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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  文/吳正

第四章    正之笑瞇瞇地望著她……

  正之笑瞇瞇地望著她,這是一種胸有成竹的笑意,他期望的是她最終會側過頭來一瞥,而后發現了他。但幾分鐘過去了,直感告訴正之:這不再是可能的事。一對流失了一切表情的眼睛反射出來的是一顆怎樣的心靈,正之理應有所感覺,但于現在這個時刻,他的心房中充脹著一種重逢的興奮感,一類失落后復得的安慰情,他的思想已沒有了考慮其他一切的余地。一千種力量,一萬種力量在將他拉向曉冬所坐的琴凳邊上,他要證實當那一塊確確實實是屬于她的臉一旦轉過來對正著他時,人類對于接受驚異的寬容度究竟有多大。尤其在這一派夢境般的氣氛中,他更渴望能給她以一個夢境似的意外。

  正之站起身來,開始一步步地向她半身塑像般的身影走過去。但使正之感到驚訝的是:甚至是她眼角的余光都沒能察覺到有人正向她步步接近,因為直到正之在距離她不到半英尺以外站定為止,連任何一絲表情或動作的變化都不曾在她的身體、臉部甚至眉宇間產生。

  “曉冬,”正之喚出了第一聲,但她并沒有反應。音樂正朝著瘋狂的高潮攀登:小喇叭、電吉他、玻璃轉球、探照燈光、舞蹈者的裙邊、領帶、鉆石戒子、鍍金腕表都漩渦進了一股龍卷風的風眼之中,向著天庭的最高層直沖上去。每個人都知道,正之也知道,燈光與聲音的能源準備在那高潮到達的一刻間突然切斷供應,令風渦的旋力頓時消失,而將一切的感情再從最高層上拋墜下來。

  “曉冬!”正之喚出了第二聲,這是近似乎于叫喊的一呼。石膏女神像轉過頭來,她表情一片漂白地望著正之,就像望著一個陌生人。慘白強烈的探照燈在她的臉上飛快地劃過來又劃過去,一種經光線效果扭曲而產生了的幻覺使正之自己都感到懷疑:在你面前坐著的真是曉冬嗎?

  但他馬上向自己肯定,這是曉冬,音樂正急奔狂卷地向前,時間已經無多,正之向她伸出兩只手去:“曉冬,曉冬!我是正之啊……”

  一掠如夢初醒的電光在她的臉部閃過,“正之,……”她的嘴微微地張開,坐在琴凳的身體向后仰去,似乎想從更遠一點的距離之外觀察眼前的這個人。“你……你怎么會來這里的?”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你怎么會到這里來彈琴的?”

  “我……我……”除了“我”之外,她再沒有說出第二個字來,在探照燈光中,正之見到兩顆像水晶一樣透明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掛下來。

  正之想說點什么,但他覺得沒有一句話在這個時刻上說出來會是合適的。雖然他并不知道曉冬這半年來的經歷,但直覺告訴他,這不會是平坦的一段。

  假如樂美在場的話,這應該是她的任務,但現在只能由正之來完成:他伸出一只手去握住了曉冬的手,他想給她些許安慰。但這是一只冰涼得可怕的手,冰涼到幾乎要將正之手掌間的暖量全部地汲取過去。

  “噢,有情郎找上門啦?……”一陣尖銳的笑聲和話語甚至在這狂暴的樂器噪聲中都能辨聽清楚。正之轉頭望去,幾位披著冷氣毛衫的舞娘嘻嘻地笑著,從他們身邊走過,修得尖尖細細的指甲上涂著血紅血紅的油彩。

  正之的臉轉了回來,在一刻間,他的確有過將手抽出來的意圖,但他沒有這樣做,他知道那只冰涼的手需要他的那只溫暖。

  樂聲終于大發作了,正之大聲地說著:“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呢,曉冬?我找了你半年,又不知道你的住址……”

  “終于見到你了!終于……!”正之感到她的音調中有一種近乎狂笑的趨勢,但還等不及她將話說完,燈光與樂聲已在同一刻上被截斷了。在這一段時間與空間相對凝固了的間隙內,正之覺得自己像被遺棄在遠離人類的外太空中,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摸不著——除了一只冰冷冷的手。他感到有一股內容正從那只手上侵入到他的體內來,這是某種暗示嗎?還是一股不可制止的感情的電流,正擊穿了那片理智的絕緣板使兩顆相吸的心互通起來呢?

  他將心智全部地集中到了與那只冷冰冰的手相接觸的自己手上的那個部位上,他感到她的另一只手也正觸摸上來。她將她的手掌抵在了他的手背上。現在在她兩只冷如冰霜的手掌中夾壓著他的一只熱呼呼的手!

  燈光開始復燃,碎玻璃球疲乏地緩轉起來,所有天花板上的射燈也都從一段昏迷中回醒過來。正之已能看清她的臉了,她正望著他,她的兩只手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她毫無轉身過去面對鋼琴鍵盤的意思。

  一秒、二秒、三秒……燈光更亮了,舞池中黑簇簇的人影靜止著,樂壇上白西服的樂手僵化著,一切,一切都等待著那一個從鋼琴共鳴箱中飄出來的長音信號。

  不能再猶豫了,正之猛地將手抽回來:“彈琴!”他低沉、堅決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向她發出命令。

  他的嘴巴、鼻子、眼神和眉毛也都在同一刻向著似乎是驚呆了的曉冬作出了強烈的表情的提示。

  “彈琴?……”對了,該是她按下那只音鍵的時刻了,她喃喃地說著,緩緩地轉過身去,前排樂池中的幾面絡腮胡須已在回轉頭來張望:規定的時間已經超過。

  對著白齒般鍵盤有過一刻的凝視,正之知道這是她在落手前哪怕再短促,也要保持的習慣。她的右手終于提起來了,中指突了出來,她按上去了,長白方塊的鍵面在手指的力度下沉下去,一縷響度受到嚴格的專業化控制的長音飄騰上來。但正之臉部和嘴唇立刻轉成了蒼白!這不是A音而是E音,正之明白了一切,但一切都已遲了,已遲得不能再挽救!

  樂池中有更多張的面孔回轉過來,正之見到有一套白西裝正從某樂座上站起身來,向著鋼琴的方向跑過來。

  長音沉息下去了,左手的伴奏部跟隨上來:一個重心平衡的主題開始出現,這是舞劇《白毛女》中的《北風吹》。

  “MISSZHANG,WHATONEARTHAREYOUDOINGTHERE?MISSZHANG!……(你在搞什么名堂,章小姐!章小姐!……)”

  但是章小姐幾乎像聾了一般地繼續著她的音樂,只有正之知道,此一刻的曉冬是對全世界都關閉了她的耳眼的,她的心中只有她的幻想曲。

  “STOP!”白西裝的菲律賓人已跑到了撐起了背蓋的三角琴邊上,他用拳頭敲打著琴蓋“STOP!STOP!”但音樂并沒有停下,而是愈來愈洪亮起來。一連串音階式的脆爆音符在的士高舞廳中回響著。創造出一種自從這座大廳蓋建以來從未聽見過的神奇的效果。現在已不獨是樂臺上的白西裝們,而是舞池中所有的舞者,臺面燭光之間穿行的、白鱗魚般的女招待們都僵持下了一切的動作,朝著三角琴的方向望過來。

  “STOP!!——”突然,三角琴的最低音部上轟然而出了一聲巨響,正之見到那位黝黑面孔,大胡子的菲律賓人正用拳頭猛地打擊在了鋼琴的低音鍵盤上。仿佛像一輛撞在了山壁上的跑車,音樂“嘎”地一聲剎住了。

  幾秒鐘的寂靜后,場子中出現了一片“噓”鬧聲。但幾乎是立即,樂隊便奏起了音樂,他們奏的就是應該由曉冬來彈奏的那首現代舞曲。舞伴們又擁抱在一起,燈光旋轉著,女招待們繼續著他們的服務,一場風波的危機總算被老練地掩飾過去了。

  曉冬木然地坐在原位上,正之望著她,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HELLO,MYNAMEISHADISON,THESUPERVISOROFTHEBAND(我的名字叫漢迪生,樂隊總監),”正之轉過臉去,他見到那位用拳捶鍵盤的菲律賓大胡子正朝著自己說話,“AREYOUHERHUSBAND?(你是她的丈夫嗎?)”

  “NO,JUSTAFRIEND。(不,只是她的一個朋友。)”

  “OK,INEEDN’TSAYANYTHINGMORE,SHEIS……DISMISSED。(我不再需要作其他解釋,她已被……解雇了。)”

  這不是正之所能代曉冬作出回答的,他望望大胡子,又望望曉冬,他也不想擔任這句話的翻譯者。但他見到曉冬平靜地站起身來向著那扇她從里面走出來的邊門走回去。不一會兒她又出來了,身上披著那件淡咖啡色的外套,手中拎著一只人造皮質的手袋,這一次她的方向是夜總會的大門口。

  “TOGETYOURMONEYATTHECASHIER’SCOUNTER(你的人工在出納部拿)。”

  漢迪生先生在曉冬的背后高聲地說著,但曉冬連頭也不回。

  正之也跳起身來,追上去:“曉冬,停一停,你的薪金……”

  曉冬這才回過頭來,使她回轉頭來的是正之說話的聲音。

  “去出納部拿人工。”正之重復了一遍。她望著他,熱切而盼待地,但她的眼神告訴正之:她并不在意正之說了些什么話。突然,她轉回臉去,她像下定了一個決心似地,徑直向門口走去,步履中沒有一絲猶豫。

  “曉冬,你不要錢了嗎?曉冬……”但這一次,她再也不掉轉頭來了。

  正之慌急急地仰起頭來四周張望,他見到一塊豎著“CASHIER”字樣的黃色燈光牌在幽暗的深處閃亮,他向那里奔跑過去。

  “對不起,章曉冬的人工……”他向著柜臺里面說。一張搽口紅,畫眉毛的女人的面孔仰了起來:“你是她的什么人?”

  “她的先生。”只有這樣一種選擇。

  一片白色的紙條遞了上來,正之在“HUSBAND”的一欄中簽了字,換回了一片薄得幾乎像空的信封。他一把抓起信封,不顧一切地向大門口沖去。

  因思慮而失眠,對于被生活的砂輪磨平了一切棱角的李圣清來說已是很少有的現象了,連握在手中的幾百萬價值的股票的大起大落對于他來說都像是俯視著一潭清水一樣地淡靜,連他最親密的摯友去世的消息對于他來說都像是一幕戲的落場一樣地平常,但就在這個將人生的把戲已經識穿,把世界的偽裝已經剝去的年歲上,他又開始失眠了,他又重經了在思慮折磨下的渾身冒汗的失眠的長夜。

  使他失眠的是他的兒子——正之。

  不僅是他的突然來港使他感到意外,他的倔強和主觀更使他感到吃驚。他承認,他對兒子的了解遠遠不夠,因為他無法了解那段二十年的兒子的心智發展到定型時期的生活背景和社會環境。這是一個特殊的時代,歷史上很少有這么一段時期能與它相比較的。艱難與高壓的煉鋼爐能產生出兩類人,純鋼質和渣滓型的。他已開始朦朧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應該說,他是贊美正之的那種不依賴他和他的事業基礎的獨立型的性格,這使他記起了青年時代的他自己來。股票、摯友他都能視作為身外物,他都能成功地用理智來駕馭住自己的感情,但他還遠不能將自己修煉成把兒子——那個唯一能繼承他的事業的兒子——也當作一件與自己的情感毫無牽連的被觀察物。再說,他現在畢竟已不是在羅湖大鐵閘以北的封閉的大陸上了,他就在他的身邊,在他能天天見到,摸著的身邊。然而,他卻像一個陌路人一樣地早出夜歸,絲毫不理會他的思慮,絲毫不對他那方花了二十年心血開辟出來的事業天地表示興趣。

  雖然他還年輕,還有很多年華供他擲花,但他明白嗎?在這片生存競爭日趨白熾的世界中,一個人也未必能用他的一生的時間和精力建立起一塊真心屬于自己的領地來。他可能很自信,他也很聰明,但身為父親的他是不得不提醒一切他應該向兒子提醒的話的。世界上決不可能有一個真正的袖手旁觀的父親,更何況在他的內心,他是那么深深地愛護著正之的呢。有時候,面若冷霜者心中埋藏著的愛的巖漿比常人更熾烈。他是決不情愿在見到正之如同自己心目中那般地在這片世界中站穩腳跟之前而撒手人寰的。

  這是問題的第一個層面。

  問題的第二層是有關他私人的感情的,他不能忍受兒子對他的忽視——至少,他認為這是一種忽視。因為他素來是被人尊崇的(從他年輕時代開始,他已不知道任人在他面前神態泰然走過而不向他投上理會的一眼的滋味是怎樣的)。因為在他的心井的深處是埋藏著一種對正之深深的愛護和希望的,又因為他已到了這么一種年紀,而老年人是最怕寂寞,最怕被人忽視的,所以他們往往會在這一方面顯示出一種特別的敏感性來。但他的審視的目光并不愿在這一層面上停得太久、太長。他覺得這不應該是像他這么一個有著高深修養的長者應有的想法。只要有機會,便在一切生活、工作和觀察事物的細節上挖苦、譏諷正之,強烈地刺傷他,他明白自己的這種做法;不過他向自己的解釋是:他要使正之懂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挫低他的傲氣。這只是為了他好,為了他能在將來更成功地做人。

  問題的第三層是最近才開始崛起的困慮。

  老實說,這倒是他從沒擔心過的事。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正之真會迷戀上夜總會這種場所,迷戀上那里的女人。不錯,正之正處在一個情欲容易沖動的年歲上;也不錯,這一類人生的錯誤往往會發生在像正之這一種年齡的人的身上。但他是與眾不同的,至少與那些人不同,他的領悟力使他不用別人解釋都能了解到這類事件會對個人的聲譽,事業和前途帶來毀滅性的后果——況且,他是那么地深愛著他在上海的太太樂美。這種天地不容的絕情事決不應是正之他所可能做出來的。

  這是他與正之相處半年的經驗所提供給他的結論,但這并不是事實。事實是:正之已親口告訴他說,他是去夜總會找一位朋友。事實是:近一星期來他幾乎夜夜深更才歸。他的神態恍惚,心不在焉。對生活的閱歷和這么多年來在香港的見聞告訴他:正之在和夜總會的女“朋友”來往,而他們相交的結果必然是陷入到不可自拔的情欲的漩渦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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