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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  文/吳正

第二章    電話再一次地催促他……

  “的鈴鈴!……”就在他右手邊的電話機發出一串清脆的叫喚聲,他猛地掀起面孔來,吃驚地望著它,仿佛這是從另一個星球上傳遞來的信號。

  “的鈴鈴!……”電話再一次地催促他,但他并沒有立即去提話筒。電話?是的,是電話。找誰的?當然是找我的。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坐在辦公室里,今天是一九八五年四月一日的上午,他的正務是要處理那一大堆急待他去處理的商務文件。而且,這必定一只必須由他自己來接聽的電話,因為坐在外間辦公室中的那位叫愛麗絲的秘書小姐是明白垂下窗簾關上趟門的意思的,這是正之希望不被人打擾的標志。但她仍然將這只電話接了進來。

  “的鈴鈴!……”當電話鈴第三度響起時,他才一把抓起了聽筒:“喂!……”他的語音中帶著一種氣喘聲,就像一個剛從遠距離外奔來接電話的人。

  “正之……”從電話線那端傳來的是一個十分清脆而又溫柔的女人聲音。

  “樂美,是你啊!……”樂美是從他們公司在太古城的另一間分行中打來的,她負責打理那一頭的工作,除了看管好店鋪以外,有時還要親自教學生。

  “是在構思吧?我知道你在構思。我打過三次電話來,愛麗絲說你整個上午都垂著窗簾沒有出來過,本來不想打破你的氣氛,只是沒有時間了,已經快到中午了,你知道嗎?——今天一上午的成績怎么樣?”

  “還算滿意,感覺基本上釘牢在紙上了,只是一把亂頭發,需要時間去整理。……你說沒有時間了,什么事啊?”

  “你忘了十二點要去醫院探望爸爸了嗎?媽媽、秀姑和林先生都在那里等我們……我們先去幼稚園接天眉,然后一同去……這一邊的事我已作了安排……喂!喂!”她忽然察覺到電話線彼端的正之似乎像啞了一般,連一句“嗯!”“哦!”的答應也沒有了,“正之,你怎么啦?……你是否還想寫下去啊?”

  “……不,不寫了,我一點也不想寫了。”他真是一點也不想再寫了。“爸爸在醫院里”這一個思想從他心底噴冒上來,就像一團烏云,瞬刻間窒息了他的一切情緒。以前是健康一年不如一年,漸漸地成了一個月差過一個月,后來則是每一個星期都不如上一個星期,目前更是一日糟過一日的父親現在正躺在養和醫院的頭等房的病床上,依靠氧氣和葡萄糖維持著他生命最后的日子。正之知道——不單是醫生這樣告訴他,就是憑自己的直感和常識,他也理解到——父親還能睜著兩眼,哪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地望著他們的時日也已經短得可以數得出來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被刀剜著一樣地痛。

  “喂!喂!……”當他重新聽覺到電話筒中有話聲時,幾秒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他不知道樂美還又說了些什么,但他聽見她現在在說:“正之,你怎么啦?你怎么不說話啊?”

  “沒什么,我只是心中難受……”

  “哦,我明白。……”

  又是一段雙方握著電話筒的靜默。

  “只能你先去了,”正之終于說道,“這里一大堆公務我連碰還沒有碰一下呢。不過最重要的是能早點帶天眉去,讓爺爺能多看她幾眼。我理解爸爸的心思,人到了這種地步還能企望些什么呢?”

  “是的,是的,我知道……,但你也要早些來,還有吃午飯,午飯你打算去……”

  “我會去‘麥當奴’吃的,兩只漢堡包,一大杯可樂就對付過去了。最遲兩點半,你告訴他們,我會在兩點半前趕到醫院。”

  “那好吧,再見。”

  “再見。”

  正之放下了話筒,他摘下眼鏡,用兩只手掌在面頰和眼眶四周作了一陣按摩,然后擺放下來。他目光遲鈍鈍地望著臺面上一大堆文件和那方塊躺在一個顯眼位置上充當備忘錄用的臺歷。除了坐在那里發呆以外,他什么也不想做。父親要永遠地離開他們,這個殘酷的現實無論他有勇氣接受,還是沒有,都遲早會降落到他的頭上。他少不了他,他們全家都少不了他!正之幾乎不能想象一個沒有了父親的兒子的日子將會是怎么樣的。一天更比一天地,他明白了,原來他是如此地深愛著他的父親。父子之間的那種血緣聯系,原來是布滿了這么許多血管和神經的,當埋在日常關系的深層時,沒有人會太明顯地意識到它存在的重要性,但一旦當永別的傷口逐漸地擴大與深入時,一種難以抵擋的疼痛感就會愈來愈強烈起來,直到它最終會超越出人類忍受的限度。同時,一天更近一天地,他絕望地意識到,他們的包括他那只有四歲的小女兒在內的全家都拼死命地拖住的那根繩索的纖維正一根根地加速崩裂,現在靠的只是幾絲余下的線股吊住了他的父親生命的全部重量;他們是無能為力的,總會在某一刻,這幾股線絲會突然斷開,他們的親人將向著那無底的死亡深淵飛墜下去,而把他們那些還活著的人留在懸崖之巔,任憑他們向著漠然的蒼天徒然地狂呼,嚎啕!

  這便是生命,不公平的生命!人以一世的時間紡織著愛的線紗,但一旦當死的鍘刀落下時,全都被無情地切斷了,上帝便是在這樣地浪費著愛的!

  難道不是嗎?從他的父親,他又聯想到他那也已年邁了的母親,與他朝夕相對的樂美,他的如同天使一般可愛的小女兒,甚至那位拖長辮的忠厚的秀姑,還有誰?——還有他不怕去想到是她——曉冬!不管是屬于哪一類性質的,在正之的生命之中,無可否認的,就存在著這么許多愛的線索,而他作為一個人的單位,就是橫與豎地交織在所有這些愛的拉力線的中央,沒有了它們,他便沒有了寄托,他便會飄浮到半空中去,他也就不能再生存下去。七年前,為了某種人為的原因,他切斷了一條,那是與曉冬的。七年后的今天,他又將失去另一條,這卻是上帝的意志!他相信自己將失去平衡,至少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之內。

  他記起了泰戈爾的一首短詩:

  我們的生命恰似渡過大海

  我們都相聚在一個狹小的舟中

  死時,我們便到了岸,各行各的路了。

  他覺得悲哀,無限地悲哀。

  感情,無論是愛還是恨,都是無辜的,它們從人的心靈深處自然地產生,從不知道遮掩和壓制有什么必要。但社會和人際間的習慣勢力就偏說它犯了法,要將它提交上道德的法庭,要給它定罪!它有什么辦法呢?除了逐步地學會虛偽,麻木和冷酷以外。正之很想走上法庭去慷慨陳詞地為它激辯一番,于是,他又想到了詩,想到了寫作,他感到靈感的螢火又在他漆黑的腦空中閃閃爍爍起來。

  但,現在,他的目光向桌面上掃去,躺在那里橫七豎八的文件似乎都在向他叫喊:“現在是處理我們的時候了!”他嘆了一口氣,伸出一只勉強的手來,把那方記事臺歷拖到自己的眼底下,開始審閱。

  “懋林行”已在一年多前結束了它在中環的寫字樓,但它的主要業務并沒有中斷——正之已接受過來,并與他的琴行生意通盤地處理。人員方面,除了林先生、方先生等那些主要的老職工過來幫他手之外,其他的都已遣散。正之根本不需要這么多人手,管人的本身就是一件煩事。再說正之主旨并不在于發展生意,他只希望能在自己小小的生意王國中擺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他不想要得到別人的恩賜,他也不希望別人來過問他,別人看得慣也好,看不慣也無所謂,反正這里是他向社會爭取得來的一席自由之地,這里是他將自己頭腦中翻騰著的想象盡情地潑濺到稿紙上去的地方。

  其實,“懋林行”維持了二十多年的生意關系的本身就是正之的父親遺留給他的最大一筆財富。不需要他去刻意尋求,或滿臉堆笑地到處游說,老客戶們都會主動地找上門來。他們相信的是他父親建造起來的,而現在又是傳給了兒子的商譽。正之只需要將每天送來的電傳和函件分門別類,繼而發出定單。在規定的時間內收集齊貨源,裝箱,拖柜,交入進船務公司的貨倉里去。然后再將各類要求的文件送去銀行,委托銀行收回貨款。這是一段說起來簡單,辦起來也有相當復雜程度的過程。整整一個小時,正之頭都不抬地核對著,摘要著,然后在打字機上打出應辦事件的要點。他將應發出去的中英文函件和電傳的底稿擬定,然后分類,理成一疊疊的,準備拿出去讓打字小姐完成其謄清的工作。

  事情已經完成得七七八八了,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還有二十分鐘的時間給他午餐。但當他向那備忘錄的臺歷上瞥上最后一眼時,他皺了皺眉頭。他在電話機座的鍵盤上揀了一顆中央的按鈕按了下去,這是公司的內線電話。

  “喂!”他拎起電話筒。

  “喂!”話筒里傳來一個干脆利落的女性的聲音。

  “愛麗絲……”

  “是的,李先生,有事要辦嗎?”

  “鋼琴明天到貨柜,提單取回來了沒有?”

  “已經取來,我放在了你的臺上。待你簽字后交運輸公司出貨。”

  “我的臺上?”他的眼中掠過一個驚奇的表情,“你等一等啊!——”他一只手捂住了話筒,另一只手又在他疊齊了的文件中重新翻理過一遍,“不見哪,肯定是送進來了嗎?”

  “就在今天早上你來公司之前送進去的,放在了你坐的那張大班椅正面的臺上。”對方的語氣確實,,她是個一流的秘書,頭腦清楚,辦事很有條理,正之沒有理由懷疑她會記錯。

  “那真是怪了,……文件我都理好了,但……”他自言自語著,卻仍不肯擱下手中的電話筒,他還希望會從話筒中得到一個意外的收獲。但這個希望始終也沒有成為事實,對方只是靜默地拿著話筒,等待著正之進一步的吩咐。

  “那……那算了吧,我再找一找……”正當他不得不遲遲疑疑地要將話筒從嘴邊移開時,他的眉毛突然向上揚去:“噢,對了!對了!……”

  “怎么個對法?”

  “我找到了!……”

  “噢,那好。”

  假如正之不是那么心情沉重的話,他可能已經朝著話筒笑出聲來了。提單的正本就在他的眼鼻底下。就在銀行背書的圖章和簽字的附近,細細密密地,紅紅綠綠地,中英文并舉地“釘”滿了他捕捉來的感覺。“對不起,愛麗絲,沒事了,你忙吧!……”

  然而,就在他把電話聽筒擱觸回機座架上去的前一刻,他又突然以一個抽筋般的動作將話筒急提回嘴邊:“喂!喂!愛麗絲,喂!……”

  “還有事嗎?李先生?”對方平靜的語調從話筒中不慌不忙地傳來,她的習慣是確定電話中確實沒有了下文之聲時才慢慢地將它擱回原處去,尤其是當她在與她的上司李正之先生通話之時,她更注意保持這個習慣。

  “必須要拿副本,去銀行一次,先請他們背完書再交運輸公司。同時,打一個電話通知船務公司,說提單的正本不能用了,只能改用副本。”

  “不能用了?——為什么?”愛麗絲很少這樣發問,但這一次是例外。她擔心,不要是她出了差錯?

  “因為我……我把它當成了草稿紙……”正之的語調低下去了,中間伴和著一些微微的歉意的笑聲。

  “噢,是這樣。”正之想象著她的臉上一定會掠過一瞥驚異的表情,但在她的語調中卻絲毫沒有透露,她像一本正經地接受一件公務似地回答道,“我會去安排的,還有什么事嗎?”

  “擬定的函件和電傳稿都留在我的桌上,交給打字員發出去。”

  “是,我知道了。還有呢?”

  “還有?就沒有了。”

  “那我收線了。”

  “收線?……是的,你收線吧!”

  這次是當正之聽清了話筒中終于傳來了“咔嗒”一聲斷線音時,才慢吞吞地把聽筒擱放回去。他讓自己的眼睛朝著對面墻上的幾幅鑲在金屬相架中的對比鮮明的抽象畫凝望了幾分鐘。他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些什么,反正他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但這是其中的一次,他給了自己的大腦一種徹底空白的間隙。然后他站起身來,使勁地展出兩臂來,伸了一個懶腰,他開始拉開辦公室的窗簾。

  雖然,今天是繁忙星期天過后的第一個工作日,但太古城中心的購物商場中的熱鬧程度并不差過于昨天。人們踮起腳來期待的是一連四天的復活節假期,而將那幾個夾于中間的工作日當作是多余的阻隔,很少會有人還能在這幾天中將精神集中于工作上的。

  但正之并非如此,他若有所思地從一條自動扶梯上滑行下去——他常常若有所思地,他的手中握著一大杯沒喝完的,印有“麥當奴”標記的可口可樂的紙筒。各式各類鋪位的紅紅綠綠的招牌和廣告燈在他的眼前閃過,裝飾工人正從十層高的商場大廳的頂部將幾疋“復活節大減價”的巨幅吊掛下來,讓它們在室內真雪溜冰場上的千百個滑行者的頭上浩浩蕩蕩地飄擺。時間正值午間的餐息期,人潮涌進茶樓去,又流出來,流上了自動扶梯上,將正之擠憋在當中。這都是些嘰嘰喳喳的男女人們,多數是講廣東話,也有少數夾雜些英語的。大家都正興奮地談論著有關假期的安排,話語聲在正之耳朵旁此起彼伏著,但正之連頭也沒有轉一下,因為那都是些他不想聽也要鉆進他耳朵中去的話,而至于說話者面孔是長還是短,正之毫無知曉的必要。

  “……麗莎,菲島四天游是與菲力浦一同去嗎?……對了,那些男人還是跟得緊一點的好,尤其是去菲律賓,泰國。”

  “你以為臺灣又是什么好地方,臺灣女人可騷啦!”

  “你也可以學得更騷一點的,”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騷勁壓過臺灣妹,那時不要說菲力浦了,就我這有了老婆的人么,也都會……哈!”

  “去你的!……”

  “哎!哎!哎!女人要吸引男人只能比功夫,講究真——材——實——料!做‘跟得夫人’總不是個辦法!……”

  一截自動扶梯已流到盡端,正之踏足上了下面的一層樓面上,他轉了一個彎,向著另一截自動梯的梯口走去,他還要下多幾層才能到達中心底層的出入口處,而那一群只聞其聲,不知其貌的“真材實料”的男女們的笑語之聲仍在正之耳旁延續下去,看來,至少在那幾截自動扶梯的旅程中,他們都會是正之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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