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一般的靜默……

　　“曉……曉冬，難道你，你真是這……這個意思嗎？”這是一個快要溺斃的人還企圖抓到一根救命草的反問句。

　　“是的，是這個意思。”

　　死一般的靜默，足足有幾分鐘。只有樓下傳上來的大排檔堂倌的脆爆式的，帶有熟練滑音的喚菜譜的喊聲。的士和小巴的引擎聲從街路的遠端傳來，近了，更近，在窗下“呼呼”地通過，然后再遠去。

　　突然，黃金富用十指掩住了面孔，他的含含糊糊的，類似哭泣一般的聲音從指縫間傳出來：“我……我……究竟做錯了些什……什么？我……我……我要受到如此的報應？……”

　　“金富，”這是曉冬的聲音。黃金富的雙手仍掩住面孔，但他立刻停止了說話，不管怎么樣，他仍渴望可以聽到曉冬會說些什么，“做錯事的是我，你做錯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娶了我。你是個好人，金富，我了解你，你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的妻子，你一定能的！而且她會完全適合你。……”正之聽見一種震顫在說話者的音喉間發(fā)出來，這是一種強烈的，卻被壓迫著的震顫。正之的目光轉向曉冬，他見到淚珠正“噠噠”地從她眼眶的邊緣掛下來。她的兩肩劇烈地震動，這使正之記起了那夜在淮海路弄堂口與她分手時的情景。正之還不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但在曉冬，這肯定是當一種十分痛苦的矛盾在她心中攪拌時才會有的反應。曉冬站了起來，她向黃金富走過去，然后再在他面前跪下來，她用兩只手去握住了他的兩只掩住面孔的手。“聽我說，金富，在我倆結合的頭一天起就注定要分手，因為我們彼此根本不投合。……總會有這么痛苦的一天，就讓它咬咬牙過去吧！痛苦之后便是適應……”

　　黃金富捂在手掌后的嘴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能說些什么呢？他只身孤獨了幾十年，終于在他四十多歲的年頭上從上海娶回了一個貌似天仙的嬌妻。他欣喜若狂，他有了一個家，他還想有一個啤啤，他已盡了自己一切的能力來待她，來滿足她。假如今天黃金富是一個百萬富翁的話，他一定不惜一切地去半山區(qū)，或淺水灣買一幢花園別墅給她享用，但他不是哇！他只是一個太古糖廠的鏟糖工人！人說香港是一個分分鐘都有機會發(fā)達的地方，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卻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機會何時才能來到？他甚至懷疑在自己的一生里程中是不是真的埋有一個財富的礦藏？所有他的那些工友們，有比他年輕的，有比他年長的，他們辛苦地做了一世，直到退休，至少在他接觸的人中間，他還沒有見到一個能在一朝間發(fā)達的實例，他自己能有那么幸運嗎？但這都是些關于錢的問題，在香港，幾乎人人都信“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諺語的，所以一遇到麻煩，很少有人不會不聯(lián)想到“錢”字上去。但曉冬說的是另一回事，她說他們彼此不合，也許是的。最近幾個月來，他也已隱隱約約地感到了在他與她之間存在著一層可能并非是錢和遷就就能消除的隔閡。這是一種什么性質(zhì)的隔閡，他不清楚，但曉冬已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在他們結合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要分手的，是這樣嗎？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苦就苦在他從沒有懷疑曉冬下的結論是否是正確的習慣！現(xiàn)在，曉冬就在他面前，她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雙手，他知道她在央求他，但他……他怎么能讓一個“好”字從他的嘴唇間滑脫出來呢？他只能靜默著，讓時間一秒一分地過去而沒有下文。

　　他的心臟像要爆裂開來——他能說些什么？他該說些什么啊？

　　正之在一旁，目睹著這一場在一對夫妻間的最痛苦的默劇的伸延。他雖然第一次見到黃金富，但他覺得自己好似已了解了他多少年一樣地了解他。他深深地同情他，但卻幫助不了他，他相信曉冬的感受是和他是一樣的。因為他明白這是什么樣性質(zhì)的事，同情能夠勉強一時，卻不能維持一世。或者，好多句多少有些安慰功用的話曾涌到過他的嘴邊，但都被他一一地咽下肚去。沒有一句會是合適的，尤其是從他那么一個旁觀者的嘴中說出來。他遇到的難題正與黃金富一樣——他能說些什么，他該說些什么啊？

　　于是，唯一的選擇便成了做一位靜靜看戲的痛苦的觀眾。

　　但這正是正之所最不能忍受的。一旦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便如坐針氈了。他的腿不由自主地站直起來，他的眼望著這方默劇的舞臺，身體卻向著他估計是房門口的方向退去，他想溜出去，他希望誰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行動。

　　但，突然，他見到黃金富掩面的雙手從曉冬的手中掙脫出來，他“忽”地跳起身來：“曉……曉冬！你……你告訴我，是不是為了他，是不是為……為……為了他！”他的一只手臂伸直了，手指正瞄準著企圖逃跑的正之，他的眼中閃耀著只有在跌入了陷阱的野獸的眼中才能找到的，因為絕望而完全瘋狂了的光芒。

　　正之正向后慢慢移動的腳步一下子加速成了一種連奔帶跌式的后退，他向門口跑去，他害怕黃金富真會追上來。

　　“不，”當他的手正握上門把時，他聽見曉冬平靜的說話聲，正之轉過頭去，他見曉冬站起身來，她面對著黃金富：“這是我們兩人間的事，不與任何第三者有關。我們是不可能生活在一起的，金富，你明白嗎？即使你想，我也想，但仍然是不可能的！——”

　　黃金富轉過頭去，呆呆地望著她，他挺直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來，他像是從一場夢中醒來，但又立刻滑入了另一場夢中去。

　　正之轉回頭，他已決心要離開了，他是從來也不忍心看完一場悲劇的。

　　“正之，”他聽見曉冬在他背后的說話聲，“我送你去電梯口。”

　　“這……？”他腳步猶豫地在門口停住了。

　　“你是我家的客人，又是第一次來我家，我應該送你的。”

　　正之沒有再堅持，他拉開門走到了屬于包租婆的客廳里，他向房內(nèi)投去了最后一瞥：兩條叉開的腿，兩只擱在膝蓋上的胳膊，搭拉下的腦袋，一面亮光光的，占去了幾乎三分之一的畫面的禿頂，這是黃金富留給他的最后一個形象。這個形象一直保留到他重新見到他，——那是在七年之后的事了。

　　在充滿著霉?jié)裎兜莫M窄的走廊間，正之和曉冬并肩地走過一扇又一扇的鐵閘門，他倆停步在了電梯的梯門前，但誰也沒有向誰說過一句話，他們甚至沒有互相望過一眼。正之按亮了電鈕，電梯正從十多層上開始下來。數(shù)字一個個地跳亮著，終于燈光在“3”字上停住了，梯門裂開來，梯廂里還有幾個搭客。這是最后的時刻了，黃金富的雙手捂面的姿勢，黃金富絕望可怕的目光，同時在正之的腦空中閃過，但他還是說出了那句話來：“明天，我們……”

　　正之已跨入了電梯廂中，他轉過臉來，他見到的只是仍站在走廊間曉冬那面蒼白的臉上的兩瓣失血的嘴唇在振動，但電梯門正向中央移動過去：“不要上我家來了，明天下午五時在新都城門口……”

　　梯門“嘭”地關上了，正之感到電梯正開始下沉。

　　當正之從霉?jié)竦淖呃群碗娞莸幕貞浿谢厝氲浆F(xiàn)實里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還是那個姿勢：兩腿叉開，雙手墊在腦后，眼睛凝望天花板。冷氣機仍一刻也不偷懶地“突突”地將冷風輸入室內(nèi)，桌上的臺燈還亮著。“口當！口當！”而客廳里的星辰鐘正好報出了午夜二點。

　　他覺得手臂已有些微微發(fā)麻，他將手從腦后抽出來，轉換了一個躺睡的姿勢。后來，后來怎么樣了呢？他盼望能按照原先思路繼續(xù)延伸下去，但除了這一段完整的情節(jié)以外，他的思想所能收集到的只是一些零星的回憶斑點。第二天上午，他請了一個小時的事假，并提前一刻鐘到達了新都城百貨公司門口。他見到她了，而且從那一天開始他天天與她見面，直至今晚。她告訴他說，她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在北角一座工業(yè)大廈中的一家制衣廠當車衣工，月薪八百五十，每天工作九小時，一星期工作六天。她還告訴他，她已在馬寶道找到了一間單人臥室，月租三百元。她很高興，因為她已能自給自足，而幾天之后，她就能搬出來獨住了。雖然經(jīng)過只有一、兩次，但正之對馬寶道的環(huán)境也算有所記憶：那是一片街市和小商小販的集聚地。每天一清早，居住在這個區(qū)域內(nèi)的屬于城市貧民階級的妻女們都會涌來這里選購廉價的食品和衣物，人聲嘈雜，滿地被踩爛了的菜皮和水果發(fā)出一種腐臭味。因為曉冬告訴了他住址，他也曾有一日提早收工，去馬寶道轉了一圈：那是一幢灰白色的水泥大廈，在掛滿了“萬國旗幟”的無數(shù)“白鴿籠式”的居住窗口之中，他想象著有一只天仙般的鳳凰也歇在其中。但他只有“想象”的資格，他不能也不敢朝大廈那方黑漆漆的進口跨近一步。他一直有一個預感：那不該是他去的地方。至于為什么，盡管他不愿問自己，但問答還是一個接一個地跳進他的腦子里。以前在上海，他常去她的淮海路的那個家，他從來感到既自然又輕松，那是因為他有樂美陪著，而她也有一個母親與她同住。就算是渣華道吧，那兒也至少有黃金富在場。但現(xiàn)在……現(xiàn)在怎么啦？現(xiàn)在她是獨居的……獨居又怎么樣呢？他不是她的摯友嗎？樂美和她母親是不能來香港，而她與黃金富分居了，她一定很痛苦，她需要人安慰她，鼓勵她，幫助她度過這段人生的難關，而在這個時候正之是唯一一個能夠伸出手來相助到她的人，他可以回避嗎？他應該回避嗎？……他答不上來了。而且，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她的那間單人臥室正是他那一切回憶斑點的背景，沒有了這么一塊背景，它們將永遠地編織不到一起來，編織不出一幅有著連貫情節(jié)的，供他回憶的圖畫來。

　　他覺得周身又在冒汗了，他撐身坐起來。冷氣機還在吹送著涼風，他的已經(jīng)有了幾分困意的眼睛向著臺燈凝望了一陣，那是一團正輻射出無數(shù)條五彩繽紛彩線狀來的光源。他翻身下床來，走到寫字臺的抽屜邊上。他拉開了抽屜，取出了一本紅色硬封面的“匯豐銀行”的存折。他翻開折冊，結數(shù)表示著他在該銀行存有一萬多元港幣的存款。這是幾乎他走上工作崗位后的全部收入的總和。家里從不要他一分一毫，除了一些零用和車費之外，他將自己每月的薪金都存進了這本存折中。

　　他把折簿合上，壓放在臺燈的燈座下。明天他將去銀行把這些錢都取出來。他已經(jīng)知道他應該如何將把這筆錢去用到它們應該用的地方去。

　　一切都已告一段落，應該上床去休息了，明天大堆的工作正在圖書發(fā)行公司的桌面上等著他，但他還坐在那里：他必須要寫一封信給樂美，告訴她最近所發(fā)生的一切。樂美已有兩封信給他，并提到最近會有一批詩稿附寄來。她在計劃一個更“合適”的方式郵寄這批稿件，她要他一旦收到稿件后立即回信，并告知她到底是否再有需要一次次地去曉冬家解決這項不可能解決的麻煩——她已去厭了，她也失去了信心，她不想再去。

　　但他從何開始以及怎樣來敘述最近在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呢？告訴她曉冬曾在夜總會任職之后又失業(yè)？告訴她曉冬已與丈夫分居了？甚至告訴她他與曉冬日日有見面，而且……而且也就像他倆以前在上海的時候一樣，每晚在街路上逛啊逛地，不到深更半夜還不愿說一聲“再見”？當然不能！不管樂美會怎么想，他都不能向樂美說這些，他們畢竟遠離千里，而且又在兩個不是自己能隨心所欲互相往來的地區(qū)。雖然樂美是那么地信任他，但猜疑有時不得不會產(chǎn)生。再說，這僅僅能算是猜疑嗎？他自己也答不上來。

　　至于說假話，那不是他的習慣，尤其對樂美。留在他面前的選擇于是只剩下了一條：那就是避談這件事。而避談此事的最佳途徑是拖長寫信的周期。就這樣決定了，他熄燈上床去。窗框上方的卷簾并沒有放下，他也懶得去放。午夜的斑斑星點透穿過玻璃向他窺視：他的兩只眼睛仍在幽暗之中眨閃，他感到別扭不安。這是他第一次對樂美采用了某種手法，為的正是他倆共同的摯友：曉冬。

　　正之已記不起了，那一夜他是否曾作夢。

　　他知道的只是：一陣清脆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刺入了他深沉沉的睡眠中。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敲他的房門呢？他醒來了，他記起了昨夜，昨夜他很晚、很晚才睡。

　　“唔……唔，是誰啊？”

　　“我。”是父親的聲音！正之一骨碌跳坐起身來，書桌上的小臺鐘指著的時間是七點半鐘。

　　“噢，我這就穿衣……有事嗎？”正之坐在床上，向著緊閉的房門說話。

　　“想和你談點事，我在書房等你。”門外傳來父親的回答。

　　正之坐在那里，他聽得腳步聲離開房門而去。轉進了書房里，然后是書房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

　　父親要找他一談，這并不奇怪，他是準備著了的，他知道他遲早會找他。但他竟會破格地打亂了他自己日常生活的規(guī)律，這么早地來敲他的房門，這是正之沒有想到的。正之的心中當然是有所感覺的，但他對這個社會，對這里生活著的人們，以及他自己的家庭和父親的了解已經(jīng)不少，他不愿去設想對方可能會問些什么，而他又應該如何對答。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他只需要機械化地下床來，洗臉、刷牙，去飯廳中喝一杯鮮奶——假如秀姑已經(jīng)準備好的話，然后再扭開門把踏進書房去——謎底就在那兒等著他。

　　他就照這樣地做了，當他跨入書房時，父親正坐在那張?zhí)偃σ紊贤哌M來的人，他的背景是那矗高高的紅木的擺幾，一盤剛由秀姑淋過了水的鮮綠欲滴的盆栽擺在它頂部，長長的莖葉垂卷下來。

　　“早，爸爸。”

　　“早。”雖然正之的眼光已避過了對方的，但他覺得那股銳利的目光一直追蹤著他，就如探照燈追蹤著飛機，直到他在那口斜插著字畫長軸的龍缸邊上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