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曉冬的感覺中……

　　在曉冬的感覺中，那個坐在落地鋼窗的邊上俯視著人熙人攘的淮海路而進行著無盡期冥想的時代仿佛是隔了一世人的過去。倒并不是遙遠，而是隔著一層透明的阻擋物，能看見，能看得很清楚，就是摸不著。時間和空間都已經推移過去了，她很難相信，這個環境和這批人們竟然還在這方世界的某一處角落中確確實實地存在著，而且正與她每時每刻平行地通過著時間的長廊。

　　她依稀地記起了在上海時，她在一冊古舊破黃的書上讀到過的那則闡述關于某種抽象的西方哲學理論的小故事：一位教士在教堂的庭園里散步，他的腳踢到了一塊小石頭，然后便走過去了。他向自己說：小石頭在他的腳接觸到它的一刻前并不存在，在他走離過去后又不復存在了。當時她并不理解，有人告誡她說：這是反動的唯心主義哲學觀。在那個年代中，“反動”這個字眼所引起的是一種心驚肉跳的本能性的自衛反應，它使人聯想到那些被揪著頭發游街，然后拖上刑場，或者是剃光著頭穿著黑色囚服押送去西北勞改農場的人的形象。于是，她把那本書如同一件不祥的巫物般地拋棄了。現在她一直記起它來，她渴望能得回它，她想在時隔了近十年，她的心智與人生觀都已完全成型了后的今天再能讀一讀在那段小小的情節之后，書中還講述了些什么。她老覺得就在這么一節上下文卻消失在空白里的敘述文中都包含了一種強烈地震撼著她心靈的能量，她說不上來這是一種什么樣性質的能量，但它是無可否認地存在著的。在她周圍發生著的，在她回憶中存在著的很多細節都會點到這個主題上去。于是，她反復地問著自己：“這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在突然的一刻間，一個響亮的聲音在她的腦室中轟鳴起：“這是——詩！”

　　這個聲音是屬于記憶中的那拱有回聲的北風慘慘的弄堂口，正之的炯炯的眼神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他向她出乎意料地宣布了那個他說他一直向她保密著的字：“它是——詩！”

　　她連忙翻出了那本《萌芽的種子》的手抄本。這是正之和樂美在那一天塞入她家信箱的，而且就從那一天起，她便開始回避見到他倆。她分明知道正之就在香港，而且就住在她住的那條渣華道向上的半山區，她有他的地址和有他的電話，但她不會在這個時候與他接上聯系的。直覺告訴她，在樂美來到正之身旁之前，她與正之單獨相處只會導致一個她不想，正之也不想，樂美更不想的后果來。她不知道這種古怪的預感從何而來，有何根據，但她寧愿像從前一樣，讓正之和樂美永遠在她的心境中，成雙成對地出現，而使自己保持著那位看鏡人的地位，她絕不容許自己去做出任何有損于三個人感情的事情來。

　　盡管是這樣，她仍是將那冊《萌芽的種子》隨身帶到了香港。這是一件最親切的回憶物，每當見到它，見到紙上用藍黑墨水抄寫的大小不一的字跡，她就會想起正之——然后便是樂美。至少，她這樣對自己說，只要是單個兒地，無論她怎樣地握著書冊作回憶、假設、想象都不會存在任何風險的。

　　至于詩集中的內容，她注意得并不多。這是一冊共有一百來首由一行到四、五行的短詩所組合成的集子，每一首詩所表達的都是一段獨立的情緒，一個上下文都湮沒在蒼茫之中的瞬刻間的鮮明，正如那則教士踢石頭的故事一樣。她也曾嘗試著讀過幾首，但她有一種摸不著邊際的感覺，她喜歡去找幾首明顯在寫愛情的詩句來玩味，她希望能在其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影子來。但她說不上自己是滿足了呢，還是失望了。她朦朧地感到詩中似乎有旋律在流動，但畢竟它們不是五線譜上的豆芽苗，而是明明白白的文字，哪有文字能譜出旋律的？她能讀懂和演繹出來的只是那種有著固定高度和精確節奏的音樂，而不是這一類文字式的。

　　但這一次的情況完全不同了，當她翻開詩集，那起端的兩首就立刻抓住了她的心：

　　“太陽以它淡淡的目光注視著世界，

　　世界沉默。”

　　以及

　　“茫茫的夜幕里站著一盞孤燈，

　　光明有核心，

　　黑暗沒有。”

　　那不是活生生的上海嗎？上海的多云的中午，上海的寂靜的深夜。那種情調，那種氣息，那些穿著臃腫的人們，那段醒著黃色路燈的幽深的巷弄在突然的一刻間沖破那道阻擋物來到她的面前，成了一件件能被觸摸到的實體。她繼續往下讀去：

　　“讓以往的臉龐奔至，

　　然后過去

　　——把喊聲在你的心中壓得低低的。……”；

　　“在雨聲瀝瀝的夜

　　獨個見地

　　坐著坐著

　　想著

　　無言地

　　忍受著

　　一切的

　　一切吧！”

　　她讀不下去了，她的心房顫動著，她的眼中包含著淚水，她什么也不想，只想緊緊地擁抱著正之，她要向他說：“正之，你真了不起！你……”

　　自從那一次開始，《萌芽的種子》便為她開啟了一個新的天地，她坐在窗前冥想的習慣又重新復活了。不過，這不是向開啟著的窗外凝望，而是緊關著窗扇，把樓下大排檔的喧囂推拒在窗外的靜坐。不是將雙手平放在膝頭，而是手中握著那卷稿紙的沉思。這是她平時除了練琴以外，打發無聊孤單時光的最佳方式。一臺國產的“幸福牌”85鍵矮背鋼琴，（這是她丈夫在幾個月前替她買回來的——凡是答應她的事，他從不食言）和一冊詩集，這是在她茫茫不知去向的生活原野上刻畫出來的兩條可以供她遵循的車轍。

　　另一件改變她生活的大事就是她找到了一份職業。這是一份夜間的職業，而且與音樂有關。不論她是滿意還是厭惡這份工作，至少這使得她能與她的丈夫白天與夜晚互相錯開地生活，減少與他見面的機會，更重要的是能避開通常是在晚上發生的那類粗暴的近乎于野蠻的性生活。這個職業另一大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它能提供的那份甚至豐厚過她丈夫的月收入。

　　改善目前的生活居住和物質條件也是她盼望能早日辦到的事。那種日夜不斷的大排檔和麻雀開臺的聲浪，那些歪扭的，說不上一股味來的芳鄰們以及那類從叼著煙卷的，嘴唇呈紫色的肥婆和穿著短褲，上身打赤膊的“三行工”①（她住的那幢樓的住客多數都是這種人）的眼中向她射出來的邪吟吟的目光令她感到自己像一只生活在虎狼蛇蝎的山林之中的迷途羔羊，她只想能搬去一個高尚、清靜一點的地段居住。房間也能寬暢一點，并不需要太多的家具，除了必須件之外，她只希望能有一架質量好一些的鋼琴與她結伴。

　　經過一段時間對生存環境的熟悉后，她已了解到自己丈夫的工作能力和社會地位以及在收入上的局限性。除了她也出去工作外，這個目標永遠無法達到。于是，她便開始在丈夫返工后上街去溜達，她知道老待在斗室中守住那臺鋼琴和那冊詩頁總不是個辦法。幻想的有機物質慢慢地從她的骨髓中消失，現實的無機鈣質漸漸地替代進來。上街的結果反而使她感到香港社會遠不像金富描寫得那樣可怕。陽光、棕櫚、海面、風帆令她的壓抑的心境變得開闊起來；摩天大廈、車流、人潮使她堅信：她也能像別人一樣地找到一份理想工作，像別人一樣地沒有拘束地生活。為什么不能呢？她年輕、她漂亮，她能彈一手精湛的鋼琴，她有哪一樣比別人更差？

　　對生活的信心漸漸地回到了她的胸中。她有好多次在工業大廈門口的招請電子女工的巨大招牌前駐腳，但她還是沒有進去。她見到過那些在鬧街上放著微弱光芒的小商牌，這是些關于教授鋼琴、提琴之類的招生廣告，有私人的也有琴行附設的音樂班的。那圍藏在她心中的希望是：她想找一份多少能與音樂有關的職業。

　　有一次，她在英皇道上隔著大玻璃朝著一家琴行里張望。她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在垂掛著尼龍白紗簾的琴房里一位與她年齡相仿的，留著齊腰長頭發的女教師正在教一個只有七、八歲大的小女孩彈琴。她的手上捏著一枝鉛筆，筆尖不斷地，有節奏地敲打在那份豎立在琴架上的琴譜上。曉冬見不到她的臉，她是背玻璃而坐的，曉冬見到的只是那個學生望著她的老師的天真可愛的小臉，她正嘻開了缺少兩顆門牙的小嘴笑著。雖然聽不到聲音，但單憑著那位女教師的動作，曉冬已能猜出她大概會在向她的小學生灌輸些什么了。

　　在曉冬背后，大街上的雙層巴士、電車和的士旋風般地駛過，同時卷起了一陣陣的聲浪和氣浪。她的頭發被吹散到她的白凈凈的額門前，一個后掠的動作之后，她抬起頭來，她希望能在琴行的大門口見到一張招聘鋼琴教師的廣告。但沒有，她遲疑了一刻，終于推開玻璃長門走了進去。

　　店堂里是開著空調的，而回彈過去的玻璃門又立刻將大街上那種不可忍受的喧鬧一下子推擋在了戶外。曉冬只覺得室內是一片舒適與寧靜。十多架全新的或半新舊的鋼琴背靠背地排列著，一個搽著口紅，畫著眼影膏，穿著一雙棕色長筒皮靴的女人坐在柜臺邊上，手中握著一本《金電視》雜志，封面上是一幅微笑著的汪明荃的頭像。

　　見有人推門進來，她隨即放下書，笑瞇瞇地站起身來，“想買琴嗎？小姐——還是學琴？”

　　“我……”曉冬定了定神，開始將已經經過反復練習的廣東話一個字咬住另一個地吐出來，“想—來—教—琴。”

　　“教琴？”女人臉部的笑容立即收斂了，她上下地向曉冬打量了一個來回：曉冬穿的是一套從北角馬寶道街邊買回來的款式過了時的人造毛料的連衫裙。那個女人沒有言語，她轉過身向著柜臺走回去，當她到達那里時，又重新拿起了那本擱在了柜面上的《金電視》和微笑著的汪明荃。

　　曉冬緊張而懷有希望地站在原地，她期望對方可能正在考慮一下她的請求。

　　半晌過去了，對方始終沒有出聲。店堂間里空無一人，除了一個站在鋼琴邊上的不知所措的曉冬，而那位將一只皮靴的大腿蹺在另一只上的，埋頭于《金電視》中的女店主似乎已經忘了還有一個人站在她的對面。曉冬不得不向她走了過去：“對不起，太太，我想……”

　　“想教琴？”她抬起頭來，“我們缺少的不是琴教師，而是學生。”

　　商人是最現實的，尤其是香港商人。這是他們的可惡之點，也是他們的可愛之處，在有關錢的進與出的問題上，他們最直率，因為他們根本也沒有彎道繞圈的工夫。這是香港人普遍了解的常識，但曉冬卻不然，她怔怔回望著那個女人，先是感到失望，后又覺得被刺傷了。但她該怎么樣來報復對方呢？首先她沒有這方面的準備，其次她的語言能力也不夠，再說那個女人也沒有說錯啊！他們少的是學生，不是教師，所以他們張貼出來的只是招生而不是招師的廣告。曉冬無可奈何地轉過身去，向門口走去，她回到了喧囂不堪的英皇道上。

　　她向家的方向走去，算了吧，不管怎么說，她也算是得到了一次經驗，至少毛遂自薦式的找工方式是行不通的。她沿著斑馬線穿過英皇道，在一幢大廈轉角處的報攤上她彎下腰去，用一枚五毛錢的銅幣買了一份晚報，她打算先在報紙的招聘欄里找到了合適的機會，再進行第二步的爭取。

　　五毛錢是花得值得，晚報沒有辜負她的希望。

　　報紙攤開在他們家的那張花塑面的折臺上，房間中已開始亮起了燈光，金富還沒有回家。曉冬的眼睛在聘工版上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地搜索過去，忽然“鋼琴手”三個黑體字像三顆閃光的鉆石在她的眼前奇跡般地出現。這是在一方加粗線黑框欄中的內容的一部分，左邊還有二行豎排的小字：薪金優厚，下午三時后親臨尖沙咀，么地道華都夜總會，MR.HANDISON洽。

　　“夜總會”三個字在她心中引起過一陣退縮的念頭，但“薪金優厚”四個字在她心中產生的反應卻正好是相反。金富會有什么意見嗎？但，這僅是在她腦中一閃而過的思想，連作停留的工夫也沒有。這是一種下意識的感覺，她將自己當作一個人，而黃金富——她的丈夫——卻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一旦目標決定之后，她是一個善于作出決定的人，當時申請來香港就是這樣，而現在，她的計劃是：先去一試，至于做不做，當場看了情形再說。無論如何，這都算是一個難逢的好機會，她對自己說，現在的問題不是你做不做，而是別人要不要你。

　　第二天下午不到一點，她就準備從家中出來了。她換下了那套人造質料的連衫裙，穿上一件蘋果綠長條的外套和一條配著鍍金扣皮帶的呢裙子，一雙黑色的高跟鞋，這是她最貴的一套行頭。是她抵港的第二天，黃金富陪她去對面新都城百貨公司買的。她還記得他當時指著鞋肚中和衫裙內里上印著的“MADEIN

　　JAPAN”的字樣說話時的神氣：“正宗日本貨，高檔的！”她還抹上了一些胭脂和口紅之類的化妝品，對于這些玩意兒的牌子和質量她更是毫無概念。它們是金富陪著她于新都城周年大減價時在處理貨品的柜上檢回來的。“不過，”他還告訴她說，“這都是名牌的美國‘蜜絲佛陀’。”日本的時裝和美國的化妝品的功效的確不同凡響，當她站在那面立衣柜的柜鏡前時，連她自己也為鏡中人所輻射出來的艷麗而感到驚訝了。

　　二點整，她鎖了房門下樓去，走到了街上。她所要走的路線正是正之每天所必經的：先從北角搭車去中環，再從那里擺渡到尖沙咀。當正之正在打字機上“的的嗒嗒”地謄清英文信件時，她正從陽光燦爛的街道上穿過，向著北角的電車總站走去。她選了一個上層的靠窗位坐下，從那里，當電車打從炮臺山道口經過時，她便能清清楚楚地見到那幢豎立在半山區的巧克力色的建筑，遠遠望上去它像是一座壘起的積木，落地鋁門和寬大的玻璃窗在陽光的直接照射下閃閃發光。她知道它的名字，它叫“豐景臺”，正之就住在這幢大廈的十樓A座。

　　這是一項深藏在她心中的秘密：在一個多月前的下午，她竟獨自在街口截了一輛的士，她告訴司機說：“我—想—去—云—景—道。”

　　“云景道邊處？”

　　“嗯……”

　　司機將車停住了，他回過頭來：“云景道有一長段，你究竟要去邊一幢大樓啊？”

　　曉冬遞過一張紙去。“喔！豐景臺，得了——”他一揮手，的士又繼續向前行駛了。

　　①“三行工”指泥水工、木工和油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