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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  文/吳正

第二章    曉冬坐在窗前……

  曉冬坐在窗前,琴蓋打開著,她的手在鍵盤上不假思索地滑過,一曲《少女的祈禱》像一條澄清得一眼見底的小溪,汩汩地流出來。但她的眼卻望著隔著廣闊海面的,裹在中午淺藍色日光中的茫茫蒼蒼的尖沙咀區。她似乎能見到正之正從那些曲巷橫街上穿過,他正行色匆匆,他的目標是尖沙咀碼頭。一條渡船靠泊上了碼頭,她又似乎見到正之搭上了船,船開始橫越海面。當渡船慢慢地駛出了她的視野范圍時,她才停止了想象,但她確信,不出一小時,他就會站在她的房門前了。

  這一次她又是只想象對了一半。

  當正之搭乘的巴士在北角停站時,正之下了車,走上了琴行街,再從那里拐到了馬寶道上,那是他足足二個月沒有到過的地方:他突然修改了自己的行程。

  從船上開始,他已感覺到心臟“嘭嘭”的打擊聲,他的手不能制止地緊握著拳頭,汗從他的手心中滲出來。那種被痛苦嚙啃心坎的感覺非但不消失反而愈來愈強烈,無論怎樣地努力,他都蓋不上那只被愛爾玲在無意之中掀開的瓶塞。理智在向他說話,開始是細小的聲音,后來音量愈來愈大,直到他的滿腦腔都回蕩著同一句喊叫:“決心!是下決心的時候了!——”

  他懷著同樣強烈痛苦的心情踏上了巴士,怎么辦呢?巴士在一站更近一站地接近云景道:他知道只要他在那幢大樓的門口跳下車的話,他等于徹底讓自己置于那片巨磁場的吸力范圍之內,他再也沒有其他的選擇,除了上樓去,去到她的面前。就是在這個時刻上,他想到了楊重友,他也要去看看他,他也應該去看他!他必須去看他!他給了他地址已有半年,但他竟然連一只電話也不曾打去過!他咬著牙從巴士的座位上站起來,巴士在顛簸向前,他抓住座椅柄,一只手一把地向門口攀去,形同醉漢。

  楊重友住的大廈與曉冬以前住的那一幢只差幾個門牌號碼,但它們卻有著幾乎是完全相同的外觀:白灰水泥外墻,銹而滴水的花架棚,萬國旗幟,亮著日光燈的狹窄的大堂,“嘰嘰咔咔”作響的電梯,霉濕味的走廊,封著鐵閘的門口以及立在門口邊上的,正冒升出一縷裊裊檀香煙柱的神位。正之按了鈴,門開了,鐵閘銹紅色的柵欄后出現了一張女人的面孔。這是一張前額的發腳梳得溜光,畫著兩條月彎形眉線的面孔。涂著厚厚粉底的臉顯出了一種夸張的白皙,更可怕的那一片再厚的粉底也遮蓋不住的粗細皺紋的布局——她的年歲少說也超過半百了。

  “揾邊個?”她說得不錯的廣東話中多少也帶有一種異腔。

  “請問楊重友先生是住在這里的嗎?”

  她的粉底上閃過一線驚奇的表情,“楊重友?他,搬走了!——”

  “搬走了?”正之頓了一刻,“那,打擾你了,”他轉身想走。

  “唉,儂是伊啥人啊?”對方突然說起上海話來,這是一種與現代滬語有差別的,屬于四、五十年代的上海方言,而只有對這種方言有著深刻認識的人才能辨別得出這種細微的差別。正之轉回頭來,“儂貴姓?”

  “姓李……”正之遲疑不動了。

  女人打開鐵閘,“進來坐坐,吃一杯茶再走……”

  正之朝門的方向走去了,一種同鄉的親切感使他不便推辭。再說,在他的心角處還隱藏著一種需求,是什么呢?對了,他還想找一所逃避那片磁場的防空洞。

  客廳內陳設簡單,卻收拾得干干凈凈。屋中擺著幾件屬于五十年代后,六十年代初的柚木色、羊角腳家具,一張黑色人造革的長沙發,沙發的靠背與扶手處蓋著一塊塊白紗的網眼布。客廳的一角放著一張折疊式的單人床,床邊上是五斗柜,柜上放著一盤茶杯,一把冷水壺幾只茶杯和一筒有如摩天大廈般矗立起來的熱水瓶,那女人就是從那里為正之倒來了一杯冒熱氣的紅茶。

  “謝謝,”正之欠身地站起來,“請問,應該如何稱呼您?”

  “我姓陸,大陸的陸,大家都叫我陸姑娘。”

  “噢,陸小姐,”正之面露少許尷尬之色地再次坐下去,他用“小姐”代用了“姑娘”,無論如何,這或許更妥當些。其實,他想知道的是她丈夫的姓氏,這樣,她便能被稱作“某某太太”,不管是“姑娘”還是“小姐”,對于眼前的這塊面孔總是不適合的。

  “唉,儂……儂曉勿曉得現在啥地方才可以找到楊重友?”她也坐下來,并將位子向正之坐的方向挪了挪,她的神色不知道是屬于“神秘”呢還是屬于“知己”。

  “我不知道啊,我只認為他還住這里,他……他怎么啦?”

  “啊唷!”她兩手一拍大腿,在她臉上,一種失望的神情替代了上來,“這個沒有道德的貨色!這個‘殺千刀’!這個不要臉的‘殺千刀’!騙了我足足六百塊……這個不得好死的‘赤佬’!”

  正之呆呆地望著她:楊重友也真是的,怎么可以做出這種事來呢,他的眼睛向那女人流露出了一種同情的意思來。

  “我就是靠這來維生的,嗯……嗯……李先生哪,……我向大房東用伍百塊錢租下來這塊地方,再分租給兩個房客,各收四百塊,自己困客廳……,什么人的錢都可以騙,怎么可以騙我的呢?……這個‘殺千刀’!這個不要臉的‘殺千刀’啊!”

  “那,他究竟一共欠你多少錢?”

  “什么?”她望著正之的眼睛中開始放射出一種希望和驚奇混合的光芒:“六百……不,七百,”她的眼睛緊緊盯咬住了正之:“還是讓我算真一點,是……是八百。”

  “算了吧,”正之從西服的內袋中抽出一本長型的支票簿和一支鋼殼的原子筆來:“我代他付了。”

  正之低頭打開支票簿,他只聽見陸姑娘的那把抑壓不住興奮的聲音在說著:“噢,對了!對了!……我差點忘記了,楊重友講過,他的帳會由他的一位朋友來代他付清的……另外,他還欠我兩個月的飯費,每月一百元,一共二百元,還有……”

  正之抬起頭來,在他的目光中,厭惡的成分置換出了同情:“我是他的朋友,但并不是那個替他來付帳的朋友。既然遲早會有人來代他付帳啰,那你還是再等多一段時間,等到那人來的比較好,我走先了!”正之站起身來。

  “噢,不!不!不!”那女人慌忙站起來,又是擺手,又是堆笑,“李先生,儂勿要動氣啊!我……我可能也記錯了,那個‘殺千刀’,……不,不,就是那位楊先生,當時也不曉得伊是哪能講個……總之,儂能代伊付銅鈿,我真是萬分的感謝——謝謝!”她把兩只手掌合在胸前,一前一后地向正之做出了作揖拜佛的動作,“我還要代楊先生謝謝儂,謝謝!謝謝!謝謝!”

  正之還能說什么呢?他只能再次地坐下去,把支票簿翻到空白的一頁上,他抬頭向著她說:“不過,我最多只能付八百塊,如果你同意的話……”

  “同意!同意!”那女人搶白上來,“就算儂代伊付一半,我代伊擔一半就是了么!”她嘴在那么說,眼卻死死地盯住那本支票簿,她盼望正之的筆能早些落墨點上去,她是如此地迫切,她蒼白得可怕的臉上竟然也升了點紅暈上來。

  當支票終于順順當當地交到她手中時,她那緊張的臉部肌肉才松弛了下來:“李先生,儂真是個好人!……對了,留了口固噠①吃中飯,一言為定!”她站起來身,手指著正之,“今朝口固噠吃中飯!”

  正之有些感動了,——他是很易被別人真誠的熱情所感動的。“不,不,算我領情,我還有事要去辦,所以……”說到這里正之停了一停,什么事呢?他問自己,當然是上云景道她的家去,他知道,無論如何,他都是逃脫不了那片磁場的引力的。今天,就在今天,他遲早都得被他的兩條腿帶去,他稍稍拉上了西服的袖口,往腕表望了一眼,“……再坐多十分鐘吧!”他說。

  “其實,儂也勿要客氣啦,”她正要朝廚房方向傾斜過去的身體又轉直回來,“我去燒兩只拿手的上海小菜出來,今朝又是平安夜……。儂勿要看我現在的樣子,三十年前在上海,我也是‘交關海威口格’……”②

  “你來香港很久了吧?”正之想轉換一個談話的題目。

  “一九五〇年來這里,那時正打韓戰……。誰會想到三十年后自己竟然潦倒到如此地步,咳!……”她嘆了口氣,好像滿腹的話語不知該如何傾倒,“你是哪年份出來的?”

  “去年。”

  “喔,那還不長,住哪里?”

  “云景道。”

  “云景道?云景道的哪里?”

  “豐景臺。”

  “啊唷!”她又是雙手齊拍大腿地高嚷起來,正之一驚:總不見得還要向他多討八百塊吧?“就是‘殺千刀’住的那幢樓!……”

  “什么?‘殺千刀’?——楊重友住那兒嗎?”

  “不,不是楊先生,是我那‘殺千刀’的老公!”

  “噢,是這樣……”正之松弛了下來,“你先生是……”

  “不要再說那個忘恩負義的畜生了!不要再提那個‘殺千刀’!”她停頓了一刻,從胸口往上吸足了一口長氣,從她臉上的表情來作判斷,正之知道她非但想說,想提,而且想大說,大提。

  “他從百樂門舞廳把我騙來香港的,三十年前在上海的百樂門,啥人勿曉得我陸小姐是艷壓群芳的美人?他是有家有室的人,但他把老婆兒女棄在上海不理,他說他戀我,愛我,迷我,戀得我顛,愛到我狂,迷到我癡,沒有了我,他就要死!因此,他就帶著我私奔。他的一張嘴就像涂了蜜糖似的,——咳,鬼叫我相信了他啊!”她瀑布似的敘述突然中斷了,是為作短暫的換氣還是為了集中紛亂的思路?總之,她眼神中的某種內容告訴正之,她是絕不容許別人在這個時候插嘴上去的。正之保持沉默。

  ①口固噠,上海話,“這里”的意思。

  ②交關海威口格,即滬語“很威風”之意。

  “……他帶來了一百多條大條子,還有美鈔,還有港幣,就太平點啦——但他偏要去炒金!你估這是在上海咩?這里是廣東幫的天下!人家可以從新加坡,從南洋源源不斷調兵遣將來香港,你呢?已經斷了上海那盤大本營的后路啦!再說,那時在這里的上海人多數是獨自為政的,更易被人各個擊破。你以為一百條,二百條大條子就不得了了?給人家一吞就完了,還不知擺到肚皮的哪個角落里去呢!結果呢?——結果只有傾家蕩產,變賣房子,押當家具,手表,皮草大衣。在那悲慘的時期有誰陪他?有誰安慰他?只有我,只有我陸姑娘!”又是一次換氣和集中思路的停頓,但她眼神中的那類內容并沒有改變,她還不希望別人插嘴上來。

  “……就這樣熬過了幾年,口腦!口固噠房子就是咯個辰光包租下來個,再分租給三房客,以此來維生。他試做了各種生意,搖過毛衫啦,做過表帶啦;六十年代中期塑膠業興起時,他又去鉆那一行,而我也傾出了我的一切私房錢,賣了我所有的首飾來支持他,他說他總有一日會成功的,我也信他,我一直是信他的——咳!鬼叫我那么信他啊!……后來,假發業在香港開始吃香了,他又轉做那一行。儂曉勿曉得‘假頭發’?現在不興了,那時——讓我算算看,那是在七一、七二年間,歐美市場假頭發銷路奇暢,香港每月開設的大小假發廠都不少于幾十家,上海人做這一行的最多,你聽說過嗎?”

  “唔……”正之含糊地答應著,他倒是真的聽說過,在他父親泛泛之交的友人群中據說不少是當年“假發”業的老前輩,只是正之不知道,其中是否包括陸姑娘的那位“殺千刀”。

  “……這次真給他找到了機會,半年之內一下子發了起來。講起來也是我的來頭:那個法國的大客戶也是個上海人,共產黨到上海的那年他跑去了巴黎,他是我在百樂門的老相好,老金——就是我那‘殺千刀’老公——就是通過我介紹才認識對方的。也是看了我的面子,對方才在一年之內向他落了幾百萬美金的柯達①(ORDER)你說他會不發?不發都好難哪!這個沒有良心的畜生,這個‘殺千刀’!他的良心給狗吃掉了!”她又停了一停,嘴角邊上滲出了激動的白沫沫。

  “……好了,這下可威風了,他在觀塘買下了萬英尺的廠房,雇了百十個工人,寫字樓設在中環。又用了十幾個年輕的小姐打單,寫信,接客之類的。你不要看那老鬼,年紀有了一把,但欲望卻高漲不衰,整晚在床上纏人不清;見了年輕女人,更是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嘻、嘻、嘻’地滿肚皮騷主意!我一早就知不妙,每晚深更半夜回來,還時常偷偷地溜去臺灣,說是接生意。——果然不出所料,他在云景道偷偷地買下了屋。豐景臺那時剛建起來,簇新簇新的,每個單位要賣好幾十萬,不少發了達的上海人都搬進去住。他是買來給那只狐貍精的,那只死一百次也不會口才咕②咯狐貍精!以前我看到過伊咳,勿要講我沒有眼光啊,我第一眼看到伊就曉得伊勿是只好貨色!屁股一扭一扭,胸脯一抖一抖個;聽說也是六幾年方從上海申請出來,老公、小囡丟了上海不要,專門來香港勾引有銅鈿的上海老甲魚,結果就一口咬牢了我的那個老頭子,當伊個‘女秘書’,女秘書?嘿!中英文都狗屁不通,當啥個女秘書?唯一個用場就是夜里給老金摸屁股!……”

  ① 達即“定單”。

  ② “口才咕”兩字為上海話譯音,意即“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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