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自己蓋在被窩中的手腳開始變冷:這是一種強烈的憤怒感作用在人體上的結果;而對于李老先生來說,它更引起了一陣陣急促的呼吸。他,李圣清,一生廉潔、高尚地做人。一個受人尊敬的家庭,這是他用這么多年不可能掩蓋的做人實踐換回來的成果,如今可能毀在他那位到港只有半年的兒子手中!除了憤怒之外,他更感到憂心忡忡:凡是被這一類女人涉足進來的家庭,幾乎沒有一個不是被鬧得雞犬不寧的。而他們的家庭,一個正規、富裕、又有一定的社會面子的家庭,哪來與這類人物回旋打交道的經驗呢?
他的呼吸已急促到使他再不可能平躺下去,他顫顫巍巍地撐起身來,他將一件外套披在肩上,靠到床板上去,就這樣靜坐在不開燈的黑暗中。
當氣喘慢慢地平靜下去時,他的混亂的思想也開始清晰起來。只有一個人,雖然他從沒有見到過她,但他相信她才能最有效地幫到他的手,她便是樂美。
令他想到樂美的另一個原因是:就在今天下午,他收到了那位他從未見過面的媳婦寄給他的一封信,這也構成了他對自己的兒子進一步了解和認識的第四個層面。
這是一封只是讓他充當了收信人,而不是閱信人的信件。信封中的內容除了有樂美寫給正之的一封簡短的信件之外還附上了十多頁的詩稿。這都是些正之幾年前在上海寫的詩,而樂美正用抄寫、剪貼和原稿附寄的方式將它們轉移到香港來。看來這是他倆預先商量好了的做法。至于為什么會用李圣清的名字作為收件人,他不得而知。不過,這至少令他有機會能欣賞到了他兒子的“大作”,從而使他對他的性格有了進一步的探摸。
他絕不否認正之的文才和藝質,從詩句中流出來的濃郁撲鼻的氣息令他記起自己在六十年前闊別后,再也不曾回去過的故鄉。這是一個江南的小鎮,在那里,他度過了自己的童年。他也深愛著那塊土地,就像正之深愛著上海一樣。讀正之的詩,他聞到的是那股在細雨霏霏的時節里,從鎮南端那家酒鋪曲尺柜臺后飄出來的醉人的紹興酒的芳香;讀正之的詩,他體驗到的是在紅楓枯葉相映的后庭院中的“半床落葉半床月”的風雅意境。他的童年和青年時代有別于正之,但人對于這段生命最美好時期的記憶的鮮明性卻是一致的。
但他萬萬不能因此而稱贊正之。他認為,這只能使他更目空一切。
詩的幻想和生活的實體是兩種格格不入的思維方式。現代社會,尤其是現代的香港社會,則是后一類方式的最成功的實踐。最好能讓正之讀到那一段關于描寫“詩人”這一類高等思維動物的小品文。李老先生曾在前幾天的報上讀到過,他想再去將那份報紙找出來。
“……假如,在香港,有那么一位自稱是‘詩人’的人的話,大家都一定會趨向前去,站在離他不到一英尺的距離外,把他從頭到腳,從腳到頭地打量三遍,然后罵上一聲:‘黐線!’①……”
李老先生也最厭惡那類頭發胡須一大把的自稱為“詩人”或者“藝術家”的人。連房租也付不起,當家具連同鍋罐都被“包租婆”扔上街去的時候,他們卻還在海邊踱步,捕捉“靈感”!港人瞧不起這類人,譏笑他們,這是因為在香港生活著世界最講究現實的人類。而在這個勢利社會中折騰了幾十年的李老先生,不管他對自己的內心世界探討有多深,也都義不容辭地加入了討伐、消滅這類“詩人”、“藝術家”的行列之中去。
他靠在床板上,一只枕頭墊在他的腦后,他的兩只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太太的輕輕的鼾聲從靠鄰的床位上傳來。他的一只手伸出去,從床頭柜上取過來一只茶杯,他想喝茶,但杯中的水在擱了近半夜之后已完全涼了。無論如何,口渴的感覺仍然是強烈的,他往肚里吞下了一口冰涼的濃茶,一個決心在他的心中形成。
①“黐線”是廣東俗語,意為“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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