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之急忙將眼神轉(zhuǎn)開去……

　　但正之急忙將眼神轉(zhuǎn)開去，他怕令大家都陷入尷尬的境地。在一秒鐘之內(nèi)有好多解釋性的語句濾經(jīng)他的大腦，他想告訴她，他們根本沒有共同的語言和興趣，他們是不適合成為某種超越同事式友誼關(guān)系的朋友的；而且這類感情絕不能勉強，也絕不是同情與諒解所能夠替代的。但所有這些話是在它們在他的腦子中產(chǎn)生的同一刻而被否決了。在他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女孩子，一個雖然與自己思想相距甚遠，甚遠，卻深深地仰慕著那類所謂“純情”的女孩子，她有著一顆沒有被生活冷酷無情的經(jīng)驗教訓(xùn)過的，熱切切地渴盼著的心，正之絕不忍心來傷害它——哪怕有一絲一毫。正之最能理解一顆被傷害的心會是怎么樣的，他也最害怕自己經(jīng)歷或見到別人經(jīng)歷這么一種場合，所以他的思想只能又回到了這句話上來：“我已是結(jié)了婚的……”

　　他說：“我……，”但不知怎么地，他的語鋒作了一個轉(zhuǎn)彎，“……我得走了，明天再談吧。”

　　他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來到了走廊里，一部電梯的門正開著，兩個穿著織錦緞的中式旗袍和銀色高跟鞋的夜總會女帶位站在梯門的兩邊，招呼進出的客人。正之一步跨進電梯里，他只聽得有人在背后細聲柔氣地說著：“多謝老細②幫襯，下次請再光臨……”電梯門便在他的背后“咔”的一聲合上了。

　　正之從有中央空調(diào)的大樓里出來，踏上了熱烘烘的，仍然是燈紅酒綠的、人往車梭的尖沙咀街路上，他的心還在“嘭嘭”地直跳，從海面上吹過來的深夜的風(fēng)拂過他發(fā)燙的臉頰，他在人行道的中央停住了腳步。他需要定一定神，然后再在這五光十色之中確定前進的方向。終于，他的腳步又重新開始移動了，他越過馬路，進入一條橫巷中，再邁開了匆匆的大步，這條橫巷是通往尖沙咀碼頭的，在那里，最后一班渡海小輪將會在十分鐘之內(nèi)開出。

　　那天夜里，正之睡桌上的那盞垂目的臺燈始終不曾閉熄過。

　　正之躺在床上，他穿著一套條子府綢的睡衣，碌碌轉(zhuǎn)動的兩眼望著白色的天花板出神。他幾次坐起身來，跪在床上去檢驗?zāi)羌艽翱诘睦錃鈾C，他發(fā)覺冷氣機已被調(diào)到了最大功率的一檔上，且在正常地工作，寧靜地將清涼的空氣輸入室內(nèi)。但不知因為什么，他覺得悶熱無比，汗珠不斷地從背上滲出來，耳根發(fā)燒，“突突”的心跳不停地通過枕頭轉(zhuǎn)遞到他的耳膜上。

　　是為著愛爾玲嗎？他自己知道不是。一直不能從他想象視野中排除出去的是那個坐在高撐起的琴蓋背后的，烏亮亮的琴凳上的，穿著紗衫裙的彈奏者，他反復(fù)地問著自己：難道真會是她？

　　但有時他也會想到愛爾玲，失眠的思路是漫無目標的。他為什么會在話到口邊的一剎那而即興地修改了那句“我已是結(jié)了婚的……”呢？這是因為他在內(nèi)心的深處也認同了愛爾玲的觀點：就像結(jié)了婚的人要吃飯，結(jié)了婚的人都可以再愛第二個。但是這第二個不會是愛爾玲，肯定不會是，也永遠不可能是；假如真會有的話，她會是誰？

　　半山的清晨來得特別早，當窗外的山谷間傳來鳥雀“嘰嘰喳喳”互相道早安的歡叫聲時，他已能從窗簾的縫隙間望到了沒有建筑物遮蓋的東方發(fā)白的天際。再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全家第一個起身的秀姑在盥洗室開水，然后在客廳里清潔抹掃的聲音。是他正視現(xiàn)實的時候了，正之知道他正面對著受父親質(zhì)問的嚴峻的一關(guān)。

　　半年的共同生活，在他對于父親的那種純一的摯深的感情中摻入了某種不屬于這類感情的內(nèi)容。他仍是深深地愛戴和尊敬著自己的父親，他堅信這種經(jīng)過二十年來苦苦思念的溫床所培育出來的感情的基調(diào)是永遠也不可能有絲毫改變的。或者，他的父親也是值得他的兒女們崇拜：他有學(xué)識，有品格，有毅力，有一般人不可能具有的鐵一樣的理智；他已被社會證明是成功了的，他受到幾乎所有與他有接觸，有了解的人們的尊重和欽佩?？烧疀]有崇拜人的習(xí)慣，他喜歡獨立思考，喜歡批判地看待和評論任何人和事物。他不愿意隨聲應(yīng)附，更不愿意輕意地放棄自己心中的目標。他寫過一句短詩，這正是他在這方面性格的總括：尊重才能互相，崇拜往往盲目。

　　但有誰的父親不想得到子女的尊敬進而崇拜的呢？尤其像李圣清這樣一個性格的人。他很主觀，主觀的人又往往察覺不到自己的缺點，他只希望別人要不問理由地服從他。

　　雖然根本是睡不著的，但正之仍然讓自己留在床上，腦子像一架一旦被開動而剎不住車的機器，他的思路從這一個的身上轉(zhuǎn)到了那一個。

　　他渴望能見到樂美，他渴望擁抱她、吻她——有多久了，幾乎是長長的一個世紀——他沒能嗅到從她的唇鼻間發(fā)出來的那種醉人的氣息！他的想象目光從她的黑溜溜的長發(fā)一直審視到她的裹在透明的白色的卡普龍絲襪中的白嫩細巧的腳趾，他覺得自己渴求能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摟住她，而且他的手指是不能忍受隔著厚厚的衣衫的屏障來撫摸的。它們會向著更深的層次不斷地探索進去。他又聯(lián)想到海涅關(guān)于描寫女性胸乳的詩句，這都是些透出熱力和肉香的詞句，它們喚起的是一種野性的沖動，在他密不通風(fēng)的體內(nèi)亂碰亂撞。

　　他力圖使自己從這種思想中擺脫出來。“我在想些什么??？”他向自己質(zhì)問，“這是因為她不是別人而只是樂美，是自己深愛了，依賴了十多年的情人而如此這般地思念她嗎？還是……這是只因為她是一個，”他讓自己的思想就停頓在這線限上，他羞于想下去，他缺乏勇氣想下去，但他還是為自己找出了最后那兩個實質(zhì)性的字眼：“她是一個——女人！”

　　不！決不單是那些口唇，胸脯和腳趾之類的，一定還有一些其他內(nèi)容，令他如此地需要她——有的，一定有的！他向自己爭辯著。是有的，于是，他想起那些在上海深秋的憂憂切切的黃昏，灰蒙蒙的細雨的下午；還有，雖然只有幾次，但也曾有過的，當他們偷偷地在床上造過愛后，她把她的頭依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而他則用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梳理著她的絲絲縷縷的頭發(fā)。那時候的他們似乎與肉欲這種東西距離得很遠，緊緊相貼的是他們的兩顆有一呼必有一應(yīng)的心。他向她訴說他的抱負，他的理想，他的五彩繽紛的想象以及他對她的發(fā)自于心井深處的，醇酒一樣的愛情，一切的一切都是用詩一般的語言結(jié)構(gòu)著的，即興的，如同珠粒滴到玉盤上的連貫性敘述出來的。他會愈說愈激動，他會從被褥中“忽”地坐起身來，那顆悸搏的心臟則會隔著肌膚“突突”地跳動?！肋h是那么地文靜和順從，——正之不能擺脫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喲！——那時的它們就是那樣深情地望著他的那雙幾乎要濺出火星子來的眼睛。

　　有時的他也會心灰意冷，他會恐懼，會絕望，會為了那些世界上存在著的無恥與黑暗而覺得悲觀不堪！他也會因為人類的不義與低劣而對生命充滿了疑慮，對前途失去信心。

　　那時的他便更需要她。

　　她是他的支柱，是他的導(dǎo)路人，是他的守護女神。唯有向著她，他才能把憋積在心中的苦悶全部地、甚至是加油添醋地傾倒出來，她會耐心地把一切頭緒都替他整理清楚，然后告訴他正是他所渴望能聽到的評論：一切都會過去的，前途充滿了希望。是的，社會是不公平的，現(xiàn)實有時很悲慘，但人生自有它美好的一面，就如他倆的愛情，就如他們與曉冬的友誼，就像音樂，就像詩，這些都是與卑丑和無恥同時存在的兩個不同的面。對啊，于是他就感到心安理得了，他有所得到，他必然也會有所失去。

　　現(xiàn)在，在經(jīng)過了形影不離的十年后，又被殘酷地分隔開了漫長的半年，也就是六個月，二十八個星期，一百八十個晝夜的現(xiàn)在，他想見到樂美的渴望怎么會不強烈得如同被壓在鐵盒中的炸藥，隨時準備在一根火柴的導(dǎo)引下而爆炸呢？

　　也許他自己也不清楚，也可能他是故意要回避，但這是不容否認的，這是事實：在他的需求中，既有精神的成分，也有肉欲的因素；他渴望她，這是因為只有她給他以安慰，只有她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了解他的人。

　　對性的渴望會有的。在這片缺乏最起碼溫存的環(huán)境中，在這個緊張，熱烈到人的一切高尚的致趣都已蒸騰完，留下的只是原始生理需要的社會里，性的需要和精神的苦悶就如一對孿生的怪胎，畸形地瘋長起來了。

　　天色漸漸變得大亮了，朝陽的曙光照在淺色的窗簾上，室內(nèi)沉浸在一片柔和無比的光湖中，書桌上的那盞一夜沒合眼的臺燈的目光變得愈來愈淺淡起來，即使正之還不是那樣，但它似乎已經(jīng)支持不住，它想合眼休息了。正之撐起身來，將那只自動的光暗掣向著右邊的方向轉(zhuǎn)過去，燈光愈變愈暗，終于熄滅了。正之讓自己保持著這個半側(cè)身的姿勢：左手撐在床上，右手仍摸在燈掣上，足足有幾分鐘沒有動作；桌上的臺鐘向他呆呆地望著，鐘面上的指針作出了一個七點十分的角度。起身吧？不過他還是決定仍然躺下去。——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中去等待，還不如躺在這張柔軟舒適的單人床上眼望著天花板發(fā)愣。

　　當隔壁的房間中傳來父親的咳嗽聲時，臺鐘的時分針的角度已轉(zhuǎn)換成了七點四十五。正之知道在下一個十五分鐘內(nèi)，父親就會來到客廳中；今天雖然是周末，中環(huán)的寫字樓并不辦公，而父親仍會洗梳清刮得干干凈凈，在掛鐘報唱出九點的那一刻踏入書房，開始了他一天生活的正文部分。他不會停止這樣做，不管這是一個什么日子；而這是一種生命的慣性，以他的年齡和健康而言，這個慣性動作哪一天終止，那一天便是末日。李先生是這樣來理解的，而他的家人也理解他是怎樣來理解的。

　　正之起床了，他的第一個在銅鑼灣的學(xué)生是在九點三十分上課，所以他離家的時間必須在八點三十五分之前。從八點到八點三刻雖然有四十五分鐘的時間，但根據(jù)父親的習(xí)慣，他通常不會在早餐桌上與人交談的。因此正之能預(yù)料得到，那段避不可免的父子間的對話發(fā)生的時間一定是介于八點半到八點四十五分的這一刻鐘之內(nèi)。

　　正之并不打算去尋找某種借口來掩飾事情的真相。他沒有說假話的習(xí)慣，而父親也不會有信假話的可能。問題是在于即使正之照實告知，他也未必會信。

　　穿上了牛仔褲和恤衫的正之從房間中開門出來，他聽見父親在主人房的套用盥洗間中沖廁的聲音。母親坐在客廳中，秀姑正在餐臺上擺出早餐的碗碟和筷子。一盤黃澄澄的油條高高地堆在餐臺明凈凈的玻璃臺面上，還有誘人的“油煎臭豆腐干”的香味不斷地飄過來，這兩樣都是李老先生最中意的早餐佐品，也是秀姑一早搭車去北角買上來的。

　　正之跨入了那間位于走廊中的盥洗間中。他開始放水洗臉、刷牙。但他的耳朵卻在細辨著父親房中的動靜：他聽到他走了出來，向著客廳的方向走去，他聽見他在飯廳遠端的帶有一種回音的咳嗽聲；他設(shè)想著，父親現(xiàn)在一定是坐上了那把他慣坐的餐椅上了。

　　只要他將毛巾掛上毛巾架，轉(zhuǎn)過身去時，他就會面臨一片已能嗅到火藥味的戰(zhàn)場了，而他的對手就是他的那位性格獨特而又固執(zhí)的父親。但他并不感到畏怯，他只感到痛心，為什么他對他的那份深深的感情必須要在這短兵相接的交手中壓制、隱藏？他也愛正之，他把他的全部的期望都負載在了正之的身上，他要改造他，改造一個從大陸出來的，一無所知的，自由散漫慣了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兒子，一個從紅衛(wèi)兵的無法無天的年代里長成起來的比文盲好不了多少的兒子，他覺得這是他的職責(zé)，否則，他即使死了也合不上雙眼。他要把他待人接物的那副模具套在正之的身上，然后削削補補，他期望當他將模具揭開時，在他面前站著的是一個突然年輕了幾十歲的李圣清。接著，他便會讓這個他的化身走進那間坐落在李寶椿大廈的寫字樓中，再走進那間印著“經(jīng)理室”三個字的單室中，穩(wěn)穩(wěn)妥妥地坐入那張大班椅里——他便放心了，他便能瞑目地告辭這個世界而去！但爸爸，你知道嗎？這是不可能的！我不會，也不愿成為那種你所盼望我成為的人；雖然我們有著最親的血緣，我們有著共同的對對方的愛，但我們是屬于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理想，不同的觀念；我決不會放棄自我，就如你決不愿絲毫更改你的生活與工作規(guī)律一樣。爸爸，請你原諒我，我不愿與你對抗，但我沒有其他的選擇……

　　正之轉(zhuǎn)過臉，向著客廳走去。

　　客廳中空無一人，所有的人都在飯廳的餐桌邊上坐著，正之朝著他的座位走去，他覺得父母的眼光都正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沒有去正視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的眼神，只是把眼睛望著臺面上的碗筷。他拉開餐椅，坐了下去，他聽見的是母親的聲音。

　　“你昨夜去了哪里啦，正之？我們等你等到……”

　　“翠英，”是父親命令般的制止。

　　“嗯……”

　　一切又歸于靜默，于是碗碟叮當?shù)仨懼?，早餐在無言地進行。

　　這次是正之第一個吃完，他回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撿起了一份晨報裝作閱讀。但他將眼神的注意力都從斜橫方向上凝聚在了父親的身上。他見到他放下碗筷了，站起身來，他那筆挺挺的身影在他的面前緩慢地經(jīng)過，再在面對著他的一張單人沙發(fā)中坐了下來。正之抬起了頭。

　　“爸爸……”他這才記起了今晨起身還未與他的父親打過招呼，“早！”

　　“早。”

　　“昨夜的事我想向你解釋一下，”父親不動聲色地望著兒子，既沒有語言的反應(yīng)也沒有表情。正之只能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下去，“我昨夜去過一家夜總會?！?/p>

　　正之見到正從那一端走過來的母親和正在收拾桌面的秀姑都驀地停止了腳上和手上的動作，她們都緊張而驚異地望著正面面相對的父子倆。

　　“我已經(jīng)知道了?！彼届o地說。

　　“知道了？……”

　?、僮?，廣東語，意為“孩子”。②“老細”，廣東語，意即“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