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地暗下來,遠遠的九龍半島上閃動著的星星點點的圣誕燈火開始愈來愈明亮起來。正之轉過頭,望著沉浸在暮靄中的她的面部側影,“我要走了,”他說。
“嗯……”她甚至連頭也沒有轉一轉。
就以此作為分手的最后記憶吧。他不能再強迫她做點,或說點什么,那是殘忍的。正之咬了咬牙,步伐堅定地向門口過去。
“你等一等……”正之回轉臉去,他見到的是她從窗口邊轉身回來的黑影。
她走到床邊將手伸進枕頭下面。從那里,她抽出一冊書頁,正之的心臟再次狂跳起來;不用她說,他已知道那是什么。
“你拿回去,我再不能讀它。”她說著,將那冊寫有“萌芽的種子”的首頁翻了過去,昏暗的光線中,正之見到在隔頁的空白上端端正正地鑲著一幅她自己的像片,這是她不知在何時加添上去的。正之接過詩冊:“曉冬……?”
“不錯,這是你曾經送給我的;但現在,它是作為我的最寶貴的財富送還給你。因為它包含著我的相片和你的心!所以只有它,才真正、永遠地屬于我倆,誰,就連上帝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一股酸熱的氣流從正之的喉管中涌上來,他拉住曉冬的手,他用力將她向自己拉攏過來,他想再次地擁抱她,吻她。即使她要流淚,他也要與她的淚流在一起。
但她堅定不移得像一座銅鑄的塑像。“你走吧!”她先是用一種平靜中帶有顫抖的語音說道,但幾乎在沒有間隙的第二刻,她突然像一頭發了怒的母獅般地吼叫起來,聲音尖銳而瘋狂:“你——走——!!”
正之望著她在幽暗中死死地瞪著他的彪圓的眼睛,這是一對用愛與恨的原料合制而成的水晶球體。正之的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松開了,他不是害怕,他只是懂得,他只是明白,他只是理解:現在,確確實實地該是他走的時候了。
曉冬以同一個姿態望著正之轉身離去,拉開房門,然后關上,直到客廳中的大門的那一聲含含糊糊的關門之聲傳到了她的耳膜上,而后再由她的耳膜通過聽覺神經索傳遞到她的大腦皮層的時候,她才清醒過來。她仰起頭來,在她原來的位置上轉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弧度,她要環視一下這間的的確確只留下了她一個人的房間。其后,筆直地,像一株由根部被鋸斷開的樹干一樣,她倒下去——合撲在床上。她將面孔深深地埋在兩只木棉芯的枕頭之中,開始全身劇烈抽搐,無聲地大哭起來。
就在這個全世界的圣誕燈飾都正大放異彩之際,無數個圣誕舞會正張鑼著開場,全世界億萬人口正歡騰到忘乎所以的時刻,除了那兩只木棉枕頭之外,還有誰會想到在這里棄留著一顆孤獨、悲慘、破裂的心啊!
知道有這么一顆心存在的人還有一個,他便是正之。
他當然是知道的,他自己的那一顆本來就是她那顆的一部分,它們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活生生地撕開的。現在,他就載著那血淋淋的半顆行走在這片涌動著彩色和人潮的街路上。
他何嘗不想流淚呢?他何嘗不想放開聲音嚎啕大哭一場?這才是麻醉心靈上的那處疼痛的最好方法。但他行走在路上,他沒有兩只木棉芯的枕頭。他只能將不斷冒升上來的淚水和疼痛感一次又一次地吞咽下去。他緊咬著下唇,他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個每一刻都有可能暈倒在路上的重病人。但他偏偏要去尋找那些行人最擁擠的道路,而且他還想逆著人潮流動的大方向拼命而上,他覺得這是除了嚎啕大哭以外的唯一的發泄方法。他傾低著頭,只管向前橫沖直撞,一會兒是他的右肘碰到了這個,一會兒是他的左腳踩中了那個,但他滿不在乎,他想報復,他想向一切人報復!哪怕是在最小的動作上占一個便宜也是好的!
連最不愿管人閑事的香港人也都開始注意起這個行動與神態似乎有些失常的逆行者來,他們回避著他,有的人甚至停下腳步來看著他踉蹌而過。但他感到高興,至少他已引起了人們對他的注意,這證明他向人類的報復是有效的!
“先生,你喝醉了嗎?”他覺得自己的一條臂被一只手握住,這使他不得不止步而抬起頭來,他見到一位軍裝佩槍的警員站在他的面前。他的思想突然躍過了一年的時空回到了他第一次踏上香港領土的那一晚,因為從那以后,他就從未與一個警察面面相對過。
“……”正之看著對方沒有回答。
“你從哪里來的?”
對了,這才是他能作答的問題:“從中國,從上海。”
對方一個不滿的皺眉:“我是問香港的家住在哪里?你香港有家嗎?——”
“有,云景道,豐景臺。”
警員沒有說什么,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正之的臂膀,另一只手高舉起來。一輛的士立即從后面駛上來,在行人道石井欄下的恰如其分的方位上停了下來,車門自動地打開了。
警員朝著車頭窗位的方向彎下腰去,靠司機的座位的那扇玻璃也在同一時候搖了下來。“把里個醉佬送返屋企——云景道,豐景臺,車資由佢①自己被!”
還沒來得及等正之跨入車廂的思想具體化為行動之前,他已感覺到自己被人推了進去,車門在他后面關上了。一個用前臂支撐著椅面,面孔朝下,身體騰空橫臥在車后座上的動作驀地令正之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個致命的時刻:但沒有了她雪白的軀體和醉人的體香,他面對著的只是黑沉沉的人造革的車座面和太多的搭客在這里留下的一種混合的,類似于小飯店里抹桌布的氣味。
他掙扎著從座位上撐起身來坐穩,他的動作生硬而古怪,因為他必須與他那又開始在石屎化的肌肉作搏斗。不要說是那位從反光鏡中窺視著他的的士司機,就是連他本人都感到自己像一個十足的醉漢。
天已完全地黑了,平安之夜已真正地開始了。光斑,無窮無盡的光斑,模糊的,清晰的,在他的兩邊閃滑過,向后流去。他們追隨著別人車輛放著紅光的尾燈,而別人又追隨著他們的;有時迎面而來的炫目的車頭燈使正之不得不將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一盞紅燈,所有的車輛都剎住在了停車黃線的后面;而當綠燈的一聲令下,所有的它們又都像被射出的箭,“嗖嗖”地離弦而去。正之只覺得自己一會兒向左傾,一會兒往右側,的士正奪道而行。在這片由億萬條光柱織成的巨網之中,他們的車像一尾已被擒住了的,但仍在東撞西碰,尋找出路的魚兒。
正之將臉貼近在窗玻璃上,他努力想分辨出自己正處身在哪一條街道的哪一段?但一時之間,他幾乎完全認不出來。節日的裝飾已使往日的街景大改:彩燈排列成的巨大的圣誕樹和鹿拉的雪橇幾乎覆蓋了整幅建筑物的外墻;而用金色、銀色的閃光片織錦成的“圣誕快樂并祝新年”的賀詞橫幅從幾十層大廈的頂部懸掛下來;每家商店門口都鑲著一串串閃爍變幻的圣誕燈飾;紅色的、綠色的、紫色的、橙色的各種瑰麗的光彩使得夜夜都站崗在道旁的水銀強光燈頓時顯得蒼白、無力和毫不引人注目起來。
還是遠遠的那一窄條擠在眾中彩燈中的霓虹燈招牌“新都城國際百貨有限公司”給了正之以提示:他們正行駛在英皇道的中段上。他怎么會在這里的呢?他不是在傍晚時分從曉冬住的那幢大廈走出來的嗎?那幢大廈就在云景道上,距離豐景臺只差幾個門牌號碼嗎?噢,對了,他走的是相反方向,他沿著天后廟道徒步到了銅鑼灣,現在的士又將他從銅鑼灣送回云景道上去——是的,只有這么一個解釋了,那段過程對于正之來說,朦朧得就像一場夢。
①“佢”即“他”。
的士轉彎了,并開始爬山坡,現在正之有了方向感:這是通往云景道的炮臺山道。他將身體往座椅背上靠去并把手伸進褲袋中,是他準備好付車資的零錢的時候了。
豐景臺也像任何一座大廈一樣,沉浸在節日的光海里。圣誕燈珠一直從那方草楷勁書的銅牌牽拉到大堂的入口處。而當正之站在大堂門口時,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顆巨型的五針松,圣誕燈披掛滿了它的全身。各種形狀和包裝的禮品盒像小丘一樣地堆放在它的根部。一個穿制服的大廈護衛員(可能還是那一個)背對入口處而坐,他正攤開報紙在看。正之穿過大堂,一轉彎,三部閉著門的電梯在眼前出現了。有幾個等梯上樓的人,正之選擇站立的位置又是在一位西裝筆挺的紳士和幽香飄逸的女士之間——他們可能正上樓去某一家人家參加圣誕“派對”吧?正之如此地設想。電梯門裂開了,正之踏進去;當電梯門重新裂開時,正之又踏了出來;一塊塑板標志著這里是十樓。他在走廊中轉一個彎,向著AB座的方向走去。現在,他正面對著一扇這一年來他晚晚都要面對一次的柚木雕花大門,大門上的那片銅牌還在:LEE’SRESIDENCEPLEASERINGTHEDOOR—BELL。當正之的鎖匙準備插入鎖孔之前一刻,他停頓了一下:警察、街道、大廈、電梯、甚至他家的大門,為什么一切的細節都會點觸到那個他永世不會忘記的晚上?那個他第一次踏上香港領土的晚上?第一個他想到的人便是曉冬,他最后一個肯定下來的人還是曉冬,除了她,還有誰呢?但處在這種境況之中的人,是必定會充斥著各種奇形怪狀的預感的,這并不稀奇。他把匙尖塞進了鎖孔中,開始扭動。
正之推進門去,他的第一個直覺是:家里的客廳里坐著的人數比平時多了,一種隆重其事的氣氛彌漫在屋內。雖然是一刻之間,但連串的思想仍在他的腦際中飛閃而過:難道是慶祝平安夜?不可能,素來就是重中輕洋的父親連在客廳里布置一棵圣誕樹的興趣也沒有。而且,就是陰歷新年,家中也從不請客,因為他也從不赴他人之宴,他喜歡恪守著一種平靜如淌水的日子。一定是有哪個重要的外國客人光臨?正之的眼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父親的身上。其實答案就在父親的邊上,但這一年來,根據父親的神色來對事態作判斷已成了正之的習慣。
父親坐在那張三人沙發遠端的邊位上,沙發是背門而立的。他半側過臉來,從眼角中打量著踏入門來的正之。“爸爸……”正之照例地喚他,但他只“嗯”了一聲,沒有起身的打算,也沒有進一步作答的意圖。這是一個絕對中性的神態,正之的目光只能移向長沙發對面的那張單人沙發椅上去,那兒坐著他的母親。
“媽……”
“怎么又是這么晚才回來?”雖然是一個問句,但母親眼中的神態告訴正之,她并不要他作答,她只盼望他趕快轉過臉去面對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的客人——看!是誰來了?
正之將身體轉動一個四十五度的角度,現在他面對著的才是這段戲的主角,這方客廳中的一切散射光線的聚焦之點:她是一個女性,長而柔順的頭發扎著一條馬尾辮,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件米色的西服領外套。正之一下子頓住了,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思路的車軸卡死在某個方位上,它轉不過彎來。她是誰呢,直覺從朦朦朧朧的遠處提醒正之:她確實是從香港以外的某個地方來,她是與正之的無數柔美的回憶,焦慮和渴望相連系的一個形象。她曾是在正之記憶的相簿中單獨地擺在第一頁上的那個人,但現在,他似乎已有一段長時間沒有再見到那幅像片而使她變成了陌生的那個人。瞬刻之間,雖然正之還未能點亮“她是誰”的閃光,但他已可以向自己擔保說:她有些變了,總之,她不是瘦了,就是胖了些;以前,她的皮膚是白嫩而且是泛著紅潤之色的,但從在香港已住上了一年后的正之的眼睛看出來,她黑了不少,也黃了很多。
她,她是誰啊?正之見到她兩只手撐在沙發紅木的扶手把上,整個身體已從座椅中騰空起來,正之知道她的下一個動作將是撲過來擁抱住他。但,她到底是誰啊?她是——
“樂美!——”
“正之!——”
兩人的喊聲幾乎在同一個時刻上發出,一個從沙發旁奔過來的她,一個從大門邊跑過去的他,終于在他倆距離的中點上相擁,相抱,互相融化在一起了!
正之的夢想在他沒有想到它會實現的一刻上實現了,但他的心中充滿著的并不完全是興奮,而是一種莫名的感觸:他不知道上帝正在懲罰他呢,還是報答他?
都是在同一天中,他抱別了那個,原來是為了來抱迎這一個!
還是那種溫柔無比的氣息。在上海的十二月里寒冬,那股必須要撥開幾圈羊毛的長圍巾才能呼吸到的,現在卻在樂美的衣領和發縷之間自自然然溢流出來的氣息。她從幾千里路以外的家鄉將它帶來,從古樸的淮海路,從灰藍色的人群間,從正之最美好的記憶的底層。但那股曾令正之如此懷念的氣息并不能使他沉醉于其中,他覺得恍然,他覺得自己心不在焉,他甚至覺得有一種不可言達的憤慨,在他心房的一隅擱著,他正被命運在捉弄!
他已松開手來,但他感到樂美還緊緊地擁抱著他,他想對樂美說點什么——提個問題吧?或作出某類評論,他該說些什么好呢?
“來香港怎么不通知我一聲呢?你不要我來車站接你嗎?”他說。
樂美的臉從他的肩頭上抬起來,她仍然笑吟吟地,但她沒有作答,卻回轉頭去望了李老先生一眼。正之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立即理解到了這一幕戲的導演是誰。
“還不是向你學的?”這是父親的話音。但正之連臉也沒有轉過去,他緊緊地咬著下唇,努力保持自己鎮定。
“其實也是因為時間的關系,”樂美插嘴上來打圓場,“本來這一批還不會輪到我,因為爸爸幾次三番地去信中央和上海的僑辦,而圣誕節之前又正好有一大批名額;所以,所以就……”樂美說不下去了,因為她也意識到,她所說的理由與問題的本身根本無直接的因果關系。
正之抬起眼來望著她,她的表情中包含著一種尷尬的成分,這使正之充滿了內疚和歉意。他沒有理由去讓剛踏入家門的樂美去承擔那種壓力的。“你坐下啊,我真有好多問題要問你呢,上海的親友們都好嗎?——”他努力將自己的聲音裝得平靜和若無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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