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那類瘋狂的樂鼓聲,天昏地旋的燈光,晝夜顛倒的生活規(guī)律,更在她本已嚴重抑制著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上百上添斤。她很快地消瘦下去,本來粉桃般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她總覺得無緣無故地想哭,她開始對什么也不感興趣了,包括音樂。以前那種一聽到,一彈奏到,一談及,甚至一想起“巴赫”,“莫扎特”,“貝多芬”的作品時就會有沖動的敏感性慢慢地在消失,她覺得自己是拖著兩腿向前走著,走著,不為了什么,只是為著將那個在她眼前的日子拉過來,再撒手向身后扔去。為了在每月的十五和三十的那一夜去會計部領回一封打著她的英文名的白皮信殼,為了從信殼中抽出那長條印著兩千元的銀行支票,然后向著它漠然地凝視上一陣。
正如一句西洋諺語所說的:那最后一根打斷駱駝脊梁的稻草卻是那位永遠忍受她的丈夫黃金富。
那是六月上旬的一個周末,距離她轉成正式琴師的日子還差一天。對于三個月之前的那一個下午的她來說,今天這一日正是她所盼望能順順利利到達的成功起端前的最后一站。因為從下一個工作日開始,她將每月增多五百元的薪金,這是一個可觀的數(shù)目,這把她向那個在半山區(qū)租上一間半室,俯瞰著海景彈琴的理想,又著著實實地推近了一大步,使它成了一個既可望,又是憋一憋氣,跳一跳而可及的目標。但現(xiàn)在,她一點都不覺得興奮,她想的是另一回事:到底她應不應該在漢迪生先生通知她簽三年正式雇傭合約時,落筆寫下她自己的那個有著千鈞重量的姓名呢?她開始懷疑起那段關于在半山區(qū)觀海彈琴的夢想的可行性,她朦朧地意識到,在香港,有這份閑情雅致的人可能絕無僅有。
她通常是在六點半離家。她搞了一碗快熟面的晚餐向她的腸胃作了交代,然后穿上那件白紗的晚服,再在紗服外套上了一件便裝,她希望能在人流涌動的街道上不受人注目地通過。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但時間還有二十分鐘的余地。她打算坐下來喝一杯果汁,將紛亂的思緒理一理,而黃金富就在這個時候,推門進屋來了。
他的模樣令她嚇了一跳:右眼角下一大塊青紫紅的瘀腫,左手臂上扎著繃帶。
“金富!——你怎么啦?”
金富沒有反應,他在一張拉開的塑料折椅上直挺挺地坐下來,動作像一個機械人。她在他的對面坐下來,將手中的凍果汁杯遞給他:“你倒說話啊——你到底怎么啦?”
他將他的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并沒有說話。曉冬突然感到一陣恐慌,她分不清在這目光中包含的是懇求呢,還是仇恨。
“曉,曉冬,算……算我求你,你……你別再去那兒吧!”他的聲音一失常態(tài),像是借著另一個人的嗓喉說出來的。
“嗯……”曉冬當然知道他指的是哪兒。
一段事實上只有二分鐘,但在感覺上似乎有二個鐘點的靜默。
“我,我,我……”他一連說了三個“我”字,曉冬抬起頭來望著他:兩顆豆粒大的明晃晃的淚珠從他那可能還不知道哭是怎么一回事的,四十多歲男人的眼眶中流下來。曉冬感到震驚了,她生平第一次面對這么一種劇情的高潮。“已……已經(jīng)有好……好久了,有……有人在那一帶……見到你,后來傳開了去,他……他們一直在背后笑……笑我,講我;我……我裝作聽不見。但今天,他……他們竟……竟在當面向……向我說:‘阿……阿富,讓……讓你老婆出去當雞啊?如果生……生意清淡的話,讓……讓我們來幫襯你啦,你的老婆這么漂亮!’說完了,還……還哈哈地哄堂大……大笑!我實……實在忍不住了,于是,我……我便動……動了手……”
曉冬無言地望著他,等他口吃吃地說到這里停頓下來。她的面孔冷漠到流失了一切的表情。
“我……我不能讓他們這……這樣來污辱你,來污……污辱我們……”
曉冬仍以同樣一種的空白凝望著他,他感到有些驚愕了。
“從今……今晚起,你……你就別再去了吧,曉……曉冬,我……我可以,我……我一定能養(yǎng)活你,我……會在晚上出……出去做小販……”
“不!”曉冬從折椅上站起身來,黃昏的幽暗已開始偷偷地滑進這間還沒有亮燈的斗室中,五斗柜上臺鐘的指針正對著六點四十五分。“時間已經(jīng)過了,我要走了。”
她頭也不回地向房門口走去,推開門,走出去,然后將門在自己的身后“砰”地帶上了。她沒有再回頭望過一眼,這是因為她不愿將黃金富的那副僵化在暮黃中的表情存入自己的記憶中去。
正之在華都夜總會對門的那間快餐店里已等候了二個小時。
他親眼看著夕陽金色的余暉怎樣從快餐店大玻璃窗外的街道上漸漸地縮短,然后消失,星星點點的霓虹燈的彩斑開始在遠景中晃動、近景間閃耀。在這里,是沒有白天與黑夜間連接的那個暮靄期的,當你意識到億萬道彩光已正在你的周圍燃織成一片燈紅酒綠的海洋時,你可以抬頭向天空望一望:天空已不知在何時呈現(xiàn)出一版深黑的單一之色了。
窗外那段狹窄的馬路被各種類式的、高高矮矮、長長短短的私家車、的士、小巴和巴士塞滿了。喇叭高鳴著,暈目的車頭燈再為那一片燈光的織網(wǎng)加多了一道又一道的線頭。正之是臨窗而坐的,他愛把他的頭斜靠在那道將他與戶外的那片喧囂和炎熱絕緣開來的厚玻璃上,但他的目光卻一刻也不肯休息地射向那方亮著“華都夜總會,電梯按20字”的燈光招牌的大廈入口處,他望眼欲穿地盼望能見到一位穿著白色紗衣裙的女性的身影會在那里出現(xiàn)。
他不想看,但也會涌進他眼窩中來的那番繁華的都市夜景會在他的心湖中激起一些什么樣的波浪呢?正之深深地感到自己已遠遠地不同于來港初期的他了,他已漸漸地學會了如何在混濁翻騰,刺激感官的外界中保持一個冷靜的,無動于衷的自我。并不是他真正地消失了那種善于捕捉感覺的敏銳性,而是雖然他還能感覺到那股在心底深處涌動的情緒的巖漿,但它們只是已不可能輕易地沖破那層已在冷酷的現(xiàn)實之中凝固了厚厚的理性的地殼的。
在他與那片堵塞了的車輛之間是一長條人行道,人溪比車河更快地向前方流去。口紅胭脂,露背裝的麗人剛從他的頭顱邊掠過,白領西服,拎牛皮公文包的俊男便立刻填進了那個空白的位置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流過去了,每張臉都不同于另一張,每張臉又都似乎是一樣的。但他始終見不到那個人和那張他渴望能見的,與眾不同的臉。留在紙杯中的幾口咖啡早已冷卻了,盛“公司三文治”的膠盤中只留下幾枝牙簽。正之的眼睛瞅準了機會飛快地朝手腕上丟去了一瞥,又立即回到了那扇門框間:八點了,他等的那個人看來不會再出現(xiàn)了。正之站起身來,從人群間擠出去走向店門口。
正之站在人行道上了,悶熱的空氣攪拌著喧鬧聲一下子地將他裹在其中,他覺得粘糊糊地渾身不舒服。他已記不起了,去年的現(xiàn)在,他還在上海,上海沒有冷氣的三十個暑天的日子,他是怎么過來的。盡管腳步已在向前移動,但他的眼光仍不愿意離開那方燈光招牌下的大廈門口,那兒有著他二個小時眼都不敢眨一眨的苦候的成果,他不愿讓它棄于一刻間。
沒有什么其他理由,除了兩個之外:要么,他沒有能看清在人縫與車隙之間的每一個進入大廈的人;要么,他根本就是認錯了人。他的眼光移開了去,他還是早點回家的好,至少也可以免去一場解釋不清的誤會。
但就在這個時刻,他見到一個青年婦人正從對面馬路的一個街角處匆匆地轉出身來,她的目標似乎就是那個被正之的視線瞄準了二個小時的大門口,她并不是穿著一套白紗的連衫裙,一件咖啡色的便裝套在她的身上。但只需要憑幾次在人潮中沉浮的側面,正之就能認出她是誰了——而且絕不會錯!
“曉……!”他情不自禁的高呼立即被車輛與人群的嘈雜之聲吞沒了,所引起的效果只是幾位貼近正之身邊的路人轉過臉來,奇怪地望著他。他停止了叫喊,擠到了人行道的邊上,他左右地張望,任憑車輛蝸牛似地從他的身邊爬過去。當務之急是要找一處紅綠燈的過街口,他必須先到達馬路的對岸,才能使得上勁地急起直追。
交通燈口在反方向的二十多步之遙,他從車流與人流之間的人行道邊緣上奔過,像一個走鋼索的雜技演員,作出了一個又一個的保持平衡的驚險動作。但當他到達那里時,交通燈剛剛轉成了“行人止步”的紅色,他只得氣喘吁吁地站在街口等候。直到交通燈終于改變了初衷,他才能連奔帶跑地沖過街去。接著又是一段沿著石井邊級的疾步行走。當他抵達“華都夜總會”的那塊招牌下時,那個披咖啡外套的女郎早已不見了蹤影。大廈的廳堂里空蕩蕩的,一位穿著高開叉的旗袍裙的夜總會女接待員趨向前來:“要上夜總會玩嗎?老細,請上二十樓,‘的士高’十點整開始。”
“唔……”正之猶豫地退出身來,到了這個時候,他倒反而需要考慮一下他應該不應該上去找她。
他在尖沙咀的大街小巷上拖著腿地走,慢吞吞地繞圈,他一遍遍地打從那方燈光招牌下走過,但他又突然裝成了一個若無其事的過路人,他不知道這個靈感來自于何處,反正他覺得這樣做才自然些。只有當他從那個門口走過時,他才認真地考慮起這一次他該選擇哪一條道以便最終再能繞到這里來。他不是苦候了兩個鐘點嗎?他不是在見她的那一剎那間沖口喊出她的名字嗎?為什么現(xiàn)在他竟會怯步了呢?浮在表面上的原因是:既然她已避了他足足半年,她會樂意在現(xiàn)在見到他嗎?但沉淀在心底里的理由是:樂美不在他的身邊,以前他總是和樂美一同去找她的,這才順理推章,因此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假如要他單獨去面對她時,到底會不會有某種性質的風險?尤其在現(xiàn)在。他又坐進了對面馬路的快餐店里去,還是將眼睛盯著那方門框,他不想在他作出決定之前,讓她先離開了。因為,雖在進行著假惺惺的思想斗爭,但他早就知道結論會是什么,也不得不是什么。
腕表指示著十點還差一刻鐘,他再次地站起身來:他已作出了上樓去找她的決定。他從紅綠燈的路口穿了過去,開始在對馬路上行走。他跨入樓廈的大廳里。“上夜總會嗎?”“是……”他步入電梯中,電梯把他送到了二十樓,他從電梯中踏了出來,“多謝光臨!”“唔……”一位身材窈窕的帶位女郎將他引導到一扇大玻璃落地窗邊上的座位中,桌面閃晃著一盞幽暗的燭光,一切都和他昨夜見到的沒有兩樣。他老練地坐下來,稍稍地寬了一點領帶。“飲點什么嗎?先生?”“ACUPOFORANGEJUICE。”他竟然說起英語來。“THANKYOUSIR!”女招待客氣地朝后退去。轉眼工夫,橙汁已送了上來,他長長地呷了一口,開始向椅背上靠去,他終于完成了第一步。
白西裝、黑領結的菲律賓樂手開始演奏,碎玻璃球轉動起來,跳舞者們三三兩兩地上場來,氣氛愈趨熱烈。
正之單獨坐在那個角落里,他的目光透過深濃的幽暗,到達了那架豎起了背蓋的三角琴的后面,他相信一定會有一襲著白紗裙的人影出現(xiàn)在那里。只要將頭側過一個小小的角度就能享受到的香港神奇的夜景無時無刻不在引誘著每個人,但正之對此毫無興趣。打一個電話回家去的念頭幾次三番地在他腦中浮現(xiàn)出來,但他將它否定了,他寧愿到明天早上再付出一次舌戰(zhàn)的代價,他也懶得在現(xiàn)在就去思慮這一項麻煩。他只想將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架琴背的后面,而讓大腦留在一片空白之中。
一尾白鱗魚似的女招待又正向他游來,她將上身稍稍地彎側下一個弧度,正之已知道了她要說些什么,他抬起一只手來,在她的嘴唇還沒有開始喃動時,先出聲了:“對不起,小姐,我想換個座位。”
“換位?……換往哪里?”
“我想坐到那兒去,”正之的手指向那站立在幽暗深處的三角琴。
“那兒?那兒見不到海景,而且……”
“我喜歡看著人彈琴。”
“噢,是的,”在慘白抖動的燈光中,正之似乎見到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女郎的嘴角邊掠過,“彈琴的那位小姐很漂亮,只是她不陪客人,而且她……她……,不如由我給老細找一位溫柔一點的陪酒小姐……”
“不,我不跳舞,也不喝酒,我愛聽鋼琴。”正之已站起身來,他的意思是堅決的。
“那好吧……”她隨手從桌上拿起一份硬卡來寫了些什么,“請這邊……”便帶路從閃動著燭光的臺桌間穿過,在她的幾步之后,尾隨著正之。
正之的新座位距離三角琴的琴凳只有二英尺之遙。琴蓋還沒有打開,琴凳藏在琴肚下。從那里,即使是在這樣的光線條件下,他都能看得清彈奏者手指的飛舞動作和她臉部表情的變化。他已繞到了舞場和樂隊的背后去了,現(xiàn)在他所能見到的只是樂手們的一面面穿著白西裝的背影。這里只有幾張零星的桌子,而且桌面的蠟燭也沒有被點亮。除了正之以外,這里沒有其他客人。這是正之犧牲了海景的視野所換來的,他感到滿意。飲剩的那半杯橙汁也被轉送了過來,他又多喚了一杯。現(xiàn)在,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坐在這里等待了,他已完成了計劃的第二步。
十二點還差一刻鐘,正之左前方的一扇門打開了,曉冬從里面走了出來。她穿著一套白紗質的夜禮服,她眼不旁視地朝著琴凳的方向走過去,因此她也沒有見到那個靠在她附近的唯一的一位客人正抬頭望著她。她走到琴邊上,一只手撐在琴沿蓋上,另一只手把琴凳從琴肚下拖了出來,所有的這一切動作就如正之所見慣了的,她在淮海路的那層公寓中所表演出來的一模一樣。她坐了下去,然后掀開琴蓋,她凝望著那排雪白鍵盤的眸子在幽暗中閃閃爍爍地發(fā)光,像是含飽了晶瑩的淚珠。足足有十多秒鐘,她才昂起頭來,瘋狂變幻的彩燈勾畫出了她塑像般的希臘式面孔的側面,她的眼睛直勾勾看著樂手們搖擺動蕩的背影,連眨都不眨一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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