正之說話的聲音,說話者應該就站在他的床頭邊,他聽得很清楚。
“我父親是睡著了嗎?醫生?”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他必定是十分之虛弱的,連睜開眼來說一句話對他都可能是不勝負擔的,所以最好讓他靜靜地休息……”
“醫生……嗯……我父親他有生命危險嗎?”
沒有立即有回答,但當醫生的回答之聲響起時,李老先生似乎覺得聲音遠了一點,醫生的腳步可能正向門口走去:“病人的情形我一早已有向你們說明過,他現在的生命全靠那一條氧氣管在維持著……你們最好有所準備……你們……他……”
“不!醫生!不!”他突然聽見正之那嗓門制止不住提高了的歇斯底里的聲音,“您要救救他?。♂t生,我求求您!……”
“我們會盡人事的,我們……”
“不!不!不!醫生,不是盡人事,而是真要救活他!只要能讓他活下去,我們什么代價都肯付,醫生!我們少不了他,我們全家都不能少了他?。 闭囊粽{已近乎于哽咽。
“這不是代價的問題,李先生,你不要太激動……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再說,你父親年歲這么大了,又病了那么久……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激動無補于事,而且……”李老先生聽不清說話者的下文,估計醫生已走近門邊上了,他聽清的只是最后那兩句話:“……總之我們會盡力的,你放心好了。”
“咔嗒”地一聲房門被輕輕地關上了,留在室內的是一片絕對的寂靜。李老先生不知道在他的病床周圍站著幾個人,而每個人所站的位置的分布又是怎么樣的。
忽然,他辨出了一絲粗厚的男人的抽泣聲從無到有地低低地回旋起來,他覺得自己虛弱的心臟一陣痙攣,他知道這是從正之的喉頭發出來的。
“正之,別這樣,正之,別……”這是樂美的聲音。
“到內室去,正之,別這樣了……讓爸爸聽見了不好,正之!……”這是他太太的聲音。
假如他夠體力的話,他一定會撐起身來,高叫一聲:“正之!——”但這已是他這一世人中再也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了,他只感到虛弱得好像身體已完全不屬于他自己了似的。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仍保持著同樣的睡姿。他能睜開眼來,但他不想,他感到自己眼眶的四周圍熱辣辣地,這是淚水正注入眶潭中來的感覺,而他的決心也就在這一刻上形成了:這不是去死,而是要生存下去!直到上帝限定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刻為止。他要生存下去,多生存一天、一小時、哪怕只是一分鐘也是好的!他要讓正之多一天、一小時、一分鐘地還有一個仍是存活著的父親!為了這么個精神上的結果,就是付出再大的肉體上痛苦的代價,他都覺得是值得的。因為他明白這是正之現一刻最大的愿望,而除了他本人之外,沒有人能做得到這一點。
就在他生命到達盡端的前夕,就在他已虛弱得不再可能將他內心的想法流暢地表達出來的現在,他感到自己對于正之的理解豁然開朗了。正之與生俱來的詩人的氣質,正之堅持不衰的奮斗精神,而最重要的是正之對他的感情,這是一類由于對他那種冷靜、嚴肅的性格的遷就和畏懼而不得不壓制、演變成了某種深藏不露的秘密。其實,他不動聲色的觀察和他深邃的思索力已開始在穿透那種藏在正之心中的秘密了,但真相大白的來到卻偏偏在現在這個時候,怎么叫他不會有淚水充涌眼眶的感覺呢?
那是一年多前的一個下午,他的身體已經是很衰弱了,他不再能堅持每天去書房“辦公”的習慣,而只得整日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偶爾依靠在床頭板上讀兩段《論語》,一份報紙什么的。
他的太太將一份晚報替他送入房來,又出去了,這是下午四點多。他坐起身來開始閱報紙,一杯龍井茶在床頭柜上陪伴著他,冒著熱氣。
他的眼睛掃視著國際新聞版:蘇美核武談判;黎巴嫩炸彈爆炸;兩伊又展開激戰——世界沒有一天太平過,但世界也就這么過來了,而且還要過下去。他翻過了幾版,下一個目標是經濟新聞版,這也是他每天所必讀的:關于海外信托銀行倒閉的一些內部資料;又有傳聞說某家本地銀行遭遇危機以致引起股市敏感性地拋售;美金再攀新高峰,而政府重申港元與美金的聯系匯率不會改變——商場上永不止休的你爭我奪的拉鋸戰,今天這批崛起,明天再敗下去,把位置讓給了另外一批。
李老先生開始覺得疲乏了,一是體力的原因,二是信念的問題。幾十年來,在天天似乎是有異,又天天似乎是相類似的消息中琢磨,他開始感到自己銳利的思想變得遲鈍、麻木起來。由于他的年紀和日漸衰退的健康,使他自然而然地對另一類主題更感興趣了,那是關于人生的種種,而不是蘇聯、美國、中共或者是海外信托銀行。
他的手指向報紙的最后幾頁上捏翻過去,那兒有一頁文藝版。不少的三、四十年代的文化人,或是鉆研古文的學究們常利用那角版幅發表一些關于《紅樓夢》研究的高見或是刊登一些古代名詩人漏網佚事,他覺得這些內容對他說來或者更有點意思。
但今天,他在那版報頁的一塊顯眼的位置上發現的是一篇名曰《人生》的組詩。這是一組新詩,共由十首短詩所組成。他的眼光首先抓住了《人生》“之一”,一口氣讀了下來:
我們送走了先人,
再讓后輩來送我們
我們都是誕生在最卑污的一刻,
卻要偽裝一生的磊落
光明是夢,
我們從黑暗中來,
又回到黑暗中去
存在是空,
我們從虛無中凝聚成,
又散落在虛無之中
只有愛——
愛是一顆永恒的星,
照亮了我們的來道和我們的去路。
他感到自己的心湖上有一片顫栗般的漣漪掠過,他不由自主地從被窩中向上拔坐高了一節,他的一只手從床頭柜的青銅臺燈座邊上取過了那杯半溫熱的龍井茶,一口喝下了一半。
他順著次序一首首地讀過去;完了,回過頭來再讀一遍。作者是誰呢?他這才想起了將目光舉向首行的那兩個粗線體的“人生”的題目下邊,在作者名的一行中印著“正之”兩個字。正之?他再仔細地辨看了一下,沒錯,確是正之。
對于這個作者名的解釋有三種:一是一個人的筆名;二是有個姓“正”名“之”的單名人;三是作者略去了他的姓氏,而“正之”只是他的名字。他從報頁上抬起眼來,他的目光向青銅座臺燈的邊上投去,那兒立著一座鏡架,鏡架中鑲著一幅三人的相片:中年的他和他的太太,他們的中間站著幼年的正之。
他掀開被窩,顫顫抖抖地撐起身來,他將一件秋冬的晨褸披在了身上,他開了房門走出去。在客廳中坐著的他的太太見到了他。
“去哪里???圣清,你去哪里???”
“去書房?!?/p>
他的太太向他跑過來:“去書房干嗎?要拿東西你可以叫我么!”
“不,我去打一只電話,你管做你的事吧,我打一只電話就回房去?!?/p>
他走進書房去,“砰”地一聲將書房門在他的身后關上了。
他坐在圈椅中撥了一只電話,這是打去那家報社的。
“喂,”一個女人的聲音。
“喂,請問是報社嗎?”
“是的,揾邊一位?”
“我是貴報的讀者……我……我想問一問你們今天的晚報的文藝版上的那位詩作者——”
“噢,我替你轉給陳先生,他是文藝報的編輯……”
“好的,好的,謝謝你!”
話筒里傳來了“咯咯”的轉線聲,一段沉靜之后,電話線的那端換成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
“喂,是陳先生嗎?打攪!打攪!是這么樣的,敝人姓張——”他從不說謊,這次不知是為了逃避什么,他竟連自己的姓氏也改了,“敝人對今天貴報上發表的那組新詩很感興趣……對了!對了!就是那首名曰《人生》的。敝人想知道作者的住址,以便與他聯系。不知是否妥當?……順便問一聲:正之是作者的真名嗎?”
“作者姓李,叫李正之,至于地址么,……”對方遲疑了一會,“不如給你一個電話號碼吧!你們可以直接通電話……”
“好,好,也一樣?!?/p>
“……你稍等一等??!讓我查一查……嗯……你可以打香港電話六——〇——二——八——三——五,揾李正之先生……喂!喂!你抄下了沒有?喂——”
他憑什么要抄呢?這就是他家的那只用了近二十年的電話號碼!但他仍對著話筒說:“我抄下了,真勞煩于你了,陳先生,真勞煩于你了!”
“沒關系,拜拜!”
“拜拜!”
他擱回了電話筒,這是他回睡房去的時候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切都已經很明白。他能怪正之與他疏遠到什么都不同他講的程度嗎?他不能,他知道正之避談這類事的原因。他應該責怪自己曾傷害了正之的自尊心嗎?他也不想,他是為他好啊,他是為他可以更適應環境地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所謂“適者生存”么,他有什么錯的呢?——這是他為自己的辯解。
自從那天之后,他便更留意正之在這方面的發展。他的健康狀況愈來愈差,漸漸地,閱報也開始超出了他體力的負擔。但其他的消息版他都可以不看,唯獨那幅文藝版,這是當報紙送到他手上時,他一分鐘也不肯停留地想要翻尋的一頁。他也曾有幾次發現過正之發表的新作,它們幾乎都是些新詩,雖然他必須承認這都是些能強烈撥動人心弦的詩品,但對于他來說,《人生》始終是最能令他產生感慨的一組作品。他甚至朦朦朧朧地意識到:寫這組詩的沖動多少與他有些關聯,可能就是他,而不是別人,成了正之感情境界中的想象物。
他坐在床上的被窩中,一只手握著一把剪刀,他的手哆嗦個不停地把那方《人生》從報上剪了下來,再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抽出了一本黑色的筆記本來。他把那塊剪下的《人生》夾在了它的最后一頁中。這本筆記本是一家日本的大洋行在二十多年之前送給他的,那時,他剛從上海來到香港后不久。筆記本的對面除了幾個英文的燙金凹字1958DIARY(一九五八年日記冊)之外,還有一排贈送者和被贈送者的英文名字,只是這么多年來翻開、合上、再翻開的摩擦已使鑲于凹槽內的金粉蕩剩無幾,留下的只是幾條曲曲歪歪的黑色的壕溝。但這本筆記本卻是李圣清最重要的財產之一,白天它形影不離地留在他西服的內插袋中,夜里它平平穩穩地壓躺在他的枕頭下。它愈生長愈壯厚了,因為來自于《史記》的,四書五經的,唐詩宋詞的,TIME和NEW’SWEEK的以及各種本地報刊上的剪貼不斷地豐富著它的內容,而每一篇剪貼又都紅紅綠綠地圈點著李圣清的批注。唯有那篇《人生》卻不然,他只在剪頁上用紅筆標了個日期,以及“摘自××晚報”幾個字樣。他之所以將它夾在黑筆記簿的最后一頁,這意味著:它將是他在香港結束的那一世人的最后一篇有價值的內容。而在他心中的那股潛在的希望是:在他離開這個世界后的某一日,正之一定會發現了它,于是便讓它充當他向正之的一句無聲的道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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