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李老先生因氣喘……

　　當李老先生因氣喘而披衣坐起身來的時候，沿著北角的海傍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影正緩步向西面的方向走去。

　　這一帶是熱戀情侶的天地，尤其在晚上。雖然時間已近半夜，但面對著海面的石凳上，仍然坐滿了相擁著的對對雙雙，無數對嘴唇膠粘著，無數雙眼神對峙著，唯獨聽不到人語。因為在此一刻，語言已顯得多余了。最令人陶醉的是斜堤上的剪紙般的人影：在男性的強壯的臂彎間鑲著女性的白玉似的頸脖，而從海面上吹來的風正陣緊陣松地撩起夢幻一般散垂下的頭發。其實，將雙腳蕩垂往海面地坐在斜堤上是一個十足驚險的舉動，但正因為這種帶有危險的刺激性，才更制造出一派浪漫的情調。當女的嬌滴滴地說一聲，“啊喲，我怕——”時，男的才有機會說：“別怕，有我在呢！”于是一段投入懷中的醉人的時光便順理成章地來到了。

　　只是那兩個緩步西行的人影，他們并不像情侶，卻偏偏選擇了這個地方。在他們的右手邊是一秒鐘也不停地拍打著堤岸的海濤；而在他們的左邊，是北角新村的高層建筑，萬千只亮著白色和黃色燈光的窗戶正俯視著他們向前慢慢移動的身影。他們非但沒有摟腰依肩，而且還在彼此之間保持著半英尺的距離。女的穿著一套無袖的連衣裙，裙邊在夜風中舞起，為她那窈窕得令人心跳的身材更增加了一份撲朔迷離的飄忽感。她的頭低俯著，目光審視著那一步一步地在她腳下流經的路程。男的身材瘦長而勻稱，他穿著一件短袖的汗恤，褐色寬邊的眼鏡架，留蓄著的長發向后揚去。戴著白色塑罩的路燈每隔幾十米便照亮了他的兩條闊粗的須腳，然后便再讓它們隱入在濃黑的夜霧之中，他的頭是仰著的，目光舉向那鑲綴著點點繁星的天空。

　　他們便是曉冬和正之。

　　已有很長一段沉默期了：彼此都有千百個要說的話頭，但彼此都覺得沒有一縷話頭說出來會是合適的。或者，他倆翻騰著的正是同一個矛盾的思想，交織著的也正是同一種矛盾的心態。而且，正因為他們互相能有幾分地透視出對方的內心活動，所以便更促成和延長了這段越陷越尷尬的無言和無目標的行進。

　　無論如何，沉默總需要有一個人首先來打破的，正之開腔了：“嗯……嗯……”他覺得自己已有十來分鐘沒有被發聲的氣流沖擊過的聲帶似乎處在一種被粘結住了的狀態之中，“……總之，分居不是一個辦法。”

　　“我知道。”曉冬轉過頭來望著他，她的兩只烏亮的眸子在幽暗之中眨閃，有如在她頭頂上窺視著人類的星群中又增多了兩顆。“但與這一條相比，其他的途徑便更不能算是辦法了，人是要活下去的，在沒有辦法之中也得找出一個辦法來。”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了解你的處境，但是……”

　　“分手是遲早的問題，”她沒讓他說完已很快地接上口來，“我已反復地思考過。假如這是早晚要發生的事，現在是最合適的時刻。”

　　他轉過臉來望著她，他欲言而止的表情顯示著，他不愿意以一個“為什么”的提問來將他們之間的對話引上一個令雙方都可能會窘迫的方向上去。

　　但她還是解釋了她的觀點，“我失去了工作，因此只有現在，我方有機會在不依賴他的前提之下，證明自己的自立能力。”

　　“你將會很艱難。”

　　“我正渴望這一種艱難，這是對自己的一種有力的報復，忍受越多艱難，才能從自己的心靈上卸下越多的負擔。這便是我當機立斷就在現在離開他的原因。我要讓自己知道，輕率是要付出代價的。”

　　“但……”他猶豫了一刻，他仍然覺得應該將他所想的說出來，“但你永遠也改變不了他將你申請來到香港這個事實，你不能否認他將付出很痛苦的代價來面對這個現實。你會覺得……我們都會覺得……不，你會覺得……內疚的。”

　　“并不會。”她的口吻的平靜令正之感到吃驚，“我用我同樣痛苦與艱難的代價去換取他的。”

　　正之覺得這里是他們辯論長廊的終點了。夜風“颼颼”地吹拂著他倆，長椅上的情侶偎依著，斜堤上的愛伴相擁著，北角傍海的道路已走到盡頭，他倆需要繞出去，外面是即使到了半夜仍然是五光十色的英皇道。

　　“但，他是真真誠誠地愛你的，就憑這一點……”正之將腳步停下來，他用眼睛望著她，他將說話的重音落在了那個“愛”字上。他想憑借著對這個字的強調來使她回心轉意呢，還探索著一些其他的內容，他連自己也摸不清自己。

　　她把朝向地面的頭抬起來看著他，她的腳步也不由自主凝住了。然后它們再慢慢地垂下去，兩條腿又繼續向前邁動，正之也跟了上去。她并沒有立即作出回答，是的，這是一句擊中了她心坎的話，也是令她把這一條計劃在心中盤算了足足半年才終于作出決定的唯一理由。

　　“但愛，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愛，必須是互相的，而且還要得到各種外界條件的配合。人，有時不得不相信有‘緣分’這么一回事啊，”她的音調突然變得幽幽然地，好似從一個夢中人的口里發出的喃語，“即使有兩個人，他們都愛對方……甚至他們都肯定對方也愛自己，……即使有兩個人，他們都可以不考慮自己，但他們都必須要考慮對方，考慮到對方以外的再一個對方。……世界對一個人公平了，便會對另一個不公平……”

　　正之的心臟“怦怦”地跳著，他將仰視著星空的目光收回來去望她。就在這一刻，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感慨和激情，他不能知道，假如她也將頭轉過來望著他，并讓兩線淚珠從那兩洼蓄足了水源的眼眶邊緣滿溢出來的話，他會作出些什么樣的舉動來。

　　但這事永沒發生，因為她的頭保持著低垂的姿勢，只有那一寸寸從她腳下流過的道路才知道她用眼睛向它們訴說了些什么。

　　正之將插在鎖洞中的鑰匙稍稍向上提高了一點，再輕輕地轉動，他希望以此來將開門鎖的聲音減到最低點。他的另一只手的手掌抵在門上，把那扇有十公分厚度的雕花柚木門推開了一條容他一個人擠進去的縫，當他躡手躡足地跨入客廳時，墻上的那方星辰鐘正好“口當”地發出了一句歡迎之聲。正之緊張的眼光慌忙轉過去望向墻上：時間是午夜一點。

　　他脫了皮鞋，手中拎著拖鞋。他穿著襪子的腳從寬闊的客廳中無聲地踩過，一直進入了自己的房間里。讓汗水裹泡了一日的身體和被汗塵、油膩堵塞了毛孔的臉極需要去浸到那口放滿了水的潔凈的浴缸中去，好好地作一番清洗的享受。但就是這一個欲望也被他克制住了。他以最小的噪音關鎖上了房門，然后旋亮了臺燈和開啟了冷氣機。冷氣機“噗噗”地向房內輸送著清涼的空氣，他脫下長褲，敞開了襯衣在床沿上坐下來，一段時間之后，他才感到，汗塵、油膩、昏沉和緊張才漸漸地離他遠去了。

　　雖然他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但他動作的一切細節都沒有逃過他那正坐靠在床板上的父親傾聽著的耳朵。他坐著、醒著，就為了等正之回來，現在他才抖抖索索地撐起身來，滑身躺下去。

　　一個肥矮、禿頂，說話帶有嚴重口吃的人的形象又在正之的腦幕上清晰起來，他是黃金富。不知怎么地，這一星期來，他老擺脫不了這團影子對他的纏繞，只要當他靜坐下來，大腦中紛亂的思緒稍稍地沉淀出一個可以容納這具形象存在的空間來的時候。他罵自己是傻瓜：黃金富關你什么事呢？不錯，他是曉冬的丈夫，而曉冬是他和樂美的摯友，就是這么一層關系而已，那也值得你為他而感到困擾，為他在思想的視野中出現而心驚肉跳嗎？他向自己說：自己完全是他家的一位堂堂正正的，愿意為他們助一臂之力的真誠朋友，他又不是——，他不是什么呢？正之想不出下文應該用一個什么樣的名詞填充上去才合適。小偷嗎？當然不對，敵人嗎，更荒謬！但他老像是一個做了虧心事的人，在遇見當事人之時，不論對方知曉否，他都不能使自己鎮定下來。但他做了什么虧心事呢？他并沒有哇！

　　他問曉冬假如離開黃金富，她會不會感到“自責”？他是在問曉冬，也像在問自己，似乎他只要知道曉冬的答復，才能摸清自己的答案。

　　他要將黃金富真誠愛她的實質向曉冬點穿的原因又何在呢？可能在當時，曾有一個疑問在他的心中下意識地升起：他迫切地想知道曉冬對待一種真誠的愛，哪怕這是一種根本不適合她的，然而卻是真誠的愛的態度到底是怎樣的？

　　現在他的結論是：她也珍視這類愛，但她不能接受它。但，這個結論對于正之來說又有什么價值呢？

　　坐在床沿上的正之感到火熱的表面體溫正開始下降，一種爽滑的舒服感又回到了他的皮膚上。悶熱的夏天已被冷氣機驅逐到戶外去了，留在室內的涼爽使正之回想起了上海的草席上蓋被子的初秋的滋味。這，正是他詩潮澎湃的季節呢，然而這是在香港，現實的地毯在他面前鋪展開來，只有他和她，才是從那千里以外的故鄉一同來到這一群都是陌生演員的環境中，演出一場全新的人生話劇。他躺到床上去，他的兩條長滿了黑乎乎汗毛的大腿叉開大字地睡在床的中央，他的兩只手墊在頭底下，眼睛凝望天花板出神。

　　他怎么也不能在想象的視野中將那一次與黃金富見面的情景驅趕出去。這是在“華都夜總會”重見曉冬后的第二天的黃昏，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他與曉冬面對面地坐在幽暗中。這是一種當黃昏來到時，最早光臨那些深陷在摩天大廈森林中的低層單位里的幽暗。他倆都默不作聲。其實，當他下班后五點鐘來到曉冬家之后的一個小時內，他倆間有過幾句對話幾乎都可以數得出來。多數的光陰都是在默坐中度過的。他倆中的這個或那個也都設法找出一些可以引導談話的題目來，但這都是一些一抽即盡的線頭，沒有幾句的對白就又陷入了沉默的黑暗中。這是因為大家都模模糊糊的感覺到有一個大家都渴望涉及卻不敢涉及的核心存在，而在這顆核心的四周存在著一片真空的禁區。每一頭話題，無論它們從哪一個方向逼近這個核心，都必然會在禁區線的邊緣上止步不前了。這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氣氛，但他們都寧愿在這團尷尬之中堅持下去，也不愿從它中間逃脫出來。

　　六點還差五分鐘，正之聽見房門的鎖孔中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息，一個短壯、禿頂的人影在房門推開的光亮中出現了，他隨手扭開了室內的電燈。

　　一個陌生男人在幽暗中與自己的太太面面相對的現狀令黃金富大吃一驚，他緊張到幾乎倒退了一步，然后吃吃地問：“你……你是誰？”

　　正之站起身來，他已準備著會有這么一刻的到來，但他沒有預料到情勢竟會是如此的緊張。

　　在還沒有能開口作自我介紹之前，他已聽到了曉冬平靜的說話聲音，她還是坐在椅子中，并沒有站立起來的企圖。

　　“這是我的朋友李正之先生。”她沒有向正之介紹對方的那一位是誰，但正之知道他的身分。

　　“你……你們是朋友？”

　　“是的，”正之微笑著，伸出一只手來：“你好。”

　　“你們幾……幾時相識的？”

　　“我們是老朋友了，”管他臉部的肌肉是不是僵硬，正之扮都要扮出一副輕松的笑容來，“在上海時，我和我的太太……”

　　“你……你有太太？就……就是說你是結……結了婚的？”

　　“是啊，我早結婚啦，”正之喘過一口氣來，他在無意中找到了一條能逃避的出路。為了加強語氣，他重讀了那個“早”字，雖然“早”與“遲”其實并無分別。

　　黃金富臉部的表情開始軟化下來，刺人的目光變得柔和，“噢，是這樣……，請……請坐。”他慌忙伸出手來與正之的那只正打算垂下去的手相握了。

　　正之坐回原來的位子上去，他卻仍站著。

　　“請問，你在哪……哪里做事？”

　　“尖沙咀的一家圖書發行公司。”

　　“那……那好。你……你的太太呢？”

　　“她在上海，還沒有申請出來……”

　　似乎又有一朵陰云飄進了黃金富的神情中，他的口吃立時又變得更嚴重了：“這……這就是說，你……你在香港只……只有一個人……人住？”

　　“與父母同住，”正之的手向斜上方一指，“就住在從這兒上去的半山。”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思想促使正之加上后半句話，但總之這不會是他的意圖：他令黃金富更加倉促不安了。

　　“住半山區……”他望著正之的眼神轉開了去，半晌才轉回來，但現在，他望著的是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一個表情的曉冬。“今晚你不……不去返工嗎？”

　　“我已經辭職不做了。”曉冬說出的每一個字的分量均勻得就像一疋拉直了的絲帛。

　　“是……是嗎？！”一團興奮的光彩在他臉上爆發出來，“曉冬，你……你真好！生……生活你不用擔心，我……我……！”

　　“是啊！”正之突然產生了一種附和黃金富說法的沖動。不知怎么地，他希望能見到黃金富高興。“我也是這樣認為，她不應該去那種地方工作。”

　　“對了，對……對了！”他的禿腦殼轉過來向著正之，“正如你這……這位先生所說的……對了，你貴姓啊？”

　　“姓李。”

　　“哦，李……李先生，謝……謝謝你的關心！”

　　“不必客氣，我是曉冬的朋友，所以也是你家的朋友……”從眼角的余光中，正之見到曉冬緩緩地舉起一只手來，這是她想說話的表示。

　　“金富，我想搬出去住。——”

　　一句平靜如鏡面的語言“砰”地墜地，繼而炸成無數的碎片飛散開來。她的兩位聽眾是一樣地意外和驚異。正之預感到了一場即將來臨的風暴，但他并不知道是害怕它呢，還是渴望在其中尋找一種短暫的卻可能是亡命的歡樂。黃金富意識到那件他每日每夜都在擔心的可怕事終于發生了！現在，并不是在夢間，而是在現實里，它從一團在遙遠之中的模糊的影像一下子地脫穎而出變成了一個不可能再改變的結論——因為，在他的經驗里，凡是曉冬說要做的，從沒有過可以更改的余地。他覺得血液全部涌向他的腳底，然后流走；那幾條貫穿在他腿肚里的筋絡像被抽去了，兩條腿軟綿綿地，他再也站立不住了，他猛地向一張空椅中沉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