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是一位年長一點的女人聲音……

　　“湯姆士……”這是一位年長一點的女人聲音。

　　“嗯？……”對這個名字的喚叫產生回應的就是那位認為女人必須競賽“騷勁”的男士的聲音。

　　“你的復活節假期又打算如何來嘆番嚇①啊？”

　　“嘆番嚇？我可沒有什么節目可以嘆啰！我想去澳門搏殺一番，整日系屋企對住老婆好悶咖！——”

　　“去賭錢？好危險的，小心輸得精光，游水返來香港啊！”

　　“睇嚇我的運氣啦，人梗系要撞撞運氣的，工字不出頭咩！話不定贏個幾十萬返來，買返層新樓，就像我哋個老細一樣，來個金屋藏嬌！到時我可要揾你咖，麗莎，你勿要拒絕我啊！……”

　　“去你的，你這好色之徒！……”估計那位叫麗莎的正舉起粉拳，佯裝向對方捶打過去。

　　湯姆士嘻嘻地笑著向一旁靠避過來，在擠憋的梯級上，他的身體撞到了正之。

　　“哦，SORRY！SORRY！”

　　正之一言不發地向下跨了一格。好在那截自動梯又已到了盡頭，地域頓時變得寬闊了。正之一個轉彎向前緊跑了兩步，但那成班的男女仍跟在他的身后，大家一前一后地又踏上了另一條通往更下層的自動扶梯上。

　　“你呢？愛倫……”

　　“我？有邊道去得？梗系屋企打麻雀啦！……清明那天要去拜山……六號晚上又撲到了兩張‘甄妮演唱會’的菲②，在利舞臺……老公話，他最愛聽她的那首‘LOVEISOVER……’。”

　　“唉，對了，最近你有冇③聽到關于甄妮的傳聞？……”

　　“她那種人么，當然……”

　　“據說……”

　　“不，人家說是……”

　　正之已被輸送到了這一截自動梯的中段，在他身后的二、三格梯階之上的那類對話在他的耳朵中愈來愈演變成一種嘈雜的嚶嚶之聲，他的思想又開始習慣地滑入了介乎于詩和父親病情兩者之間的想象與探索之中去了。

　　①“嘆番嚇”，廣東話，意為“享受一下”。

　　②“撲菲”，廣東話，意為“買難買的戲票”。

　　③“有冇”，廣東話，意為“有沒有”。

　　突然，他的耳朵本能地從這片紛紛紜紜的噪音之中撿別出一句話來，這是一句標準的滬語，高聲而且響亮，它是從隔近的那條自動扶梯上傳來的，那是一條向上梯，與正之搭乘的那條正好交叉而過。

　　“阿拉先到三層樓廊看一看，再回下去參觀平臺花園——今朝包教大家大開眼界啦！”

　　正之猛地轉頭望去，但他見到只是一個高大男人的背影，筆挺窄腰的隱條西裝，梳得溜光的長發，手中提著一只全黑型的“大使”牌公文皮喼。正之似乎覺得聲音有點耳熟，但，他想，可能這是因為對方是說滬語的關系吧？在廣東話中浮沉了八年之久的正之，任何一句滬語的突然出現都可能會在他的心中激蕩起一種親切而又陌生，熟悉卻又遙遠的感覺。

　　“當然！當然！董事長是老香港啦，跟牢儂跑總歸勿會有錯！……”

　　“阿拉已經跑得眼花繚亂了，東南西北也分不清……老早人家講‘鄉下人到上海’，現在是‘上海人到香港’啊！……”

　　“哈！哈！哈！……”

　　正之意想不到的是一連串純粹的上海土語，居然像連珠炮似地散放出來，除了親切感以外，對于正之來說，它們更產生了一種就如他在觀看一幕以上海方言演出的滑稽劇一樣的效果。自動梯已向下流去，但正之的頭卻愈偏愈斜地向上望去。那位男人背影愈升愈高了，他注意到在他后面的級梯階上站立著至少六、七個裝束統一的追隨者：男的全部是闊領白襯衫外加花領帶，淺灰寬袖西裝外套，不太合身地掛在身上，還有兩三個女性，穿的差不多也都是胸前飄著兩條綢帶的人造絲質的套衫，居然還有一個抹著點兒唇膏、胭脂之類的，這令正之模糊地記起了北朝鮮電影中的那些“摘蘋果獻慈父”的女郎們。在香港，無論是什么年齡，何種階層的婦女，都極少會有這類打扮的。

　　應該說，正之是知道他們來自何方的了，他們對他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正之一直目送著他們差不多要到達了自動上升梯的頂端，他似乎要從他們的身上品味出他那闊別了八年之久的故鄉目前的風貌來，直到正之腳跟上的感覺告訴他，他自己乘搭的那條自動梯線正開始流平，他也已到了商場的第二層上。他向前跨了一步，準備轉彎。從他眼角間掃出去的最后一瞥告訴他，那位身影高大的“董事長”正像一位導游一樣地站在三層樓的自動扶梯口上，他的一條臂橫向地伸出來，好像正把從梯間流上來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拖上岸去一樣。

　　“嘩！大隊嘅‘表叔’，”正之聽見正從自動梯上流下來的湯姆士的那款聲音在說著話。

　　“咳，點解會把那些從大陸來的干部稱作為‘表叔’嘅？——報上也好似常睇到這么個名詞。”這是麗莎的聲音。

　　“哪！……你系有所不知了！好像這類事，你就得向我請教。”

　　“算了吧，別賣老了，你知道的又有幾多啊？”

　　“我么也唔知啊？嘿！以前上邊有出京劇叫《紅燈記》，戲中有個女仔，叫……叫……總之叫么也名我唔記得了，佢有一句唱腔，”他停了下來，用兩聲干咳清了清嗓門，然后竟用生硬滑稽的廣式國語唱起來：“‘我家的表叔數不清……’——于是‘表叔’的雅號便由此而來了！”

　　“倒睇你不出來啊，湯姆士，”這是那位年長一點的愛倫在說話，“還識幾招國語口忝！”

　　“離一九九七年還有多久？十二、三年罷了！到時我重沒有老呢！唔學識點也，的么得啊？嘿！嘿！嘿！……”正之聽見他得意洋洋地笑著。

　　正之向左轉去，這里是他與那批男女分道揚鑣的地方了，他要再下多一層，而他們，應筆直而行，正之估計是屬于與商場毗鄰的一座商業大廈之中的某家商行的職員們，時間是下午二點，正是他們開始下半個工作日的時刻。

　　“嘩！幾大嘅雨啊！……正之聽見那個麗莎在說。

　　正之收住了腳步，他的眼光從商場巨型的玻璃柜架中望出去，外面一片迷茫陰沉，暴雨傾潑在落地大玻璃上，像急流一般地注淌下來。——又是一段綿綿細雨中的嚎啕的發作，正之折回身去，他覺得應該回公司去取一把傘備在手頭為妙。

　　十分鐘之后，當他急急忙忙地重新出現在二層商場時，他的眼光老遠地已被那一大堆人馬所吸引住了。還是那一群寬西裝，飄胸帶的上海來客，而那位窄腰身的隱條西裝者正鶴立雞群在他們的中間。他的一只手提著那只傾角式的黑色公文喼，另一只手正揮舉著，他仍背對著正之走過來的方向，他似乎正在向他的“旅游團員”們介紹著附近的店鋪。他們已從上一層樓上下了來，現在正在二層的商場上參觀巡視。正之向他們走近過去。

　　“……口固噠開設的全部是一流的店家，而能住到太古城來的人身價至少過千萬！就像我。……”他的聽眾們一個個神態逼真地望著他，有幾個還直點頭，他們的眼中流露出敬畏之色。

　　“老楊，不，楊董事長，——”他邊上的一位青年人向他發問。

　　“嗯？……”高大的董事長的臉轉側過來了一個小小的角度。但已足夠了，他的姓氏，他的蹺起大拇指向后揮的習慣動作，他的身材以及他的臉部側面的輪廓已告訴了正之他是誰。正之一陣興奮的沖動，他想不到在斷別了七年之后的這里竟會再遇見他。他真想立即奔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雙臂：“喂！楊重友！你看我是誰啊？”但他并沒有這樣做，他的習慣是要將強烈的沖動盡量地壓制，直到高潮不得不迸爆出來的一刻——他是那樣寫詩的，在現實生活中的他也喜歡那樣的場面。

　　“我能不能冒昧地問一句，”那位青年繼續著他的問題，“在太古城是不是住著全香港最有錢的人？”

　　“這個么……”楊董事長沉吟了一下，“也可以口固么講，那當然不包括那些巨富啦，比如說是包玉剛……”

　　“包玉剛？那不是世界最大的船王嗎？伊還是上海人，口固么伊住了哪里呢？”

　　“伊勿住了太古城，伊住了……伊住了……”董事長搔了搔頭皮，其實他根本也不知道包玉剛“伊”真的住在何處，“伊住在島向啷個山里向。”

　　“島上？山里？——口固么伊天天哪能出來上班呢？”

　　“噢，哋個簡單！伊拉私人又有游艇，又有直升飛機，先乘游艇出來，再搭直升機，‘呼——’的這么一轉，就到了中環……”

　　董事長的語音突然地中斷了，表情也凍結在他瞪珠張嘴的臉上。因為當他在說這一句話時，他的一條手臂伸長了出來，模擬直升機的翔姿由低到高地劃出了一個半圓形的弧度，而他的身體也轉出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角度，其意境可能是表示直升機由“島啷向”起飛直達中環的航線。

　　但當他轉過身來，他突然發現到自己的面孔正與幾英尺距離以外的另一張正輻射出興奮笑容的面孔相對著。

　　“你是……？”

　　“老楊，你勿認得我啦？我是正之，我是李正之啊！”

　　“啊唷，李正之，是你啊？我的好朋友！——”他也真是激動了，沸騰起來的血液頓時涌向他那粗細紋路相交叉，但現在已是明顯發胖的面龐上，令它顯得紅光四射。他撲上前來，他的兩只大手緊緊地捏牢了正之的兩只手，而那條“大使”牌公文喼的硬塑拎柄正好夾抵在正之手背的骨節上，使他感到疼痛非常。

　　“你鉆到哪里去了，怎么到現在才鉆出來？”

　　“我鉆出來？這應該是我來問你的問題！你這個家伙！反而倒過來問我？那一年，我上你馬寶道的住所去過一次，但你已搬走，遇上那個叫……叫……對了，叫陸姑娘的老女人，也是個上海人——不錯吧？是有這個人吧？——結果搞了一大堆麻煩事出來……”正之已注意到了，一種尷尬的表情開始在他的臉部蔓延開來，雖然他已被明顯地推回到了那個年代的記憶中去，但現在，決不會是他希望有人再將那段往事重提的時候，正之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話音由響變輕，終于消失在了啞然之中。

　　“來！來！來！讓我來替儂介紹——”楊重友突然話峰一轉，他一拉，將他自己連同正之一塊從窘境中脫險了出來，“大家才是上海人！大家才是同鄉！”

　　站在楊重友邊上的一位梳理著分頭路，發腳發跟都剃刮得鐵青的，面色卻很紅潤的，約莫五十開外的寬袖筒首先向正之伸出手來：“我姓張。”

　　“這是上海外貿進出口公司的張經理……”楊重友開端了他的介紹活動。

　　“儂好！儂好！……”

　　“哋位是王副處長……”

　　“儂好！儂好！……”

　　“哋位是劉科長……”

　　“久仰！久仰！……”

　　“哋位是周主任……”

　　“請教指！請教指！……”

　　“還有，哋一位是陳……陳……”現在楊重友的手臂正搭在剛才向他詢問關于“包玉剛乘直升機”故事的那位青年人的肩膀上，他想把他介紹給正之。但不知何故，楊重友哽住了，他“陳、陳、陳”地“陳”不出個名堂來，“咳，儂擔任的到底是個啥官職呢？”

　　“我是業務員，”青年人的聲音輕如蚊鳴，他面紅耳赤起來。正之想，老楊這人也真是的，誰處在那個地位上也都會被他搞到狼狽不堪啊！

　　“……噢，是阿拉個小——陳——同——志！”楊重友的話音突然大聲起來，“業務員啊，業務員是頂有權個了——”他的手在半空中作出了一個飛快的書寫動作，“簽約大權全部掌握在伊拉個手里，小陳同志……嘿！嘿！嘿！……阿拉個小——陳——同——志！”他大力地拍打在對方的肩膀上，仿佛他與小陳同志是幾十年的老世交，又仿佛，他是長輩，正在嘉許一位老朋友的兒子一般。

　　他的介紹活動向著那幾位飄胸帶的女性轉移過去，但正之的思想已開始混亂，他壓根兒也沒有能辨清楚老楊所介紹的“某小姐”和“某夫人”；或者是“某科長”和“某同志”間的面部特征的區別何在，他的全部記憶只是：有幾張白嫩而光滑的面孔在他眼前流過，而他也曾握到過幾雙屬于女性的，柔柔軟軟的，多肉型的手。

　　他只覺得難堪，在人頭涌涌的商場里，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間，于眾目睽睽之下，在一位陪譯員的介紹聲中，他正一步步地跨過去，逐個逐個地與一排列的“貴賓們”握手寒暄，這令他想起了那類于六、七十年代在大陸流行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的迎客松前接見外國友人”的新聞影片來，他對自己目前所扮演的角色敏感起來，他覺得十分地局促不安。

　　終于，正之忍受到了這段介紹節目的尾聲，當他剛想松口氣來時，他聽得那位排在列首的發光色潤的張經理開口了：“你還沒有向我們介紹過你的朋友啊，楊董事長？”他說的是一種滬語和國語的混合語，在上海，這種被稱為“上海官話”的語腔是喜歡被干部們在作大報告時使用的。

　　“噢，對了！對了！……”他一把拉住正之，又將他從排尾拖回了排首，“張經理是國家的大干部……”

　　“哪里！哪里！……”

　　“……他也是這個代表團的帶隊……”

　　“也談不上！也談不上！出來看看，出來學習，學習么！……”

　　“……我的這位朋友姓李——李老板，李大老板！”楊重友終于在自己的話頭幾次被打斷之后完成了他整句話的意思的表達。

　　“噢，原來你也是老板？你也是做生意的啊？做生意好哇！做生意能賺錢哪！”張經理用一對放射出強烈興趣光彩的眼睛望著正之。

　　不知怎么地，正之感到的遠不是開心，而是羞愧，他恨不得有一個洞鉆進去溜掉了完事。“不要稱什么老不老板的，我……也不是工作為了吃飯，吃飯為了工作？”

　　“不，李先生真是做大生意的，他專與外國做，美國啊，日本啊，賺大錢啊！……”

　　“重友！別這么說了，我根本也沒有……”

　　“咳——！”張經理的一只大手拍在了正之的肩上，“不要害怕說賺錢么！賺錢是好事，是大好事！香港的資產階級是我們國家的統戰，團結的對象！……”正之低下頭去，他好像覺得自己缺乏一些面對著那位首長級干部的勇氣，他只聽見張經理還在繼續著他的演說詞，“……我們目前的首要任務就是要學會做生意，學會賺錢，學會富起來！不錯，咱們的國家以前的面貌確實是一窮二白，但是窮則思變，要干，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