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停下了,但她眼光中不容人插嘴上來的意志依舊是絲毫地堅定不移。正之已差不多不能再忍受聽下去了,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已開始如坐針氈。再說,他是聽不慣那類話的,對方說話的語調和所說的內容不僅使他反胃,而且令他更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驚肉跳的感覺。他要去與曉冬幽會,難道那僅是一個巧合?“殺千刀”“老甲魚”這類污辱性的字眼在他的腦際中回響著,他,李正之,竟也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刺傷了!
“……銅鈿,銅鈿是最壞口固么事!沒有銅鈿個辰光還能在一起過下去——有了銅鈿反而都一切泡湯!云景道,豐景臺,那些有錢佬沒有一個是好貨,住得到那里的人也不會有一個是好東西!……”
正之“忽”地站起來:“我要走了!”
“嗯?……”老女人這方從歇斯底里的咒罵中清醒過來,“噢……噢……儂勿要誤會,李先生!我勿是講儂,像儂這樣一位純潔無邪的青年……”
“算了,不要再講!我約了人,時間已經到了。”連正之自己都感到吃驚,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語調會變得如此不可制止地冷若冰霜。
“其實,口固噠吃了中飯再走么,”老女人舊調重彈,“我去燒幾只拿手小菜出來……”
正之連敷衍她一句話的興趣也沒有了,他一語不發地朝門口走去。
“哪……哪……,真留勿牢儂啦?口固么只好講一聲再會了,”她自找落臺的梯階,正之卻已經打開了屋門,“噢……對了,你寫一只電話給我,今后也好聯系?!?/p>
正之已踏進了散發著霉濕味的走廊里,并開始向電梯門的方向走去?!安挥昧?,我會打電話來的,我有你那里的電話,楊重友給我的。”正之連腳步也沒有停一停。
“那好吧,你一定要打電話來個啊……”他聽見老女人在他背后高聲地說著。
當他跨進兩半裂開了的電梯門時,他從眼角中瞥見到那張搽著厚粉底的蒼白的面孔還在鐵閘門的邊上向他揮手,他似乎見到她的手中抓著一片紙條,而他竟認定這就是那張八百元的支票無疑!
又是一個金輝閃閃的黃昏。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香港,這是個意味特殊的黃昏,與它相連的將是一個狂歡達旦的通宵。所有的公司和商店都早已停工打烊,人們先從那里散往港九各個角落里的萬千幢大廈的無數孔窗洞的無數方住宅單位之中,現在,經過了節日濃妝扮置后的他(她)們又正從那兒出來,匯集向餐廳,夜總會,或者是友人家中舉辦的圣誕舞會上去。大廈的外墻上,天橋的橫梁上,政府公園的巨大圣誕樹上,住宅的露臺和窗框間,所有的圣誕燈飾都提早放光。雖然在夕陽耀眼的余輝中,它們的光芒是微不足道的,但它們都愿意堅持下去,因為它們堅信,待到殘陽沉沒,夜的黑幕漸漸降落時,那一片彩斑熳燦的世界將遲早屬于它們。在中環、在尖沙咀,很多主要馬路上都實行了交通管制;幾乎所有的餐廳都被訂滿了座;通往市區的高速公路上,海底隧道兩端的出口處擠滿了各種類式和色彩的車輛,幾個碧眼金發的歐陸青年在馬路上狂奔而過,揮動著雙臂高叫著:“MERRYCHRISTMAS(圣誕快樂)!MERRYCHRISTMASTOEVERYBODY——”
興奮與激動正從香港的每個毛孔中滲流出來。
在一千多英里以外的上海,黃昏也在同一個時間來到?;蛘吣鞘且粋€陰沉的,正下著小而硬的雪粒的黃昏;或者也像香港,夕暉正把黃浦江,蘇州河的水面涂成了金色,兩岸老貴族式的建筑肅立在夕陽中,而江海關的大鐘正蕩漾出悠悠然的歌聲。在香港,沒有人知道此刻的上海會是怎么樣;在香港,除了極少極少幾個人之外,甚至不會有人去作那樣的想象。
但正之和曉冬就是這些極少極少數的人之中的兩個。
暫不要說別的,有一點是肯定的,上海絕不會像香港那樣地溫暖。在嚴寒中,別說今天,就是明天人們都要正常地上下班,在大陸,圣誕并不是假期。黃昏,這是下班的時間。每當這段時間,南京路、淮海路、四川北路上都塞滿著藍灰色的,穿著臃腫的人群,今天也是與往常無異的一日:人們匆匆地趕回去煮飯,吃飯,然后上床睡覺,那里人們的每一天都是這么度過的。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都不會想到香港的今晚將會是如何地熱烈,正如在香港,人們不會想到他們一樣。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生活的時空,就是這般平行地鋪展出去的,永不會相交。
曉冬房間的那扇窗是開了一條縫的,窗簾沒有拉上。夕陽的金暉斜鍍在窗玻璃上,再奢侈地反射出來。透過那片暈目的反射光線能隱隱約約地見到那臺背窗而立的高背YAMAHA,但并沒有一個嬌美的形象坐在琴的面前,側身演奏著那首《〈北風吹〉狂想曲》。
現在的她正坐在鋼琴對面的那張寬大單人床的床沿上,正之緊貼她而坐。她的身體微微地傾側過去,她靠在他胸懷中的頭顱正從那里向上仰起,而他的面孔俯下,四片饑渴的嘴唇正牢牢地粘合在一起。她穿著半截呢質的短裙,兩條白裸的腿從裙的末端伸出來,斜蕩在半空中;她的雙腳也已騰地而起,一雙細巧的高跟鞋適如其分地套在她的腳上,光溜烏黑的皮質與她白嫩的腳背形成了鮮明的,令人心醉的對比。
她蕩在半空中的腿和腳并不是沒有依托的,正之的一條手臂正托著它們。這是一條分布著鼓脹靜脈血管的,由于激動而使皮膚充血成了紅色的手臂。一只顫抖著手和它們的五根手指正沿著小腿蜿蜒的曲線向下輕輕地滑去,指尖與腿面的接觸是存在于一種浮泛的,時有時無的狀態之中,這是因為它們渴望能最大限度地享受到在這片嫩潤的膚質上滑行的奢侈感。
那只手滑下去,再滑下去,它觸到了高跟鞋鞋碗的邊緣。但它仍繼續地搜摸而下,直到完全地握住了兩面的鞋綁。輕輕地,高跟鞋便從她的腳上脫下來,拋扔在地板上。發出了兩聲“咚咚”之響?,F在,正之的一條臂從她合并著雙腿的膝蓋下部操伸過去,另一條則托住了她的頸脖,一個使勁,他將她的整個身體橫抱了起來。直到這一刻為止,他們的四瓣嘴唇還不曾有過零點一秒的分離,他俯下身去,把她移位到床的中央,然后慢慢地將她平放下去。但她的兩條手臂卻展伸出來,緊緊地抱住了他的頭頸,她不想他的嘴唇與她自己的相脫離,因為她已預感到這會是分開的時候了。
然而他還是抬起了頭來,他把她的手臂左一邊,右一邊地平攤在床上,他的噴火的目光落點在她的兩條裸白的腿上:他喘著氣,像一只在沙漠中困了幾個星期而突然見到了綠盈盈水源的野獸,撲上去將他的嘴唇堅實實地壓在了上面。從呈粉紅色的腳趾到白嫩的腳背,再沿著小腿一寸寸地向上吻去,他決不肯錯漏過在他眼底下展現出來的屬于她的每一寸肌膚。
而她呢,她一點也不想更改正之替她擺布好的那局姿勢:兩只手臂仍左一邊右一邊地攤平著。她長而飄忽的秀發,散開了半床,在這一片柔順烏黑的青絲中,她微微隆拱起的玉頸,像半截石膏的雕塑,左右兩側不停地轉動著。她的眼睛半睜著,一種極之柔和的光芒從那兩顆瞳仁之中散射出來。正之的兩片向上吻去的嘴唇已到達了她的套裙的邊緣,它們在她那細嫩得能清清楚楚地見到皮下絲絲紫紅色毛細血管的大腿內側來回地搓動著,而他的一只手卻伸過去,摸在了半截裙側邊的一排鈕扣上。
夕暉靜靜地照耀在玻璃上。屋外是一片寧靜的半山的環境,圣誕的瘋狂只是遠遠地沉淀在離這里幾百英尺的山腳之下;屋內是兩個在愛與欲的浪滔間沉浮的人影:沒有人語,只有沉重的呼吸聲,離幸福的溺斃他們只差一線……
正之的解開了裙鈕的手繼續向上游動,而他的頭卻已撇開了裙的兩邊向大腿更深層的部位親吻過去。當他的手終于觸及到那軟綿綿的酥胸時,他明顯地感到曉冬全身不由自主的震顫,他抬起頭來企圖用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去凝聚她那渙散的目光,但他發覺他的努力完全是徒勞的。她的雙手伸過來,捧住了他的面孔,并將它拉低下來,她要他吻她。
又是一段不是能用時間來度衡的長長的接吻。當正之重新抬起頭來時,他開始去解開她呢質外套的鈕扣,外套的里層是一件薄質的羊毛對襟衫,羊毛衫的內層是襯衫,當正之顫顫巍巍的手指將襯衫的一顆顆小白鈕扣解開時,一片雪白得令人驚訝的胸脯便立即暴露在他的眼底下。正之明白:那最后的一道防線是那兩半球型的鑲著花邊的乳罩,一條深凹的胸溝在其間通過。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上,他突然地猶豫起來了,那股在他體內有如火山巖漿般沸動的欲望開始冷卻,并朝著他的四肢流散開去。他驚惶不已地俯視著那片在劇烈的呼吸中起伏的胸脯,他聯想到地震,聯想到海嘯,他驚奇自己是怎么會在這個平安夜的黃昏,在這間房中的這張床上去俯視著這具雪肌之軀的!
而且,令到事態變得更壞的是:那面搽著厚粉底,畫著細眉毛的老女人的形象竟然在這個千鈞一發的當勢口上在他的腦幕上浮現出來了,他努力要將她排除出去,但他做不到。他見到的只是她的那兩片夸張了的嘴唇隆起又收縮,收縮后又隆起;他知道她在謾罵,謾罵她的那個拋棄了她的老公!“殺千刀!”“老甲魚!”“老色鬼!”“不要臉的貨色!”“忘恩負義口固么事!”……他的耳內一片嗡嗡的回響,他眼前的那片雪白的丘原變得模糊起來,他不能控制地顫抖著。
雖然只有幾秒的間隔,但那些似乎會在一世中發生的全部內容都被灌壓了進去。他曾聽說人在臨終前的一剎那是能將一生的全部往事都回憶起來的,只是他和所有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一樣,都無法驗證這條理論的真假,但現一刻,現一刻意味著什么呢?他不能解答。
幾秒鐘切斷能源的靜止令曉冬的那對散射的目光重新集束起來,她見到的是正之的那顆對準了她胸脯的喉節正一上一下地滾動,豆粒大的汗珠從他的面孔和頸脖上淌下來。的確,她很想問一句“正之,你怎么啦?……”但她并沒有問,因為她知道這是為了什么。她伸出臂去從枕頭上抽了一條枕巾過來,然后再舉起手來,輕輕地、輕輕地為他抹去那些正淌下來的汗珠。他卻兩手撐在床上,俯瞰著她,他的眼神中交織著驚恐和悔恨。他不明白自己身處何地,是從一個美麗的現實里跌進了一場惡夢中呢,還是從一場美柔的夢中突然驚醒去面對一個不容他否認的嚴酷的現實?他覺得自己的血肉之軀完全變成了一具不容移位一絲一毫的石屎體,除了保持原來的姿勢外,他什么也做不到。
她用兩條臂抱住了他的腰,再將他翻躺在身旁的床上,自己卻坐起身來,拉直衣裙和扣回已被解開了的鈕扣。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兩眼望著天花板,他的面色蒼白,呼吸急促,恰似一個從差丁點兒溺斃的深淵中被拖上來的余生者一樣?!皶远?,對不起……”他的聲音微弱得在謐靜的室內都難以聽辨得清楚。
曉冬轉回頭來,在她微微蓬亂的長發間,那面有著希臘式輪廓的白皙臉龐猶若一尊畫院寫生班用的石膏頭像:假如它包含著一千種類的感情的話,那它們也都是在模具鑄澆成的一刻所永遠地固定在了上面的。“不要這么說,正之……”她說話的音量決不會大過正之的。
正之撐坐起身來:“曉冬,我無法控制,我……”他猛地記起了那個傍晚,他狂奔進馬寶道的一座舊樓的某一個單位的一間靠天井的偏房里,他第一次與她真正地肆無忌憚地擁抱在一起,他第一次能夠舒舒暢暢地伏在她的裸肩上呼吸著她的體香;他……他也曾向她說過一句什么,他已記不清當時那句話中詞匯的排列到底是怎么樣的,但,這決不可能是兩句相差得太遠的話。
“我理解,正之,我……”曉冬想到的是同一個時刻和她所曾作出過的一句類似的對答。
地點變了,現在他們身處在云景道的一幢高尚大廈的一間臨海的房間中:環境幽靜,景色神奇,這里曾經是她向往搬去住的地方;這里也是他希望她能搬去住的地方,但就是在這里,那條聯系著他倆的緣分的臍帶,正面臨著痛苦地崩斷的一刻!
他倆面對面地望著對方,淚珠幾乎于同時在四圈眼眶中溢流出來。
“正之!……”
“曉冬!……”
他倆猛地撲向前去,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在這一刻的他倆之間,欲的成分已完全地分解了,留下的全部是愛的固體。他們不愿分離??!他們忍受不住那種撕斷臍帶的劇痛!但在命運的安排之下,這一刻的腳步聲已經響起,并從時間的長廊中“篤!篤!篤!”地逼近了……于是,他倆便緊緊地投抱在一起,就像兩個死活都要被互相拖開的永世不能相見的戀人一樣,他們是求那一刻能慈仁一點,能站在門口等一等,就是再短,也要讓他們再做完一個能擁抱在一起的夢。
……無法計算出來多少個分、秒在他倆的擁抱之中流過了,什么都有可能,唯有時間是留不住的,再長的擁抱也都要有相分離的一刻。當正之的頭顱從曉冬的肩上重新抬起的時候,金暉的鍍層已不知在何時從窗玻璃上退去,窗外的天空,大海和蒼茫的九龍半島都留了一片貧血的青白之中。他告訴自己:算了吧,希望本來就是如此,凡是幻影的,絕不會維持長久。正之的心空虛得就像被掏去了一樣,他飄飄然地站起身來,拉著曉冬的手向窗口走去,他想與她雙雙地站到那里去。
豪華的景色在他們的眼中已成為無物,他倆的愿望是一致的:他們希望見到的是淮海路上的灰褐色的街景,如同蜘蛛網般的跨空電線,以及在電線網下,永恒涌動著的藍色的人潮;二十六路無軌電車正從對面的橫馬路上轉彎出來,賣票員敲打著車廂的鐵皮板不停地叫喊。他們的要求不高,他們只想再一見天邊的那幕最普通的落日的景象:青白、橙黃、火紅,在一片逆光中的黑影的屋頂群上展開去。他們見到了嗎?或者他們真是見著了,因為他倆都癡癡呆呆地望著窗外,沒有一句言語甚至也沒有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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