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聽到幾個小販,推著擱在小車上的攤檔迎面擠過來,口中不停地叫喊著:“對唔住!借一借路,借一借——”走在頭里的是一位高大的,賣電子表的小販,鍍黃的和塑料的電子表殼掛在他的檔攤豎起的橫桿上,叮鈴當啷地左右直搖晃。他神色有些緊張,一瞥之間,正之覺得有些眼熟,但在他還來不及思索之下,那人以及他的那車混飯吃的貨物都在正之的身邊急急地擦過而去。在他后面幾個賣衣服和水果的檔販似乎并不像他那般慌張,他們還算悠然地推車過來,他們甚至略帶有絲絲笑容的臉還不斷地朝后張望。在他們經過后的幾分鐘,正之才見到幾位戴大蓋帽、穿制服,佩胸徽的市政工商雇員從人群中擠露出面來。他們手中和腋下夾著幾冊厚本本,東顧顧西盼盼,腳步悠慢,神色富于暗示性。小販們遠遠地躲避著他們,望著他們走過,沖著他們扮出一段持續不衰的討好的笑容。而他們呢?他們大模大樣地走過,正之沒見他們去查問或核對過任何一個人。只需等到他們的臉蛋側面一閃過,能見到的只是幾套穿制服的背景的時候,小販們便立即行動起來,撐起了掛著褲衫,胸罩的橫竿,價錢的標簽從褲襠中蕩吊下來,他們又開始高喊起來:“平啰!平啰!公司跳樓貨啊——十蚊一件!……”
在香港,至少在香港的馬寶道,老鼠與貓便是以這種方式和平共處的。
正之開始向前走去,但他聽見那幾句叫聲又在他的背后響起來:“對唔住,借一借路,借一借——”正之轉回頭去,他見到那個避難趕在頭里,回歸仍是擠在第一位的高大的電子表販,正推車回來,只是在他的臉上,一種焦慮的神情代替了原先那類慌張的。正之踮起腳朝后望去,他見到那幾個穿制服的人的背影正巧在馬寶道彎上琴行街的拐角處上消失。
而那位高大的表販已在就近找到了一個空隙將他的車攤契插了進去。他正把蓋貨的大幅油布一面一撇地揭開來,再熟練地將各類貨版展攤出來。正之的嘴角處露出了一絲笑意:他已記起那人是誰。
他向電子表攤擠過去,站到了那竿叮鈴當啷地掛著鍍黃表殼的橫桿下面。他故意不去看攤主,他的手從橫桿上摘下了一只金閃閃的女表來,捏在手中前后左右地看:這是一只在表面上印著SWISSMADE字樣的流行款式的手表,但那粗糙的手工和劣等的電鍍工藝明白地披露出了這是一只臺灣或者港制的冒牌貨。
“正宗瑞士貨,大公司跳樓,平賣!平賣!原價八百元,現價十八蚊!……”他說的根本就是上海話,幾個廣東字音就如夾生米飯中的硬粒,一口咬下去,散成了酥酥的粉狀。正之真想笑出聲來;但他竟能在這塊地方競爭維生,正之又打從心眼里佩服他。
“我想買一塊表,楊老板。”正之說的標準的上海話,他抬起頭來望著對方,微笑的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縫。
“嗯?”那人嘰嘰呱呱著的兩瓣嘴唇突然凝住了,兩只劃動的手僵在半空中,“……是你啊,李……李……”他用右手的五只合并起來的手指敲打著自己的后腦勺,“是……李先生啊!”木易楊還是老樣子,無論在哪種尷尬的境地中,他都有轉寰的余地。其實,除了“木易楊”之外,正之也并不知道他的大名是什么。
“我叫李正之,正確的正,之乎者也的之,你呢?楊——”正之拖長了音調等待他的回答。
“楊重友,器重的重,友情的友。對了,你不是住云景道嗎?”他翹起了大拇指朝身背后的半山區的方向一揮,“怎么跑到這兒來了呢?”
正之還不愿讓喜悅的笑容從臉上平淡下去,在這個時候重逢了這么一位“老”朋友,這是他意外的收獲。“到這兒來?來買表啊,買你的瑞士表——大公司的跳樓貨。”
“買表,你還用買嗎?我送你兩個!”他慷慨地從表堆里拎起兩塊表來就往正之的手中塞。
“不,我是說著玩的,”正之推擋著他。到了這個時候,他的臉才從嬉笑中脫離出來:“你倒真行,居然會做起這類生意來……你家不是住九龍那頭嗎?”
“那是我伯伯家,住官塘牛頭角。手掌那么大塊地方,像沙丁魚罐頭似地擠壓著六、七個人。后來又加多了我一個,直鬧到:‘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你說我還能住得下去嗎?所以便搬出來獨個住。”他的目光中充斥著一種感慨,“想不到在香港生活這么地艱難!……總算天無絕人之路,當個無牌小販,一個月也至少能有千把、兩千的收入。人是辛苦些,還得時刻提防著‘走鬼’①……”他說著,又向著琴行街的方向張望起來。正之這才注意到他確實蒼老消瘦了很多,除了那幾條加深了的粗皺紋外,更添出不少細紋的支流。焦慮,這是最強烈的催老劑。
“其實差人②很少抓無牌小販的,而小販們似乎也并不太怕他們。”
“一般的情形是這樣,但我不比其他人。我的全副身價都在車上堆著呢,”他一手一只地抓起兩方表盒來互相地敲打著,“萬一,那些差大人今天心情不佳,將臉色一沉,說一句‘全盤沒收’,那就完啦!……”
“喔,……那倒也是……”
“就是再苦,哪怕熬上八年、十年,退休回上海時,談不上衣錦歸鄉么,也得對老婆、孩子、祖宗有個交代,不給人笑話。家里人在上海瞪大著眼睛,伸長著脖子,看著我,盼著我呢,盼我楊老大在香港這塊拾金之地上大展拳腳,他們哪知道:黃金真有那么地好拾咩!……“
他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縷又像是嘲人又像是自嘲的神采,這縷神采又具體化為幾紋苦笑在他的嘴角邊上展開來。
“噢……”正之不知說什么好,他同意對方說話之中的一部分,但對另一部分卻又毫無體驗。
“你能給我一個地址嗎?或者電話,”終于正之找到了一個轉題的叉道,他記起了半年前他們在九龍碼頭上倉促的分手。
“行,行,”他從表盒堆中抽出一本記事簿來,一支“斑馬”牌原子筆吊在簿夾上。他一邊寫一邊頭也不抬地問:“你在你父親的公司做事吧?那一定是間大公司,那兒還有空缺嗎?……暫不說當經理,讓我當個跑街什么的還是可以的,”地址已經寫完,他的頭抬起來,“說到口才么,你老兄對我也應有所了解……專跑上海人的生意。對了!就在上海人的堆里跑生意,憑我這張嘴保證‘一帖藥搞定’——你看如何?”他看著正之的眼神是認真的,而且充滿了希望。
正之回答他的只能是尷尬的,半真不假的一笑:“要我拉兄弟一把?”
“唉,對啦——虧你還記得。”
“可惜我自己也不在那里工作,我……”
“為什么?”
“說來話長。”
“噢,是的——香港是個六親不認的地方。”
“倒也不是這樣……”
突然,他撇下了與正之的話題,抬起頭來。在這一片鬧哄哄的嘈雜聲中,他已憑著一種特有的聽覺力捕捉到了一些異常的動向。“不好,又來了!——還沒有做到過一只表的生意呢。”
①廣東俗語,即“逃避警察”。②“差人”即“警察”。
正之順他的目光望去,他見到那三位灰制服慢悠悠緩步而來的身影又在馬寶道、琴行街口上出現了。“你就靠邊避一避吧,未必一定要奔逃。”
“不行!”他的語氣很堅決,他的動作更利落,轉眼之間他已將大油布左右回復地遮蓋好了他的“全副身價”,準備起步了。正之這才記起,他還沒有將自己的地址、電話告訴對方。“唉,慢一慢,把我的地址也寫一份給你——”
“不用了!不用了!你來找我就是了——別忘了來找我啊!上午十二點之前我都在家睡覺的……”他將一份紙條塞在正之的手中,頭也不回地擠入人潮中,人潮又在他的背后復合上了。
在他的后面還是追隨著那幾個小販,有賣衣衫的,也有賣水果的,他們邊叫嚷著“對唔住,借一借路,借一借——”從正之身旁通過,邊又轉過頭去張望,他們并不太慌張,一種似有似無的笑意流露于他們的臉上。
當正之再次站立在那扇在地角的一邊供著土地神位的鐵閘門前時,已經是晚上七點鐘了。來開門的還是那個胖女人。在她見到在鐵閘柵外面站著的是正之時,她便一言不發地轉頭向客廳中走回去,讓大門闊闊地敞開著。她拖的硬塑料的高跟拖鞋敲打在磨石的地板上“咚咚”地響。
“章——小——姐,”當走回到客廳中央時,她開始用一種古怪的拖長的音調叫喊起來,“有客揾你,”她故意將正之稱作為“客”。
但正之的心中還是很高興的:至少她是在家里。其實,正之是算準了時間的,他與她約定了七點半在新都城門口會面,現在應該是她吃過了晚飯,換好了衣服準備出門的時候。
離大門口最遠端的一扇房門打開了,曉冬走了出來。她徑直地向大門口走過來,她應該已經看清了在鐵閘柵欄外站著的是誰,但她的臉上并沒有驚奇的表情,她只是穩穩當當地走過來,就像要上某一個地點去取某一件東西一樣。
“你今天怎么會上這兒來的?不是說好了在新都城門口等嗎?”當她走到鐵閘邊上時,她向著閘柵外的正之這樣說。但她的眼神告訴正之的是另一回事:她知道他遲早有一日會站在這扇鐵閘外按鐘進來的,只不過她不知道他會選擇今天罷了。這是一對深沉、含蓄的眼睛,一如它們一貫的形態,但今天更浸潤著一種難言的柔情,當正之凝視著它們時,他感到心跳,繼而產生的是一種口渴感,他想喝水,想把一大碗冰凍的水倒下肚去,將心里那股正開始躥升起來的火苗撲滅下去。
他沒有勇氣再看她,他低下頭去。因為第六感覺告訴他:眼睛是直接通往漆黑心底的窗扉。
“開鐵閘吧,”仿佛是在夢幻中,正之只聽見她柔柔的吩咐聲在柵欄的對面響起來,“門外裝有插鎖。”正之這才注意到:這是一扇與眾不同的鐵閘,為了方便晚歸的房客,鐵閘是內外兩邊都能開關的。正之拉開插銷,推開鐵門走進房去。再不是被柵欄隔成了一條條的面孔了,曉冬整個人都呈露在他面前。她穿的是一件絲質的半透明夏日套裙,在潑墨風格的設計圖案后面隱隱約約著她白色的肩膊,一對對稱、細窄的乳罩的帶子跨越肩膀而過。兩只雪白、潤圓的手臂從寬蕩蕩的,鑲花邊的袖口中伸出來,垂直下去。正之不敢細看,他把目光向下移去,但下半身的情形更令他不安。這是一截短裙,裙邊終止在膝蓋的上方。兩條白皙的裸腿裝置在一雙黑色的細高跟的皮鞋中,輻射出逼人的誘惑力。正之的眼睛又匆匆地向上移去,他見到她已轉過身去,向自己的房間走回去。
正之跟隨著曉冬。肥胖的女房東就站在客廳的中央望著他們,他倆從她的身旁經過,但通過正之的眼角的余光反映到他大腦中來的她,只是一團影影綽綽存在在一邊的形象。
曉冬選擇在床沿上坐下,因而留下給正之的選擇就剩下了放在桌邊的唯一的一張折椅。這是一間四十英尺(約四平方米)見方的房間,而一床、一桌、一椅是為了這出人生話劇的這一幕準備的全部道具。斗室也有一扇小窗,正之的手就靠在窗臺上,但窗玻璃是打不開的,因為窗外是漆黑、暗濕的樓宇通天。多少年得不到清理的垃圾、碎布正在那里腐爛、發臭。但在室內,雖然十分窄小、簡陋,卻充溢著女性閨房溫馨、柔情的氣息:雪白的床單拉得沒有一絲皺痕;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粉紅色的羊毛氈擺在床的一角;一只套著淺藍色枕套的枕頭,上面繡著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一排英文字是“GOODMORNING”。枕邊躺著一厚疊的書冊,有幾本寬大、黃封面的,正之辨得出這是琴譜,而其他幾本則是深深地埋在她的枕面下的,正之看不清楚。房間中蕩漾著一股香味:這是多類女性化妝品和從居住者身上散發出來的體味的混合味。
“嗯……”正之想說第一句話。
“嗯……”幾乎在同一時間,曉冬也發出了想說話的信號。
“你先說吧,”正之說。
“不,還是你先說。”
“我已考慮了很久,我決心今晚來你家里,因為我……”
“我也考慮了很久,所以我……”
“嗯?……你說吧!”
“不,你說下去,……”
在她的要求下,正之停了一刻,像是要追循回原先的思路,“……我覺得我一定要這樣做,曉冬。我希望你不會拒絕我……”
“我不會拒絕你,正之,我……”曉冬吞吐地停住了。
“你說下去,”正之再一次地希望成為一個聽眾。
曉冬想了幾秒鐘,但她還是那句話:“不,你先說。”
正之因此不得不又從聽眾轉成了演說者。“好吧,……我不能忍受見到你再這樣地生活下去,你應該生活得更好一點。更舒服一點。更……更……”
“更隨心所欲。”
“隨心所欲?”正之為她這奇特的用詞而抬起眼來,這時她才覺察到他所想的與自己所想的可能是有出入的。
“你聽我說,”這一回她的語氣轉成了堅決,“你聽我先說,……半年多前,在淮海路的一條弄堂口,你對我說,你有一個秘密要告訴我,這個秘密的全部內容就是一個字。……現在你的心中仍埋藏著一個秘密,”聽到這里,正之的嘴已張開來,他要插上去,但她用一個手勢制止了他,她不愿被人打斷,她要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還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的全部也應該只是一個字。但假如,這是除了那一個字以外的任何字,請你就別說出來給我聽,我不能再經受多一次了!”
應該說,正之是給她說糊涂了,但在這一片茫霧中,他仍有一條清醒路線可以遵循。假如他愿意深入地想一想的話,他應該知道她在說些什么。但在那一刻,他袋中的那一萬元現鈔占據了他的全部思想,他盼望能將它們順理成章地交到曉冬的手中。
他的秘密又是一個字?是的,這一次,這個字是“錢”而不是“詩”。他見到曉冬坐在床沿上的身體向后仰去,她的一只手把枕旁的琴譜推開,另一只伸到了枕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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