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有效的轉題口,樂美立刻滔滔不絕起來:老錢、小徐、老林、小張、一大堆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像洪潮一般地涌到。從旅行袋裂開了的拉鏈口中,樂美掏出了一件又一包。“這是老錢帶給你的吉林人參,他轉言要你注意休息,不要太搏命……,這是小張捎給你的一套工藝品,他說:‘人不在,物在’;……小徐夫婦一直送我到北站,看著我離開,他送我倆一幅《西湖風景》的杭繡圖,他說他知道你對西湖的景致最傾迷的了……還有一幅《浦江夕照》的油畫,這是我在中百公司四樓買下,帶來香港的……;真要命,不知塞到哪里去了?……東西又多,又亂,……對了,應該就是這一卷,你拉住這一頭,打開看一看,包教你愛不釋手!一派上海的風情!……是吧,不錯吧?……還有,陳左送你一套畫冊,是他的創意作品,內容是根據魯迅的《阿Q正傳》構思的連環畫……這是他的得意杰作,普通人他連給他看一眼都不肯,這次他將原本送了給你,他還在首頁上題了字:為了生活在我們一群之中的阿Q而作——怪有趣的吧?……”
她連篇地獨白著,將禮品散堆了一地,并且還繼續在她那百寶袋中掏個不停。情勢已明顯地緩和了,母親站起身來去廚房幫助秀姑安排晚餐。客廳中除了他倆之外,只剩下父親一個人。
“……還有你的那幾冊老古董的英文書,就是狄更斯的《塊肉余生》、《雙城記》、《霧都孤兒》之類的,我也替你拎了過來。重得就像幾塊鐵餅,直提得我的手像脫臼般地疼痛!……”
“其實這些書香港都有賣,你又何必……?”
“唉!那又怎么會相同呢?我還不了解你?像白蟻啃大梁似的,你整整啃了它們十年,書角上都沾滿了你手指上的油脂。重見它們一定會使你情如泉涌,激發你不少寫詩的靈感呢!……”
“樂美……”
她連頭也沒有抬一抬,扒開了拉鏈口直往旅行袋中張望,“對了,在這兒了……反正就這么一張通行證,是人的,跟不了我一齊過橋來;是書的,總不會也不行吧!”她笑瞇瞇地抬起頭來,望著正之,她用一只手按住了袋布,另一條手臂從拉鏈的裂口中深深地浸入到袋洞之中,握住了些什么,開始向外拔。看來,那幾厚冊書是緊緊地排列在袋底下的,連取出來也得費一番工夫。
忽然,她的身體一個后仰動作,一厚疊的物件被從袋底上拖了上來。正之留意著它們:它們并不像是狄更斯的作品集;寬寬大大地扎在一起,紅紅綠綠的封面,這是琴譜。一條牛皮紙封住了它們,上面還寫著一排字。樂美也看清了她從旅行袋中拿出來的究竟是什么,“咦,……怎么搞的?……怎么會……?”她似乎有些慌張,急急忙忙地想把琴譜塞回袋中去。
但正之已伸手將它們接了過來,“誰的琴譜?怪熟眼的——”話只說了半句,他的目光已讀完了那行字:煩交章曉冬小姐。章母拜托。正之抬起頭來,他用困惑而慌亂的眼睛望著樂美,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噢……噢……”她吞吞吐吐地解說著,“我在離滬時去過她家,章伯母要我帶幾冊曉冬最喜愛的琴譜給她,我……我想來香港向你要了地址再送去……”
這是不合邏輯的,正之心中明白,因為他從來也沒有向樂美透露過他已與曉冬恢復了往來。雖然,他倆誰也沒有再向邊上多望一眼,但他們誰都感到:在離他們不到幾英尺的地方,就有一對銳利的眼睛正在兩片呈紫藍色的鏡片后一絲不漏地觀察著他們。
“為什么不先打個電話給她呢?”這是那個旁觀者的發言,但他倆誰也沒有作答,誰也甚至沒有掉過頭去望他一眼。
正之雙手捧著那疊琴譜,他不知道該放下它們的好呢,還是繼續那樣地捧下去。樂美呆傻傻地坐在那里,她無法決定該去將那疊琴譜從正之手中接過來好呢,還是堅持著這種坐姿直到未知的下一步。
下一步在隔了靜默的幾秒鐘后仍由李老先生邁了出來:“正之,把章曉冬的電話號碼告訴樂美,樂美到香港的消息也極應該通知她一聲。正之——你聽見我說些什么了嗎?”
“我……我……”正之發出了一種聲音,這是一種由一個剛被強大的呼喚聲所驚醒的沉睡者的口中所發出來的聲音。曉冬?留在還沒有著燈的,絕望的黑房之中的曉冬?心的傷口還正淌著血的曉冬?他不能!他絕不能在這個時刻再在她淌血的傷口上殘酷地撒上一把鹽!他轉過頭去望著他的父親,他的牙關緊緊地咬了下去,他已下了決心。“不,我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
“你不知道?”一句反問。
“是的,或者我曾經是知道的,但現在,現在我已經忘了。”
“那好吧,也許我還可以幫得到你。樂美,你試一下這只電話號碼,七一一八一八,就說找章曉冬小姐……”
正之的心一下子跌進了冰水之中,他已不再能聽清父親在說些什么了。他只覺得樂美望望他,再又望望他的父親,望望他的父親,又望望他……他感覺到樂美的身影正從他的眼前離去,移到了他的背后,她正朝電話機的方向走去。正之低著頭,他聽見電話機座發出了“叮”的一聲響,這是話筒被從座架上提起來的信號。有手指在開始撥號了,一個號碼……二個號碼……三個號碼……正之猛地抬起頭來,四個號碼……正之轉過身去,五個號碼……怎么辦呢?猶豫已沒有時間!六個號碼……
正之幾個箭步竄到電話機邊上,他的一只手掌“叭”地按在了機架上,電話在線的另一端還沒有人來應話時已被切斷了。
“不要——不要再去傷害她!不能再去傷害她!我求求你們,不要!不要!不要!”他歇斯底里地喊叫著,他的另一只手從空中斬釘截鐵地劃下去,“我已與她斷絕了一切關系,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會見她——再也不會!”他的臉突然地轉向了他的父親,他的聲音已接近一種哽啞的泣音,“爸爸,您就放過了她,也放了我吧!——”正之的臉垂下去,他用雙手掩蓋住了自己的面孔。
始終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兒子這一番表演的父親驀地從三人沙發那方邊位上立起身來,他步履緩慢地朝屋內的方向走去。
“爸爸!爸爸!”樂美只得撇下了正之,轉向他的父親,“您去哪兒?”
李老先生停下腳步,轉回頭來,“我回書房去,——他不是要我放過他嗎?”
他走進書房,將房間門隨手帶上。他在那張藤質的圈椅中沉坐下去,扭亮了寫字臺上的臺燈。臺燈斜射下來的光縷照亮了他一半的臉龐,這是一半粗細皺痕交錯重疊而過的老年人的臉龐,但他的那對眼睛(即使是那一只藏在黑色陰影中的)仍然一樣地炯炯生輝。現在它們正從那兩塊呈現著紫色光的RO—DENSTOCK鏡片后面向著臺面上斜橫交疊砌堆起來的線裝版的儒家書籍凝視著,終于他長長地舒吐著一口氣來。
客廳中,樂美正將她的一只手輕輕地按在了正之的兩只掩面的手上,她企圖把他的手拉下來,她希望能與他面面相對。
“樂美,你聽我說,曉冬,她……我……”
樂美伸出一只手來,她將四條手指合并在一起,柔柔封住了正之的口,“別說了,正之,別再說,我什么都不想聽……讓過去的過去吧,我只知道我愛你,不管發生了什么,我都一樣地愛你,而且永遠地愛你。我想聽的話只有一句,告訴我吧,正之!”她把那封口的四條手指移去,“告訴我,你沒有改變,你仍像在上海家里時一樣地愛我。”
淚的波紋在她的兩只大眼睛中蕩漾,蕩漾,正之一言不發地凝視著它們。一切愛的記憶已完全地在他的心中蘇醒了,他熟悉,他理解,這一對眸子所慣于訴說的無聲的語言。現在它們說的只有一個字,這便是:真。
“樂美!……”他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將她擁入懷中。她的頭伏在他的肩上,他只感到有兩顆溫熱的水珠“嗒嗒”地掉在他的頸脖上,并開始癢癢地從衣領間淌下去。
面對著正之的是一派落地長窗外的,墨黑天空下的燈斑璀璨的圣誕夜景。就在這時,一個思想,一個猶若一條冰冷的溪水注入他熱騰騰的胸中的思想:曉冬,就在現一刻的曉冬,她正何為呢?他感到自己的那顆脆弱的心靈又開始抽搐,疼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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