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那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冊頁來,正之的心臟立刻劇烈地跳蕩起來,他見到了那幾個在扉頁上的龍飛鳳舞的草書《萌芽的種子》,這是他自己的手跡,而這本正是他和樂美在半年前塞進曉冬家信箱的那份詩集。
“我將它隨身帶到了香港,它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就是在夜里,它也睡在我枕頭之下,”曉冬望著書冊說話,仿佛在聽她說話的是這本書,而不是正之。“半年多了,我沒有見到你,要不是那次偶然的相遇,我們可能一年,五年,十年甚至一世不再見面。但我卻覺得每時每刻能聽到你的心聲,因為它每時每刻都陪伴著我。”她抬起頭,她充滿了勇氣的火辣辣的雙眼望著正之,“你明白我說些什么嗎?”
身為寫詩之人的正之覺得自己竟成了一個幼稚無知的小學生,有時精采詩句的創造者,并不是詩人,而是為真情所激動了的普通人。
“你的詩句充滿了愛——愛地,愛物,更愛人,而讓別人也因為讀了你的詩而愛你,所以‘愛’才應該是藏在你的心中的那個秘密的字眼。你知道嗎?”
但正之知道的是:此刻埋藏在他心中的那個字不是“詩”也不是“愛”,而是“錢”!他慚愧極了,他深深感慨半年多港式生活火烙在他心靈上的痕跡。但那十張一千元的面鈔似乎像一團火球似地在他的口袋之中燃燒,熱力透過了褲料灼痛在他的肉體上。他要讓自己面對現實,他也必須使得曉冬面對現實,現在不是他倆雙雙沉入夢幻的時候;這里也不應該是她生活的環境,他應該幫助她生活得像樣一點,這是他到這個地方來的目的,而在做人的另一個層面上,他又是個為著某一個強烈的目的,追求不懈的人。
“曉冬……”他從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了那本中間夾著一疊鈔票的“匯豐銀行”的存折,把它放在桌上,“我……”他低著頭,他知道曉冬正審視著他的每一個舉動,但他的眼既不敢望那本存折,更不敢望曉冬。他感到自己像一個罪犯,正在檢察官的面前呈交上自己的罪證。
靜默,沒有動作,也沒有語言,正之屏息地辨別著,曉冬的手有否伸過來,將那副存折打開看一看,但沒有!
終于,“你收起來,你回去吧,”曉冬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表達一件與自己絕無關聯的事件一樣,“難道你認為我需要的是這些嗎?”
正之站起身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來的。他把存折以及夾在存折中的鈔票塞進了自己的口袋中,然后便朝門口走去。他推開房門進入客廳中,那位胖房東從沙發上跳起來望著像機械人一般在她面前走過的正之。正之通過了客廳、走廊、電梯、大堂。當他站在人頭涌涌,一片嘈雜聲的馬寶道上時,他立定了。
他所作出的一切都是下意識的,他只知道依照曉冬的指示去辦事:收回存折,然后回家。但每遠離那片磁場中心一步,都是一舉搏斗。終于,他精疲力盡了,他再也不能朝前邁進一步了。
夜幕已降臨在馬寶道上,兩旁矗直著的大廈峭壁只留給了它一窄條墨藍的天空。小販們的攤篷上都挑起了夜燈,這都是些沒有燈罩的強光燈,引來無數蛾蟲的飛圍。燈光之下簇擁著各式各樣的頭顱和五光十色的商品。馬寶道上更喧鬧了,正之只覺得無數只嘴都是朝他張開著,無數個聲音匯合成了一個:“回去!!回去!!回去!!”
正之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轉過去了,兩腿開始從地面上彈動。突然,他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方向是那面閃亮著日光燈的大樓的入口處。
正之又回到了那扇在地面的一角上供著神位的鐵閘的面前,當他伸手按門鐘時,他已從外面將鐵閘的插銷拉開了。胖女人來應鐘開門了,但在她還沒有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時,正之已從她身旁閃過,朝著客廳遠端的那扇房門奔過去。
他扭開房把手推進房去,他見到曉冬仍坐在床沿的那個位置上,琴譜在枕邊散開著,《萌芽的種子》仍留在桌上。一切的細節都恰似正之離開時一樣,他的走出去,又奔來,像是一個作了幾年的長夢,但又短到又好似根本從未發生過,他只是在房門口折回了身而已。
曉冬站立起來,正之趨向前去,任何語言都是多余了,那四條交鋒在一起的火熱的目光將一切顧慮和虛偽的道德概念都溶化了。
他擁抱住了她:“曉冬,我離不開你,我不得不回來……”
“我知道……”
他的頭伏在她雪白的裸肩上,一股強烈的體香從蟬翼一般飄薄的絲衫裙中透出來,他的手指順著她的背部滑下去,隔著那層稀薄如無物的遮擋物,他能感到那具裹在其中的熱烈而柔軟的實體。在愛與欲狂潮的沖激之下,正之知道自己的理智的“馬其諾防線”正在徹底的崩潰之中。
正之從那橫裸肩上抬起頭來,他呼吸急促地要去尋找一處能獲取更大滿足的氣息的出源地,那是兩瓣鮮嫩的紅唇,現在只離他自己的嘴唇半寸之遙。他實實地按壓了上去,像按壓到兩片玫瑰花瓣上,他要將花蕊中的蜜汁都啜吸出來。
他感到一只手正從他的腰部滑入他的褲袋中,它的目的是要將那本繃硬而又冷冰的存折挖出來,然后朝后甩去。正之見到存折被拋在了床上,而夾在其中的十張一千元的面鈔卻都飄飛了出來,散得一床,散得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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