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么晚不回家，還有哪里能去？

　　“是的。應該說是猜到了——這么晚不回家，還有哪里能去？再說，尖沙咀區又是一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地方。”

　　“是公司請客。我又在匆忙之中忘了打電話回家……”

　　“首先，公司請客與你自己出錢并不重要，也無不同；而你忘了打電話回家，其后果最多也不過是白白累你的父母擔心到你躡手躡腳開門進屋來的那一刻。”他自自然然地靠在沙發的背上，經過良好結構的語言是用一種慢條斯理的口吻說出來的，“這些我都不感興趣。假如你愿意告訴我的話，我只想知道：你的這個夜總會之晚的收獲如何？”從那呈青藍色的鏡片后，他那對深不可測的目光銳利地刺向正之。

　　“收獲？……”雖然正之能明明白白地感到父親語氣之中的挖苦的成分，但說到“收獲”，他倒真是有一些，“我……我可能找到了一位已半年多失去了聯絡的朋友。”

　　“朋友？夜總會里找到朋友？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總不至于會是樂美吧？”

　　“當然不是啦，但她……”

　　“噢，是的，夜總會里找‘朋友’的女人很多。那不叫朋友，那是叫‘顧客’。她們自會找上門來的，哪還需要你煩心去找她們？”

　　“你誤解了，爸爸！”

　　“誤解？我很少誤解人，而一個人不了解自己的事倒是常會的。”

　　“……”

　　不知是什么時間，母親已坐到了正之的身旁來。到了這個時候，她用兩只手一齊抓住了正之的臂膀，她的眼睛中充滿了惶恐：“這可不得了啊！你還不懂，你剛來香港不久……那類人哪是我們這種人家可以碰得了的啊？她們受黑社會保護，又被黑社會控制，她們之中的很多人患有臟病……你要老老實實告訴你爸爸，正之，昨晚上你究竟有沒有與那個女人出去開過房，你有沒有告訴她我們家的地址？你有沒有……？”

　　到了這種境地，正之還能說什么呢？他低頭望著他自己的那雙還穿著拖鞋的腳，他默不作聲。

　　“你倒說話啊，你到底有沒有……？”

　　“沒有！什么也沒有！”他猛然抬起頭來，嗓門提高了一倍，一種無從解釋的委屈突然迅速地膨脹成了不得不發泄出來的憤怒。還正要嘮叨下去的母親剎住了口，她作手勢的手還僵停在半空中，不知下一刻該如何。

　　一段似乎是凍結了一般的寂靜，只有晨風吹著落地窗外的樹葉“沙沙”地作響。

　　“怎么？”當父親的略帶顫抖，卻強壓成平靜的聲音升起時，已經有十多秒鐘的時間過去了，“在學校里斗完了老師，現在打算來家里斗父母了嗎？”

　　正之又回復到原先低頭的姿勢，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他只覺得心痛。但他并不清楚他是為誰和為了什么而感到心痛。

　　沒有人再說一句話，墻上的掛鐘蕩唱出一段電子音樂，時間已經是八點四十五分了。正之抬頭，他見到母親不知何時離開了他的身邊回房間去了，父親正向著落地門和露臺的方向望出去，坐在他的那個方位上能看到躺在早晨陽光中的蒼蒼茫茫的九龍尖沙咀區。正之充滿歉意的目光望著父親發頂上那輪在逆光中的銀絲的暈圈。

　　“我要去教琴了，爸爸，對不起，剛才我……”正之見到他紋風不動地坐在那兒，并沒有轉過頭來作一聲甚至只是敷衍性的答復。正之轉過身向著大門口邊上的那方衣帽間走去，在那里，他將一對皮鞋從鞋架上取下來，再把那雙換下來的拖鞋放到架上。他又一次地轉過頭去，“爸爸，我出去了。”

　　仍然沒有回音，仍然是一具雕像般的側影。正之的腳步向門口邁過去，他放下防盜鋼鏈，將大門拉了開來。

　　“正之！”正之回過臉去，他見到母親站在主人房門口的走廊里，“今晚你幾點鐘回來？”

　　一陣的遲疑，“今晚仍早不了。”

　　“為什么？難道又要去夜總會？”

　　“媽，我……”

　　“正之，你……？”

　　“翠英！”這是父親帶有一種哮喘“咝咝”的聲音，“你能不能不要再問他了啊？夜總會，女人，這與白粉、毒品一個樣，上癮容易戒癮難！”

　　話是這么說，但他還是盼望自己是說過了分的。半年來的朝夕相處，他怎么會一點也不了解正之呢？他深深地知道正之不是屬于漢鈞兄侄子的那類人。他聰明、誠實、奮發、有性格，這些都令身為父親的李圣清感到安慰。但他絕對不好應付，很難駕馭。他的不服從和叛逆性是李老先生覺得最不能忍受的，父親總有父親的尊嚴，更不用說他是一個當慣了老板和管慣了人的人。他把這一切都歸罪于大陸上那動亂的十年和缺乏教育的結果。在他的心中，他將自己的兒子比作是一塊剛從地底下發掘出來的品優質耀的璞玉，需要經過嚴格細致的砌磨和雕琢始能成材。所以，對于正之剛才在第一時間上的反應他都進行著冷眼的旁觀和仔細的分析，他還是相信他的，他之所以要用如此強烈的比喻來譏諷正之，主要是為了反激他的情緒以能進一步地探其虛實；其次，也是對于正之常常有損于他的父威的一種下意識的報復。但他并不認為正之已經做出了或正在作出某種令他和他的家庭丟格的行為來。

　　不過這次他只是“老道失算”：今晚正之打算去的又是夜總會，而且就是昨晚他去過的那一家，找的正是一個女人，恰是昨晚那個他沒有機會能接上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