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沿著炮臺山道輕捷地盤繞上山,車窗是開著的,她覺得半山的空氣滋潤而清新,噪音都沉到山下去了,留在這里的是陽光、海景、樹木和鳥啼。豪華的住宅大廈在山坡的兩邊豎向天空,窄窄的人行道很少見到過路人,各種顏色和款式的私家車輛從豪廈的圍墻內進進出出。
“喺唔喺前邊咯一幢啊?”她聽到司機頭也不轉地向她說話。
“噢……,”其實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頭從搖下的車窗內探出去向前望,她見到一幢巧克力色的、猶如火柴盒般豎立著的大廈在他們前面浮現出來。的士一下子就來到了它的跟前,曉冬有過一瞥的印象,抹得金光閃亮的銅牌上刻著三個筆力蒼勁的楷書:“豐景臺”。但當她還未來得及出一句聲,司機已將車作出了一個圓滑弧度的轉彎,拐入了圍墻的內部,它正準備在大廈的入口處前停下來。
“不,不!不要停車!”她慌忙地說。
“口巖啦,里疊樓嚒就喺豐景臺啦——”
“不,我不去那里。”
“咖么,你要去邊處啊?”
“我……返回原地吧!”
“么也話?!”司機“嘎”地一聲將車剎住,他回過頭來驚異地望著她。
“還是回去吧,我……我,把東西忘丟在家里了。”
司機掉回頭去,他邊用廣東話嘰哩咕嚕著,邊把的士向圍墻外倒出去。
還是那輛的士,在華豐國貨公司的門口停住了,曉冬從車廂中鉆出來,重新投入了喧鬧之中。這樣的一次的士旅行花去了她拾塊錢港幣。當她向家的方向走回去時,她不知道自己是若有所失呢,還是若有所得。她不認為這筆錢是花得冤枉的,最低限度,那幢以前她只知其名不知其樣的“豐景臺”在她的腦屏幕上清晰起來,使她每次在抬頭向半山區望上去時,只需要用一瞥便能將它從高高矮矮的樓廈群中撿別出來。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狂妄的想法:她希望自己有一日也能搬去半山區住,從那里俯瞰著海景,彈奏一首又一首令她醉迷的曲調——這才是她夢中的生活啊。但她該怎么個去法呢?與金富一同去,還是撇下他一個人去?她沒有一個固定的想法,不管怎么說,眼前的這個機會可能就是將她從深淵中拖上來的救命繩索,她要好好地把握住。
電車載著她一搖一晃地從五光十色的銅鑼灣和灣仔區中穿過,乘客們下了又上,上了又下,她卻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匯豐銀行和中國銀行那兩座灰色花崗巖大廈的形象在電車路軌的那一端出現時,她才抓牢著吊扶手從那道彎曲的窄梯上擠下車去。
她站在停車島上四面張望,樓廈森林中的那凹缺口,缺口中的那座鐘樓,那座鐘樓上的兩面米字和藍底白星的旗幟使她獲得了方向,她穿過馬路,向著天星碼頭前進。
十分鐘的渡船,二十分鐘的在錯綜復雜的尖沙咀的豎街橫巷間的尋找,當她到達那幢亮著“華都夜總會,請按電梯20字”的燈光招牌的大廈門口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
電梯將她載到了20層樓上。她從電梯間中踏上了鋪著紫紅色厚地毯的樓面。周圍的光線暗暗的;對于這片到深夜才醒來的場所來說,現在正是它酣睡的時候。透過落地的玻璃屏障,曉冬見到遠遠地亮著幾盞射燈和一片雪白的天空光層。她向著那個方向走去。一位濃妝的,波浪發型的女人正把頭靠在一張沙發椅上打瞌睡,她的兩條裸白的大腿蹺擱在另一張椅子上,兩只高跟鞋一倒一歪地躺在椅底下。
“對不起,小姐……”
那位被曉冬喚作“小姐”的女人愛睜不愛睜地瞇著眼睛:“么也事啊?”
“我是來見工的。”
“見工?”
“是的,”曉冬將手中報紙一揚:“找密斯特——漢迪生。”
“噢,揾經理去。”她的手不經意地朝后一揚,曉冬這才注意到那片耀眼的天空光層原來自于一扇拉開了厚天鵝絨窗簾的落地窗,從那里望出是壯麗的海景和港島上的那片在陽光下呈青紫色的參差不齊的樓廈的森林。而其他落地窗前的簾布都沒有拉開,讓廣闊的大廳都留在了一片幽暗之中。
曉冬向那光明的方向走過去,在那扇窗的窗臺邊上的一張桌子旁,一位著黑西服的男人正在閱讀著文件。“我想找漢迪生先生,”她輕聲細氣地說。
那人抬起頭來,曉冬手中的報紙和要找的人的名字已使他明白了八、九分:“請坐一坐,漢迪生先生一陣間就到。”
“好……”
“喔——”曉冬的背后傳來一聲拖長了的音調,她轉頭望去,那個蹺腿的女人已穿上了鞋子,向他們走過來。她的長發蓬亂著,雖然是化了妝的,但也似看得出眼泡有些浮腫。“為什么不當陪酒女郎呢,就是女招待的收入也高過彈琴的啊。憑你的身段么……”她隨手在身邊酒臺上的煙包里抽出一枝煙來,點著了,叼在嘴里,她斜睨的眼睛上下地打量著曉冬,像一位老練的商品估價人。
曉冬只能賠笑,“我是學鋼琴專業的,所以我還是想彈琴……”
在曉冬左手邊的一扇邊門打開了,一位留著絡腮胡的男人邊打呵欠邊從里面走出來,白色的西裝披在他的肩上。“這位是樂隊總監MR.HADISON。”曉冬聽見那位黑西裝的男子向她介紹。
“HELLO,YOUPLAYPIANO?”
“對不起,我不懂英文。”曉冬尷尬地笑著,她的臉從漢迪生轉向了那位黑西服的經理。經理將她的意思向漢迪生轉譯了。
“OH!……”絡腮胡子遺憾地聳聳肩膀,“OH……YOUMAYTRY……TRYTHEPIANO……”他的手臂配合著十只彈動的手指,作出了一個由低音部向高音部移彈的姿勢,然后再伸臂指向前去。在幽暗深處的舞池邊上站著一架通身發黑光的三角琴。
不需要有翻譯了,曉冬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向琴走過去,在琴凳上坐了下來。她打開琴蓋,在手指落上去之前,她習慣向白齒般的鍵盤凝目了一陣。第一個闖進她思想的還是那只豎起的右手的中指向著E音按下去的動作,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她明白眼下實際的環境。她的兩只手都移到了低音部的上方,突然它們同時地落在了鍵盤上,三角琴發出了一聲震動大廳的怒吼,在吼的回聲還未消失時,一連串的清脆的音粒就從高音部上彈跳出來,顆顆晶瑩圓潤:這是蕭邦的一首著名的練習曲。
“STOP!”突然,她聽得身后傳來一聲叫喊,她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漢迪生先生在琴聲震蕩的余波中向她走來,他將一份手抄譜擱在了琴的譜架上,“TRYTHIS,TRYTHIS。”他用手比劃著。
曉冬把譜頁粗粗地翻閱了一遍便開始視奏。這是一首現代舞曲,強烈的切分音節奏被彈奏者表現得十分精確,嫻熟的琴藝更使曲調中不由自主地滲入了一種古典式的情緒,曉冬一口氣將譜彈完,連一個輕微的停頓也沒有發生過。當她罷手抬起頭時,她見漢迪生先生正用肘靠在琴蓋上望著她。“GOOD……VERYGOOD……”他邊說,邊用手向黑西裝作了一個示意,“PLEASE……”
“你被錄用了,先試用三個月,每晚八時返工,午晚二時收工。試用期間月薪兩千元,試用期內公司隨時有權解除合約。……”
曉冬興奮地立起身來:“幾時可以上班?”
“今晚就可以。不過還是下星期一開始吧,你還得準備一套白紗的晚禮服,這是公司的規定。但服裝費須由穿著者自理。……”
“謝謝!謝謝!”曉冬只知道接連疊聲地表示感謝。她想:機會終于來到了!
那天晚上,當她近七點到家時,黃金富見到她的模樣吃了一驚。
“你……你到哪……哪里去了?”
“我找到了工作了,金富!”
“找到工作?在……在哪里?”
她避開了這個問題。她的回答是:“月薪二千元,今后還會再加。”
“兩……兩千元薪金?究竟……究竟是什么樣的工作?”
“彈琴,”她將手提包扔在了床上,開始在床底下找尋起來,她打算脫了高跟鞋。
“彈琴?在哪里……彈……彈啊?白天呢,還是晚……晚上?”問題問在了關節上,看來再避也不可能,再說,她還要讓他為她買一套白紗的夜禮服呢,她望著黃金富開始漲紅的臉,低下頭去,她知道他的反應會是什么,但她不得不說出來,“在一家夜總會,……”
“夜……夜總會,舞……舞廳?你……”血液一下子從他的臉上流失,漲紅的臉變得蒼白了,他的嘴唇顫抖著,口吃的現象變得更嚴重:“我……我們是一……一個家庭……,我……我們還要個……啤啤①,……讓……讓……我一個人來養,……養活大家,再……再艱苦,我……我都捱……捱得住。”
“你捱得住,我捱不住!”曉冬沖口而出,她見到黃金富呆如木雞似地望著她,他不知道應該向他的嬌妻說些什么才好。
一股歉意感涌上曉冬的心頭。她一點都不否認金富愛她,但他愈是愛她,她愈受不了。因為無論她怎樣努力,她都無法使自己愛他,所以她反而希望他是一個暴虐的丈夫,打她,罵她,以令她能有充足的理由向自己交代而離開他。但他遠不是這樣,他的行為往往與她的希望相反。
“金富,要改善我們目前的生活處境只有讓我出去工作,”她將自己的聲音盡量地潤飾得柔和,“即使我們都愿意捱,也捱得住,但人總希望向高處走的。就算是我們真有了孩子,”這是她最不愿意點觸到的主題,她頓了一頓,但她還是決心說下去,這是一種與自己的愿望相反的動力,為的是能抵消那股涌上她心頭的歉意,“我們也至少要讓他生活得比我們好啊。”
縱然黃金富心頭有再大的反對的冰塊,也不得不被這些溫暖的語言所溶化了。他是一個粗人,而他那楚楚動人的妻子是一個讀過書的人,一個藝術家,哪有她的眼光不比自己看得遠的呢?他只應該為自己能娶到這樣一位竟然一應征就能獲得兩千元月薪的太太而感到滿足,感到幸運,感到自豪,他是絕不應該為她制造煩惱,令她難受的。
他甚至都記不起究竟他反對她外出工作的根本隱慮何在,他只覺得自己要順從她的意思,她不會有錯,錯的應該是他。血色又回到他的面頰上,他和聲悅色地說:“由……由你決定吧,曉冬,我……我只是不想讓你辛苦……”
曉冬望著他,她覺得第一次有一種對他的感情從她胸中升上來,不過這不是愛,而是憐憫。她問自己:是我做錯了嗎?不,她堅持認為自己沒有做錯,她應該為自己的前途作爭取。
“金富,我要去訂做一套白紗的晚禮服,這是公司的規定。”
“要……要多少錢?……”
“我也不知道,不過可能不會便宜。星期日,不,明天放工后你陪我出去打打價錢,好嗎?”
“好……好吧!……”黃金富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曉冬趨向前去,她真有些感動了,她抱住了她丈夫的圓乎乎的肩膀,“謝謝你,金富,謝謝你!……”
黃金富卻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有如一根樹樁。
夜總會的琴師并不好當,那二千元月薪也不好拿。曉冬實際要忍受的,要對付的,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首先是來自于那些舞姐們的嫉妒和捉弄。上班后沒幾天,她就領悟出了隱藏在這類娛樂場所幕后的黑暗勾當。好就好在她的那個職位可以與其他人斷絕一切不必要的往來,她每夜八時到、凌晨二時離,從不遲到或早退一分鐘。對于一切在她身旁發生的事情她都充聾作啞。但壞也就壞在這一點上:于是,她便成了與這一大片對立著的一單個。況且,她是一個女性,又長有這么一副動人的美貌。金富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這如同一潭黑水的深淵,她必須每夜在它長滿青苔的窄小的邊緣上小心翼翼地來回移步,其險惡性由想可知。有一次,可能是誰在她的茶杯里下了某種藥粉,當她喝了茶上場時,竟覺得頭重腳輕,渾身發燒流汗,所有的彩燈和人面都在她的眼前旋轉,她發覺自己的手指都不聽使喚了。漢迪生幾次三番地向她投來不滿的目光,她用理智強壓著自己,一直堅持把樂曲彈完。當她走進更衣室時,好幾個只吊著一副胸罩和穿著一條三角內褲的落場的舞姐們立即爆發出一陣哄然的笑聲。有一、兩個故意在她面前扭腰搔首地走過,將長長的煙霧圈朝她面上噴吐出來。她覺得自己受凌辱的心靈像一頭被囚困在鐵籠中的野獸,她真想抓起臺面上茶杯盤向她們摔過去,但她按捺住了自己,一切的一切都看在那兩千元的面上。
要改善這種處境的道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把自己投身到那一大片中去。但就是這一條,她永遠也不可能做到,她寧愿丟棄了這份職業,她寧愿再在渣華道住所里捱下去,她也不會將自己的人格變賣成鈔票。
其次的威脅來自于那些醉酒的客人。其實鋼琴獨奏已使她突出在一個非常顯眼的地位上,加上她的琴藝,彩燈迷幻的環境,一套公主般的紗禮服,白玉似的頭頸,披肩的長發,就已足夠令不醉的人也會有了醉意。但無論醺醺醉意的客人前來作出些怎么樣反常的舉動,說出怎么樣污穢的語言,她都必須忍受,這是公司不僅對于她,而且是對于所有雇員的規定。這是一件說來簡單,但做到卻不易的事。她不知咽下了多少淚水,吞進多少羞辱。她一天又一天地向前摸進著,每天上場不知這一天是否能順順當當地度過。是的,她必須忍受,但她只是心中毫無概念:到底須忍受多久,她才能積夠達到她理想中的目標的錢。——為了爬出一只黑洞,她進入的是另一只。
對于那些提著酒杯上前來勸灌的客人,公司的原則也是要盡量地應付。而所有在那里任職的人員多少都有些對于酒精的忍耐力,除了曉冬以外。她是個喝下一口啤酒都會頭暈的人。因此,在那一回,當一位大胡子的洋人上前來硬要親眼看著她喝下半盅“馬爹利”時,其結果只能是中斷彈琴,奔入廁所,俯在水盤邊上傾胃地大口嘔吐。而且,酒精在她體內的反應持續了足足兩天,她頭腦暈糊糊地,周身發出了一塊塊的紅斑,又癢又痛。
① 即孩子。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