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著便是那段尷尬的沉默……

　　接著便是那段尷尬的沉默期，正之靜候著，估計這段時間也不會超過三分來鐘。

　　“喏，”聽見父親開始發音時，正之才抬起頭來，他見到父親正向自己遞過來一封塞得脹鼓鼓的信殼，“樂美讓我轉給你的。”

　　“樂美讓您轉給我？……”不知怎么地正之感到一陣心臟的狂跳，當他的手伸過去接信件時，他明顯地覺得一種熱辣辣的紅暈在臉頰上出現，哪怕他知道父親觀察的目光連一個一閃而過的細節也不會放過，但他仍控制不了自己會有這樣的反應。

　　從信封中抽出來的是一疊詩稿和樂美的一紙附條：“正之，收妥后望即來信。以便今后能按同樣方式郵寄。”應該說，正之立刻明白了一切。但那一頁又一頁的曾被藏壓在那方手提木箱中的詩稿，對他的吸引力太大了。他翻閱著它們，他甚至能嗅到一股從稿紙上騰升上來的濕霉的氣息；他知道，那是從上海，從他家的那層“新式里弄房子”的二樓帶出來的氣息，他感到親切得有一種昏暈暈的感覺，他真想捧上稿紙來，壓在嘴鼻上親吻個夠。忽然，又有一片紙從信封間掉出來，飄飛到地上。他俯身去拾了起來，這是一角從香港某份報紙上剪下來的專欄文章，就連報角邊的日期還保留著：那是昨天的。

　　“這是……？”他困惑不解地抬起頭來望著父親。

　　“這是我剪下來的，給你作參考。”

　　這是每天會在香港的五花八門的報刊出現的無數篇小品雜文中的一篇，題目是《關于詩人》。只需要讀下幾行來，正之就理解了父親的用意。他只感到有一股強烈的羞辱和憤怒的潛泉自胸井中涌上來，但他壓制住自己，他只是用平淡的眼光看著父親，沒有語言，也沒有表情。

　　其實，凡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最怕聽到的就是被別人喚作“詩人”——正之對自己的稱呼是“因為愛詩所以才寫詩的人”。他的愿望是能在不被人們注意到的一隅幸福地冥想，幸福地陶醉，幸福地寫詩，而不是被高高地抬捧在“詩人”的高凳上，由大家像觀看動物園中的動物一樣地觀看他。而那些文人，卑俗而又可惡的文人，可以為著富豪們的一個噴嚏，明星們的一條內褲而掀一場風潮的文人竟會發掘出如此惡毒的語句來污辱藝術和真正愛好藝術的人！這是正之義憤填膺的原因。他已在心中靜靜地準備好了應該說的話，假如父親就從這個題目上著手開始他倆間的談話的話。

　　但不是。

　　“你準備去美國讀書嗎？”這是父親的第一個問題。

　　“讀書？”正之感到突然，“暫時不想去。”

　　“為什么？”

　　“……”正之想答，卻不知該說什么好。

　　“是香港有什么或者誰值得你留戀不舍的嗎？”

　　或者這是開始點題的一步，但正之避開了話鋒：“我已經三十出頭，我想，我更適合在實踐中邊學邊做，社會也是個大學。”

　　“不錯。但你為什么拒絕去‘懋林行’呢？外文信可以去那里寫，做帳，進出口商務，銀行，金融市場，那里能提供給你一切實踐的機會。而且那是一間遲早將屬于你的公司，我想你也明白這一點，但你為何偏偏避開它——難道因為是公司的寫字間不在尖沙咀這個區域的緣故嗎？”李圣清很少有一口氣說這么一長段話的，但這是在他心中憋了半年多的話源，一旦開閘，他不得不讓它流完。現在，他至少可以舒出一口氣來了。

　　“我并沒有故意回避的意思，我的想法是：如果我去別人的公司工作，或者要比在自己那里更能學得到東西；再說，去多幾處地方求職和任職，可以拓廣自己的經驗面，為自己提供在不同職業領域內發展的機會。”

　　這是太得體的回答了。假如這是一場口舌辯論戰，對方是很難從這塊豆腐中找到骨頭的。而假如這是一段以理服人的解說詞的話，向真理讓步的應該是父親，而非兒子。

　　“那半年過去啦，你覺得自己在工作經驗上的長進有多大？是否已在某一個職業領域內找到可供你發展的機會了呢。”

　　“有……”正之遲疑了一陣，他凝視著父親的眼睛，他在考慮該不該說出來。“首先，希望您不要生氣，爸爸。我忍受不住那類枯燥刻板的寫字間生活。所以……所以去‘懋林行’工作不太可能會是我今后的選擇。我打算創立一個屬于我自己的事業，這是一個商業與自己的性格、志趣相結合的事業……”

　　“寫詩？——”

　　“不，開一家琴行，兼教授音樂。”

　　一絲淡淡的冷笑在李老先生的臉上劃過：“你認為辦一個事業有這么簡單嗎？”

　　“不簡單，但我覺得自己有成功的可能。”

　　“有可能是一回事，真正會成功又是另一回事，這兩者間的可轉換率是很低的，尤其是在香港。但我并無意阻擋你，你有權為自己的前途作抉擇，而我……可惜我已經太老了！”他尖銳的目光于剎那間變鈍了，變得黯淡下去：“至于‘懋林行’么……”

　　“爸爸！”正之覺得自己被一種強烈的歉意感所攫取了，在這一刻間，他只想將自己全部的熱情都傾注出來，傾注入這位坐在自己面前的老邁而失望了的自己最親的親人的胸中，他要讓希望之火在那里重燃起來。“林先生是位好人，先把‘懋林行’交給他來管理，這點你完全可以放心。……而我也一定會……”

　　“放心？這根本不是放心與不放心的問題。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我有辦法創造起一家‘懋林行’，我也同樣有辦法來完成其善后的工作。所以，我倒要請你放心。”他的目光又銳利起來，表情又沉入原先的嚴冷之中。

　　正之低下頭去，他不想再說話。

　　“她是誰？”突然，在一段靜默之后，正之聽到了這么一句簡短的發問。他抬起頭來，父親望著他，他也回望著父親，在四道目光十多秒的交鋒之中，一切便已清楚。正之已回避不了，而事實上，他也不太想再繼續回避：遲早他都得面對這么一個現實。

　　“她姓章，叫章曉冬。”

　　“是夜總會的那一個嗎？”

　　“嗯……不過她已不在那里做了，她已搬出來獨住，因為，她……她已與她的丈夫分居了……”正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說話竟會口吃起來，是黃金富對他的潛在影響嗎？他迫令自己鎮定下來。

　　“她已經是結了婚的？”

　　“是的，她的丈夫在太古糖廠工作。”

　　“那么現在由誰供養她？你嗎？”

　　“不！”正之的語氣堅決，眼中閃出一種抗議的光芒，“她……”

　　“你夠能力養活她，為什么不把自己自從工作以來的積蓄先給她用呢？”正之望著父親的頭低了下去，父親的話正點中在他的心坎上，他不夠膽再望著他。“一個夜總會的女郎，害了一個男人不夠，再害第二個……”

　　“爸爸！”正之一下子從坐椅上站起來：“請您不要這樣來講她，她是個好人，她很可憐！”

　　“可憐的應該是她的丈夫——那個靠汗水去艱難掙錢的人，而不是靠皮肉去容易騙錢的人。”

　　“爸爸！……”他決不容許任何人污蔑曉冬，盡管她聽不見，但他一時又想不出反擊的語言。

　　“樂美知道嗎？”

　　正之沒有立即回答，他需要幾秒鐘的時間來使自己激憤的心情平靜下去，然后才會有思想的空間來將那個問題重新回旋一番，他覺得這是個他應該回答的問題。

　　“我們在上海就認識，她是我和樂美共同的朋友，她也是在半年前剛來香港的，她……”

　　“我是說，樂美是否知道你倆目前的關系？”

　　“什么關系？”

　　“你說呢？”

　　“我說……”正之答不上來。

　　“二十年前，我們這一代來香港是為了能生存下去，所以必然會奮斗。二十年以后，輪到了你們這一代，你們來香港目的是什么呢？為了發達，為了享受，為了能追求國內所追求不到的生活方式？于是分歧的斷層就一定會在彼此間產生。”他停頓了一刻，像是為了集中思路，也像是為了捉摸正之對他的話的反應。接著，他拉開抽屜從其中抽出了一條窄長的紙片來放在寫字臺的臺面上。他的眼睛并不望著正站立著的正之，但他的聲音卻又開始在書房里響了出來，這是一種平靜的語調，沒有一絲夸張也沒有一點縮小的成分包含在其中：“這里有三十萬元港幣，本來就是為你出國留學而準備的費用，現在仍交給你，讓你自由支配，你可以用它們去開一家琴行。”

　　一種莫名的羞辱感涌進了正之的心中——他不知道究竟這種羞辱感來源于何處：是為著父親在這前面所說過的一切呢，還是為了他最后一段表白？“爸爸，你誤解了，即使要辦琴行，我也要用自己積蓄起來的錢，我并沒有向您要錢的意思。”正之開始轉身，他準備離去，“這筆錢您還是收起來吧，我不想要它。”他開始背向著父親，向書房的門口走去。但是他并沒有計算過：以他每年積余二萬元的速度，他將多少年才能籌足這筆三十萬元的資金。

　　“正之！”身后傳來一聲雷鳴般的喝叫聲。正之驀然剎住了腳步，他從來沒有聽見父親這樣高聲地說過話。他轉回頭去，他見到父親已從座位上站立起來，兩只撐在椅把上的手正劇烈地震顫著，他的面色蒼白得可怕。“回來——拿去！”他將那條紙片從桌面上撿起來再向正之遞出去，但他的眼光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正之的面孔。正之一步步向回走去，他感到自己悲慘得像一只向著張開了的蛇口一步步跳回去的青蛙。他從他的手上取到了那條紙片，這是一張匯豐銀行的本票，受益人的一欄中寫著的是李正之的名字，而金額一欄之中印著的是三十萬這個數目。

　　“謝謝您，爸爸……”他聽見到自己正用低于蚊鳴的音量向著交給他支票的父親說出了這句話。

　　李圣清一直望著兒子從門口走出去，關上了門，然后才坐下來。他攤開了一疊印著“李圣清信箋”紅色抬頭的信紙，然后提起了一支“派克”蘸水筆。在第一欄的豎往間，他用有著毛筆字深厚功力的筆勁抖抖顫顫地寫道：“樂美賢媳……”

　　客廳的“星辰鐘”正在此刻“口當口當”地打出了九下，這是他向“李寶椿”大廈的寫字間打出第一只電話的時候，但今天他沒有這樣做。

　　就在同一天的傍晚，還不到五點半鐘，正之從英皇道拐進了通往馬寶道的一條橫路上。在他的口袋中裝著那本匯豐銀行的存折簿，十張金黃色的一千元港幣的面鈔夾在其中。他的一只手塞在褲袋里，緊緊地捏住那本存折和那疊鈔票，他不希望它們在被交在它們應該被交到的人手中之前已被別人搶去或扒走了。其實，香港的治安也并非是那么地可怕，主要是正之還從未在自己的口袋中藏有過如此大筆的現款。而且這是他用半年的苦干換來的報酬，他親身體驗到了：在香港，錢的每一點滴都來自于不易。

　　黃昏前夕的太陽仍然像火盤一樣地烤人，英皇道，連同那參錯不齊的新舊各異的樓廈群赤裸裸地曝光在這盤太陽之下。它們必須一年十個月，一日十個小時之久地忍受這種亞熱帶的驕陽的焙烤。曾是傲視同群的白色的巨廈漸漸地變黃了，新一代的高層建筑，巧克力色的，烏晶黑亮的玻璃墻的，純不銹鋼的，如黃金一般燦耀著的，又在本來是不被人注目的角落里矗立起來，悄悄地代替了它們的前輩，而成了這片繁華世界的標志。香港便是像這般地淘汰、更新著。

　　正是下班的時間：路軌上的電車，擠滿了人的雙層巴士，的士，小巴，私家車以及在兩旁人行道上的人流像鼓脹在英皇道這條港島主動脈中的血液，奔流著，再從各邊街橫巷的毛細血管中滲透到香港這具龐大軀體的每一朵細胞中，將生存的能量輸送去那里，再把排泄出來的廢料帶出來。

　　正之就是它們之中的一顆紅血球，他正從“琴行街”轉入到“馬寶道”上。他要把攜帶著的一萬元港幣的生存養料輸送到一幢舊樓的一個住宅單位的一間斗室之中去。對于他來說，那間不為任何他人所知曉的斗室中正存在有一團強烈的磁場，他是一枚小鐵釘，不管他在哪里，不管他在干些什么，也不論他企圖如何地掙扎，他都不能擺脫這片磁場對他的強大吸力。今天，他就被從海對岸的尖沙咀一直吸到了港島的北角，而且現在正一條街更近一條街地，一個門牌更近一個門牌地接近這片磁場的中心，他只覺得那個磁場的核心是一片光暈，他不能見到那里存在著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一旦進入到那里之后將會如何。

　　他記憶不清自己是怎樣地踏進那方窄深的大廈入口處，然后搭上那架“嘰嘰咔咔”作響的拉鐵閘門的電梯的。當他頭腦稍微清醒一些的時候，他理會到自己是站在一條散發著比渣華道的那座老樓更霉濕味的大樓的走廊里，在他的面前是一扇關閉著的老式大門鐵閘，門口地邊上供著一方小小的土地神位，一支一寸寸燃短下去的香炷正把騰騰煙霧輸送進霉濕的空氣中。

　　他正面臨著一個決定的時刻：按下門鐘，還是不那樣做。

　　曾經有一段時間中，那個轉身離去，重新回到馬寶道的街市場上去的思想占了上風，但他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他是給曉冬送錢來了，他又不是為其他什么事。她急需錢，而在這個時候幫助她這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最重要的是：他的心底里也很明白，今天他遲早都得按鐘進去，不管他會有多少次地退出去再進來，進來了，再退出去的偽裝。

　　所以他決心按門鐘進去。

　　鐵閘里面一扇大門開了，鐵閘并沒有打開。一個頭發蓬亂的，穿睡衣的肥胖女人出現在鐵閘柵欄的后面。在正之看來，她就像是被關在鐵窗中的囚犯；雖然她看正之的感覺可能和正之看她的一樣。

　　“揾①邊個？”她沒有好聲氣的問話令正之想象到可能是門鐘把她從夢中喚醒的。

　　“對唔住，阿嬸，我想搵一位叫章，文章的章；曉，拂曉的曉；冬，冬天的冬——章曉冬女士。”經過半年多的鍛煉，正之說的廣東話已臻于標準。

　　“邊個？章曉冬？那個剛搬來住的女人？”

　　“我不知道這里有多少位房客，不過我想可能是的——”

　　“重沒返來！②”一聲“砰”響，大木門在鐵閘后被使勁地推上了，引起了走廊中一陣空蕩蕩的回聲。

　　曉冬不在，但正之感到的并不是失望，他反而覺得松了一口氣，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有這種反常的感覺。他感到輕松的原因是：至少他還可以有一段在街上閑蕩的時間，他可以邊走邊思考，他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紛亂的思緒。

　　一條狹窄的馬寶道，兩旁擠塞著各類小販的攤檔。衣裙，褲子，甚至女人的胸圍、三角褲、絲襪都被高高地叉起，掛在竿棒上。一條長形的紙片從褲襠中吊下來，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體“公司跳樓貨③——每條十蚊④”或者是“唔要走雞——唔信睇嚇！”穿著短褲，拖著拖鞋，赤裸著兩條又白又粗大腿的女人；只掛著一件汗背心，通身油光烏亮的男人；骨柴嶙嶙、彎腰曲背的廣東阿婆；拉著母親褲腿的，或被兜在胸前，馱在背上的孩子們從一個攤檔移向另一個。人頭涌涌，從路的這一岸一直延向路的那一岸，使馬路失去了人行道與車行道的界線。一輛拐彎繞進北角總站的有軌電車“叮叮口當口當”的鳴叫著，從路的一端駛進馬寶道上來。它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向前爬行，將人潮慢慢地推迫向兩岸，頓時間叫喊著、咒罵聲四起，行人與顧客向兩邊靠去，擠壓在小販的攤檔上。但一旦當電車駛過，人潮便立即會攏上來，恢復成了原先的常態。

　　正之就在這批人群間擠推向前，呼吸著被汗臭、果皮和陰溝積水污染了的空氣。他本想梳理一下自己的思想，但他發覺這是不可能的。

　　而且，他還必須照管好褲袋中的那一萬元現金：在這里，這是一筆足夠能將幾攤小販檔上的衣物雜品包購下來的“巨款”。

　　① 揾”，廣東話“找”的意思。

　　② 廣東話“重沒返來”等于“還沒有回來”。

　　③ 跳樓貨”意即“便宜貨”。

　　④ 十蚊：即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