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之從永利大廈入口大堂……

　　正之從永利大廈入口大堂的黑暗中走出來，走上了那條躺臥在燦爛陽光之中的金巴利道。他從擁擠的馬路上一直向前，他的方向是尖沙咀碼頭。今天是平安夜，整個尖沙咀都沉浸在一片瘋狂的節(jié)日氣氛中。瘋狂，顧客們消費的瘋狂，店主們賺錢的瘋狂。所謂“白色的圣誕”對于香港是永不適合的，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溫暖明亮的陽光里，幾乎每一家商店的門面和櫥窗中都布置出了效果逼真的白皚皚的場面，而圣誕老人的鹿車就在這片永不會融化的雪原上奔馳而過。

　　正之是第二次在香港度圣誕了，他對于第一次的印象淡漠到幾乎等于零，那時的他到港只有一個多星期，這個萬眾歡騰的節(jié)日便在一種昏夢般的狀態(tài)中悄悄地滑過了。他甚至追憶不出他曾遇到過些什么人，見著了些什么景色，塞滿了他整個腦腔的都是那類對于上海的記憶：灰色的街道，藍色的人群。

　　今年，他似乎剛從一場昏夢中蘇醒過來，那些像是屬于上世人生的塵埃開始慢慢地從他的腦空中沉淀下去：他的現(xiàn)實是眼前所見到的一切。這里的圣誕節(jié)就像上海的春節(jié)，但就為了這一點，正之感到悲哀。在上海，物質哪怕再短缺，形勢不論再高壓，人們決不愿放棄春節(jié)這個一剎那間的歡樂和放松，大家將一年的辛苦積蓄都揮霍在幾天之中。交叉重疊的互訪與宴請，使寒冬里充漾著溫暖的親情。但在這里，正之是孑然一身。每天雪片似的圣誕卡從美國、加拿大、澳洲、臺灣和新加坡飛進他家的信箱中，那些正之從未見過面的，只會說洋文的表兄堂弟，那些父親的同輩人；有用蘸水筆簽著英文名的，也有毛筆字落著正楷款的；有的只是在賀卡面上釘著一份名片，也有的在賀卡的內頁上添上幾句附言；——嗬，好不熱鬧！所有這一大疊砌齊在父親的書桌上而令他忙于回復的圣誕卡使正之聯(lián)想到的是“人情薄如紙”這句話來。因為，所有這些人的存在僅是在紙上的一行簽名，在正之生活中所真真實實存在著的人只有他的雙親，除了雙親之外，就只剩下了曉冬一個！

　　一想到曉冬，他的心就感到一陣隱約的痛楚。她的名字和她的形象就如一瓶含有濃烈腐蝕成分的揮發(fā)性液體，一旦瓶塞拔開就會一秒鐘更甚于一秒地侵蝕他的心坎，而令他不得不慌慌忙忙地去將瓶塞按回。他的思想向曉冬關閉起來，他迫令自己轉向一些其他的主題上去。

　　正之繼續(xù)向前走去。兩旁街鋪的櫥窗里陳列著使人眼花繚亂的商品，它們用盡了一切動聽的語言，扮出了一切誘惑的姿態(tài)，它們像是隔著玻璃伸出來的千百只手，企圖把在大街上行路的過客強拉進屬于自己的這一方大門里來。

　　從來是目不斜視的正之今天也左顧右盼起來，“生意經(jīng)”在他的人生計劃表上已暫時上升到了頭條位置。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上圖書公司來，他已向老板辭請，因為他已決定去開辦一間琴行。地點都已選定了：這是在太古城，那片港島東區(qū)新興起來的香港中產(chǎn)階級的住宅區(qū)。

　　構想之中的琴行是徹底按照他自己的設計來規(guī)劃的，完全不同于現(xiàn)存在社會上的那一類。首先，他將那種傳統(tǒng)開設在繁華大街上的琴行業(yè)務移到了屋村的內部。這意味著，他的生意對象將從幾百萬日夜在門口的流動客轉向了幾萬個只在該區(qū)定居的住客。他堅信：幾萬人口已能提供使他生意的這株樹木長大成材的足夠的土壤。人不在乎多，可貴的在于你自己的信譽和人們對你的信心。而店鋪一旦開設，他是準備在那里長年遠久地辦下去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起初，他或者要忍受一段堅守的時期，然后，當商譽慢慢地建立起來時，他才會逐漸地豐厚起那筆對于他的規(guī)劃中的生意最基礎的資本。

　　為了應付這種特定的形勢，他將琴行內部的業(yè)務分配也作出了相應的調整。他把生意的重心通常是大批量地進口、做廣告和出售鋼琴轉移成大規(guī)模地教授、訓練學生。他根本不打算做售琴的廣告，他認為充足的學生數(shù)量已能確保他售琴的指標；而從一個將具有五萬人口的太古城中招取幾百個音樂學生，這是完全能做到的。

　　采取這種生意策略的另一大好處是資金的調度與運用。他將不會把大量的資金壓死在鋼琴的存貨上，使他有更靈活的周轉余地。在那個年代，三十萬元完全能助他在大街上辟地立店的了，但他不想，他只希望能動用其中的一部分，而讓自己留有足夠的后備糧草，他必須要為可能來到的荒年作好打算。

　　就這樣，他懷著滿腦子獨特的設計以及純粹是他個人對于生意的觀點和思索，信步踏上商場的擂臺，準備與早在那里霸占了多年地盤的對手決一高低。

　　他是充滿了自信的，他從沒想到過失敗會有可能是屬于自己的。這是他的性格，也可能是他缺乏經(jīng)驗的表示。但在當時，那種如入無人之境的自信反而有力地激勵了他，推助他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太多的經(jīng)驗與世故有時反而有害。

　　他甚至還沒有將他計劃的細節(jié)向他的父親說過。父親也從不問他。正之害怕的是：假如他真是興致勃勃地將自己的全盤計劃形容給父親聽的話，換來的可能只是一絲淡淡的笑容以及一句“初生之犢不怕虎哪！”正之決不想讓自己的信心受到哪怕是絲毫的挫傷。直覺告訴他，在這孤獨無援的世界上，信心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支柱。再說，父親就是這么一個人，言多反而有失。能使他軟化的只有一樣，那就是成果。現(xiàn)在他需要的是全力以赴的努力，一往無前的搏斗，去創(chuàng)造出成功的果實來。即使他失敗了，他也要有一個光彩的失敗。

　　他走進了尖沙咀碼頭的候船廳里，坐到長凳上，他仍深深地陷于沉思之中。一個身影在他的旁邊坐下來：“杰美，打擾你嗎？”正之聽見一個柔柔的女人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來，他轉過頭去，見到的是節(jié)日盛裝打扮的愛爾玲。

　　“喔……你好，愛爾玲！過海去參加圣誕PARTY（舞會）嗎？”

　　“我已隨你走了一段，見你若有所思，也不敢打擾你。聽說你辭職不做了，是真的嗎？”

　　“是的，我決定嘗試一條自己的道路?！?/p>

　　“你會成功的，杰美……我知道你會成功的?？上У氖牵何覀円粓鐾碌木壏忠驳酱酥兄沽?。”

　　“但你可以來我家……最好還是等我的琴行開張后到我的店里來玩，我最真誠地歡迎你們都來作客。”

　　“作客？……是的，也只能算是作客。除了作客，還能稱作什么呢？”她的音調和目光都愈來愈柔和，黯然下去，就像一盞燈芯快接近燃完的燈。正之的眼光移向了別處。

　　“我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她的音量又恢復了原先的響度，“……我之所以想與你見多一次面的目的除了希望能單獨地向你說一聲‘再見’以外，還想讓你能了解：雖然我沒有錢，也沒有藝術的質素，但如果能讓我選擇一樣的話，我盼望能得到的是后者，并不是前者。我總感到——可能這是一種直感——你是一位藝術家，你的一切都離不開藝術，這就是我希望能接近你的原因?！?/p>

　　正之轉過臉來望著她，在她的目光中閃爍著一種真摯，這令他感動。

　　“還有，這是擺在我心頭的一句話，我想還是說出來的好，因為這可能是我倆間最后的一次見面：除了你太太以外，任何一個能與你在一起的女人都是最幸福的。”

　　她又突然地掀開了那樽濃酸液的瓶蓋，但正之并不急急地去將它按回，他寧愿咬著下唇，忍受著心坎被強酸氣味腐蝕的痛苦。

　　“不，你錯了，愛爾玲。她，連同我自己都是痛苦的——十分地痛苦！”

　　曉冬搬家，那是在二個月前的事了。

　　她已不住在馬寶道上，她也不再在那家制衣廠當車衣工了，她現(xiàn)在的職業(yè)是私家鋼琴教師。她還是堅持要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寧愿忍受每月千元的貴租，也要在云景道上租一間面海背山的房間。在她搬家的那天，那位一向滿臉嫉云的女房東忽然笑嘻嘻地來問她了：“就是那個后生仔——他住在云景道嗎？”曉冬毫無表情地回望著她，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這是她的最擅長的答復，于是，一切都沒有了下文。

　　曉冬的房間簡樸得很，房中的大件除了一張單人床外，就只剩下了一架黑色高背的YAMAHA（雅馬哈）鋼琴，臨窗而立。白天她在那里授課，黃昏她通常是不安排學生上課的，她需要把這段金色夕陽的時光留給她自己和自己的《〈北風吹〉狂想曲》。只有一個人才能與她分享這段神話般的時光，他便是正之，正之通常是在那段時間去她那里的。深夜，她還是坐在那架琴的邊上，為制衣廠的半成品恤衫鎖鈕扣洞。這是計件的外包活兒，她每隔二、三天去廠里換一批貨來趕。收入雖然微薄，但也能有效地補貼學費收入的不足。她的手指勤快極了，那十只在鍵盤上如飛燕點水般的手指抓牢著鈕洞在縫鈕機盤上靈巧地轉來又轉去，一晚上的工夫就能完成幾十件。累了，抬起頭來，向著窗外就在她眼底下鋪展開來的奢侈到幾乎使人難以確信這會是人間景色的港九晚景飽覽上一番：這種天堂般的享受便是對于她那類地獄般苦干的報酬了。但曉冬覺得滿意，也覺得合理。

　　今天是一九七八年的平安夜，她將應該在那一天上課的學生全部都換了時間，而把全天的時間都空預出來，因為她相信不需要等到夕陽把海面鍍成了金鱗閃閃的黃昏時，她便能見到正之了。每次分手，他們都回避約定下一次的見面時間，他倆的感覺是一樣的：似乎這是一沿不能容忍的惡習，他們必須下決心在某一次將它切斷。但是下一次，就在她盼定的時間內，他真的又來到了！仿佛他們的兩顆心靈是相通的，他們就是憑著這種超常的預感來互訂約會的。

　　可是這類第六感覺的通訊有時也會錯亂，甚至中斷。一旦當曉冬的心接受不到從正之那一端發(fā)播過來的腦電波時，她就會變得慌亂不堪起來。她會覺得自己的心像懸在黑不見底的深淵的半空中蕩啊蕩地，她一定要設法去攀到點什么——哪怕只是一條枯藤——來穩(wěn)住自己恍忽得可怕的情緒。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正之已有一星期沒有與她來會面了，而就是當天——這個她向自己規(guī)定說是最后的一日中——也有好多個直覺告訴她說正之必定會來到的時刻也都悄悄地過去了。她憋氣靜聽著，但客廳的大門上連一下鈴聲也沒有傳來過。她終于忍不住了，她一把提起電話筒，猶豫了幾分鐘，撥出了一個電話，這是通向正之家中的號碼。

　　“喂，”電話線的彼端傳來的是一個干巴巴的老年男人的聲音。“喂”字之后，曉冬甚至還能聽到說話者朝著電話筒發(fā)出的“咝咝”的哮喘音。她立即明白了對方是誰，她想立即掛斷電話，但她的嘴卻在吞吞吐吐地說著：“嗯……嗯……請問李正之先生在家嗎？”

　　“他不在，請問你是哪一位？”

　　“我……我，”她的思想和她的嘴再一次地不協(xié)調起來，“我是他的一位朋友……不，是他的同事?！?/p>

　　“你貴姓??？有什么事可以讓我轉告他嗎？”

　　“沒什么，沒什么，既然他不在，就不打擾了……”

　　“那留下你的電話號碼吧，”對方很快地接上來，這使她將話筒擱上電話機座上去的決心又開始動搖了：“電話號碼……電話號碼……”她躊躇著。

　　“是的，只要留下電話號碼就行了，等他一回家就回電給你，我想他很快就會到家的?！?/p>

　　是那一縷老不肯熄滅的希望，還是她的那份對于正之的愛現(xiàn)在也化成了對他父親的敬重？她并不清楚?？傊X得自己沒有那份拒絕對方要求的勇氣，哪怕是在彼此見不到面的電話筒里。

　　“香港電話七一一八一八，”她飛快地說著，不等對方有反應就把話筒扔回了機座上，仿佛那是一團燒紅了的鐵塊一樣。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她理解自己伸腳邁出了一步，但她并不知道這是正確的一步呢，還是錯誤的？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上傳來“篤篤”的叩門聲，但她沒有聽見。門的把手扭動了，房門從外面被打開了，當她醒覺過來時，她見到正之就站在門框間。

　　“正之，是你??！……”她身不由主地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向他撲過去：驚喜和懊悔在她心中攪拌。

　　他抱住了她，輕聲地說著：“對不起，曉冬……我忙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將開辦一樁屬于自己的事業(yè)，我在籌備辦一間琴行……”他覺得她對此并無興趣，她的頭埋在他的胸前，他能清晰地感到她急促的呼吸和“咚咚”的心跳。

　　“曉冬，你怎么啦？”

　　“沒，沒啥?！彼銎鹉榿硗褯Q定不把那件事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