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菜一湯的包餐例行公事般地結束了。當正之從盥洗間出來時,離下午開工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正之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他想抓緊時間好打一個盹,傍晚收工后,他還得趕去新界教琴。
愛爾玲站在寫字桌的邊上,她笑嘻嘻地望著他。正之還沒有能來得及避開她的眼神時,她的話已說出口來了:“哈唉,杰美!請坐。”她把杰美自己的那張座椅從桌肚里拖了出來。
算了吧,就在這一次,正之向自己吩咐道,他順水推舟地坐了下去。“又有什么私人問題要問嗎?”正之略帶開玩笑的口吻說,他回望著她,努力將自己的神情扮得和悅自然。
“有。”
“有?……”
“我只是想知道你今晚會不會邀我跳舞?”
“今晚上,跳舞?……”為什么凡是與她的對話總會有些招架不住的題目拋擲過來呢?
“今晚上大家都去DISCO跳舞,公司請客——你不知道嗎?”
“噢,是這樣……但我今晚上要去教……”“琴”字還未出口,正之猛地省悟到那次不愉快發生的導因,他剎住了口。
“今晚還要出去做事?明天是WEEKEND(周末),不要這樣勤力啦——家里又不是沒有錢……”或者她還想說點什么,但她也忽然停住了,正之覺得她將那半句沒有說出來的話化作了一口口水咽下了肚。
“再說,我也不會跳DISCO。”
“那沒問題!我教你——”糟了!她眉飛色舞起來,話匣子開始打開,她把她那兩條本來是站著的大腿的其中一條斜擱在了臺角上,半個屁股坐在桌上。“你知道嗎?”她一本正經地說,“其實,我也很鐘愛音樂的,我最崇拜的歌星是羅文、甄妮和鄧麗君;還有那支《夢中的橄欖樹》真迷人極了!……”正之不敢再望她,他真擔心她會哼起來,他一生最怕的就是那些令人汗毛直豎的音調和舉動。他的目光垂了下去,但他見到的是那一段從高開叉裙中露出來的、被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坐在上面的、赤裸、白嫩的大腿,就在離他眼睛不足一英尺的距離外的桌面處平拱起來。正之突然覺得心臟不可制止地快跳起來,一種熱辣辣的感覺直從他的頸脖朝著他的整個面部擴散開來。他一時失去了主意,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應該是下垂呢,還是重新抬起來。
兩個女同事從他們的身邊嘻嘻地笑著經過,“愛爾玲,在釣‘金龜婿’①啊?……”他聽到她們在向她說。
他突然決定抬起眼來:“今晚我不去跳舞了,因為我已結了婚……”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他會愚蠢到向著愛爾玲說出這么一句話來。或者他是向他自己,向愛爾玲以及向一切與他有接觸的人提醒這么一個事實,警告這么一個事實。但他不愿也不能深入地想下去,他的思想被他自己的這么一句不合上下文的傻話而攪亂了。
愛爾玲的臉上似乎出現過一個發呆的表情,但隨即消失了,她大聲地笑著:“結婚?結婚有什么關系?結過婚的人要吃飯,結過婚的人要跳舞,結過婚的人也可以再愛第二個么!”
第一次, 他感到可笑的是自己,而不是愛爾玲。
正之見到那位胖經理向他們走過來,“喂,杰美!今晚公司請客去DISCO玩,十點整,‘華都夜總會’門口,你知道了嗎?”
“我不想去,今晚我有事……”
胖經理已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把一條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去吧,去吧,一塊去!別那么不合群,別那么掃興么!”
“那……”或者他是應該去的,正之有些猶豫了。
“別那,那,那的,一言為定——去!”胖經理的特點是做事果斷,果斷到常為別人作出決定——這正是他能當上經理的本領。
“那好吧……”正之說。
下午的開工鈴聲響了,胖經理離開了正之,從寫字臺之間的走道中向前走去,他左右環顧著正開始回到各自席位上去的同事們,“啪啪”地拍著手掌,口中大聲地喊著:“TIME’SUP!TIME’SUP!(夠鐘了!夠鐘了!)”
華都夜總會是尖沙咀地區眾多的這類場所之一,它座落在一幢二十層大廈的頂層。這算是一間較正規的夜生活場所,光顧那兒的大多數是成雙成對的有正職的青年男女。
幾十張僅點著一支燭光的桌子沿著落地長窗圍擺著,從寬闊的窗玻璃望出去能飽覽海對面的星星點點的港島夜景。全場都籠罩在一片幽暗之中,閃爍的燭光時明時暗地映出了醉浸于愛之中的情侶們的面部表情。
正之獨個地坐在一長排桌子的最末一個座位上,他的頭靠在落地長窗的玻璃上,盡量使自己的面孔和身體都遠離那盞在桌面上忽閃忽閃的蠟燭,因此就勾劃出了一具襯托在閃著星光的墨藍天空背景上的黑色形象,孤獨而又神秘。
這是他來港后,也是他生平的第一次進入到這樣的環境之中,他的一雙在幽暗中閃晃的眼睛正努力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然后再將所獲得的印象反射到他那活躍著獨特思索方式的大腦皮層上。他是一位十足的詩人,即使是從最枯燥平淡的客觀存在中,他也能悟找出一些最新鮮動人的內容來,但在眼下的這片如此刺激感官的環境中,他倒反而連什么也感受不到。他只覺得自己像一個徹底的局外者:愛情,色彩,甚至幽暗的燭光都離他很遠,很遠。
距離他十碼以外是一潭舞池的邊緣,他的目光投往那里,他的同事們正在舉手扭腰地狂舞。舞臺的底盤是由一整塊的厚玻璃構成,玻璃的上面是踢跶躍動的腳跟,玻璃的下層是以每秒鐘多少頻次的速率變幻著彩色的燈光。舞臺上方的正中央掛下來一只巨大的玻璃球體,球體面是用無數塊的碎鏡片構成的,玻璃球在不斷地轉動,從各個方向投過來的彩光被不定時,不定點地反射出來,制造了一種奇異無比的氣氛。舞池的對岸的樂座中是一隊小小的菲律賓樂手組成的樂隊,全部是白西裝,綢領結,大胡子,深棕色的皮膚。有高高翹起著小喇叭的,有斜挎狂撥著電吉他的,爵士鼓、電子琴,正之的心臟被強大的音浪沖激著,他感到呼吸都困難。他明白樂隊的目的不是為了演奏音樂,而是要不間斷地鞭策那些舞者狂轉不息,讓他們沒有能去體會筋疲力盡的時間和余地,直至癱瘓的最后。
一位著白紗裙,低袒胸衫的女招待的婀娜的身影從閃動著燭光的桌縫間向正之游動過來,她彎下腰來向正之說了些什么。但在這淹沒一切的音浪中,正之什么也聽不見。
“對不起——”正之舉著右手,作出了一個抱歉的動作。
她將身體俯得更低了,正之見到的是一條深凹的胸溝向著紗衫的內部深入進去:“需要找一個舞伴嗎?先生?”
“不,不,”正之覺得呼吸急促起來,他渴望那彎腰的身影能快點直起背來,快點離去,他最怕惹人注目,尤其是被這么一副打扮,又說著些這么樣的話的異性。“我的同事們都在那里跳舞,我——我想坐一會……”他結結巴巴地解說著,生怕對方誤會,他已顧不上記起對方的目的只是為了要多做點生意而已。
“噢,是這樣……對不起啊,先生。”她直起腰來,轉過去,向著幽暗的深處,再像一尾白色鱗魚般地游去,正之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試圖將注意力再次回到音樂與色彩都仿佛是錯亂了的現實之中來,他把兩眼盯住了那一大團在光海中掙扎沉浮的舞者們,但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
突然間,在他眼前的燈光驀地熄滅了,樂聲也驟然剎住,正之本能地跳起身來,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他要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見到的只是從最虛弱的一條線上開始復蘇的彩燈。它們正慢慢、慢慢地睜開眼睛來,等光度達到足夠時,正之才見到舞池上正一雙雙緊緊擁抱著的男女舞伴似乎全部像塑像一樣地僵立在原地,這是一對對手臂、胸脯、面孔與嘴唇都膠合在了一起的黑影。玻璃池底下的燈光也醒了,舞池上方的那圓碎鏡球開始滾動,舞者們仍沒動息,誰都盼愿那醉人的一刻能永遠地延伸下去。
人們不動的另一個原因是樂曲之聲始終還沒有出現。
這一刻終于來到了,正之聽得一個飄忽的從鋼琴鍵盤上發出來的長音像一口由胸井的深處吐出來的嘆息,由地面向半空中升騰上去,并顫顫地停留在了那里。正之知道只有經過長期專業訓練的手指才可能彈得出這樣的效果。一種類似于哆嗦的感覺從他的頭部產生,通過頸椎和身軀向他的四肢波散出去:多么熟悉啊!這使他記起了一個人以及一段既接近又遙遠的歲月。這是一個A音,正之能背得出這個音的高度,因為這是小提琴第二弦的基準空音。和那個他認為應該是E音的音差了幾度,除了此點不同之外,他幾乎真以為自己先是從現實進入了夢境中,再又從夢中走出來,回到了另一個現實里。
動作開始在塑像一般佇立著的舞者的臂腿間產生,因為左手的伴奏部也開始出現了,形成了一個重心平穩的圓舞曲的三拍子主題。舞池中的人群飄動起來,這是與上半場的瘋狂的節奏形成明顯對比的抒情舞曲,好讓經過了一番搏斗之后的舞者們能有一段如癡如醉的沉迷。正之是站立著的,透過一對對互相環抱著的情人們的間隙,他能見到在樂池的后面有一架烏黑閃亮的三角鋼琴,鋼琴的面蓋是撐起的,他見不到彈奏者的臉。
“杰美……”正之聽見有人在喚他,他側轉過臉去,矮小豐滿的愛爾玲站在他的邊上,她穿著性感,兩條雪白的大臂從無袖的晚裝中露出來。她應該是微笑地望著正之的,但那紅色,綠色,青紫色,慘白的燈光在她的臉上制造了一幕又一幕的幻象,使正之認不清她的真實表情是什么。
“哦,是你啊……”正之坐了下來,但他的臉又轉了回去,仍向著舞池對面的樂座后張望。
“怎么不去跳舞?”
“想與你一同去跳。”愛爾玲的聲音低而柔。
“我都說過我唔識跳舞啰!……”他記起了她表示能夠教他跳舞的應諾,“而且我也沒有學跳舞的興趣。”
“那……那我們坐一陣吧。”她的身子往正之邊上的位子中坐了進去。
“你可以上場去找菲力浦,他不是老希望能與你在一起跳嗎?”
“我已拒絕了他,因為我想,想……總之,與他那種人在一起是最沒有情調的了。”
“是嗎?”
“是……”一陣靜默。鋼琴聲在室內回旋著,一顆顆清徹得透明的音符像一串準確地系結在節奏線索上的珍珠,閃閃發亮。雖然被彈奏的是一首正之所不熟悉的切分節奏很強的現代舞曲,但正之的心弦已被那精湛的琴藝和具有古典風味的處理所緊緊地扣住了。
他的臉仍在朝著琴聲的出源地張望,他以往的習慣是能靠立在琴蓋的邊上,親眼看著演奏者的手指怎樣在鍵盤上舞蹈般地跳移,他喜歡用這種視覺來配合從鋼琴上流出來的旋律的聽覺,也只有這樣,他才會覺得音樂有了可以被捉摸到的實體感。以前在上海,在曉冬的家中,他就是這樣來欣賞鋼琴樂曲的,現在,他也想這樣做,雖然他知道這是不太可能的事。
“琴聲好靚,是嗎?”他聽見愛爾玲在他的邊上說。
“嗯……”
“……你會彈鋼琴嗎?其實,你能上場拉一曲小提琴也一定會很動人的……”
“什么?”正之回過頭來。
“不,不,”她有一些慌亂,“我是說,說……”她“說”不出個下文來,其實她說的就是那一句話,而不是任何其他。她只是怕自己在談及關于音樂的這一行時又說錯了些什么,她想修正,但一時又找不出適當的轉彎口。
正之的心中涌出一陣歉意,他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他完全明白愛爾玲的心情。“你沒有說錯,愛爾玲,我確實很想能有與鋼琴伴奏一曲的機會。”他沒有說謊,這正是他轉過頭來問一句“什么?”時的想法。
即使愛爾玲的臉上正放射出興奮的光彩,正之也不能辨別得出來,彩光乃以幾秒鐘一次的頻率變幻著,鋼琴聲仍然在流動,小樂隊中的弦樂器也在飄飄然然的高音部上加入進來。他只聽見愛爾玲在一邊說:“我們真是想到一塊兒去了……假如羅文或甄妮能上場來唱幾首,最好是鄧麗君那首《夢中的橄欖樹》,再配合上這種情調,那更是一流了!……你說呢,杰美?……”
正之根本沒心思在聽她說話,他在想著一些其他的事。突然,他一個驚跳起來的動作。
“幾點鐘了?”他邊說,邊捋袖去看自己的腕表。
“什么?你說什么?”
“糟糕!快十二點了,我還沒有打過電話回去呢!他們一定急壞了……”
“要打電話回家?入口處有電話,你可以去那里打……”
“不行了!他們都已睡覺。”
“那……那就算了,到明天再向你父母解釋吧,今晚是周末,你又是這么大個仔①了,出來玩一下都好應該啊!……”她企圖安慰他,并為他尋找著那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根本不可能用得上的理由。
“你是不知道的,我的父親是個很……很……很……”他尋思著一個適當的詞眼來形容他的父親,但他意識到向愛爾玲說這么一些話是毫無意義的。他站起身來,匆匆地說:“我得走了,去趕搭那最后一班過海的船,麻煩你向大家打一聲招呼……”不再等愛爾玲有下文,他便掉過頭,向門口的方向走去。
等到盼望正之說下去的愛爾玲弄清是怎么回事時,她見到的是正之正背離她向門口走去的背影,她也站起身來,跟了上去。
就是在這匆匆忙忙的一刻,正之都沒有忘記繞過舞池半周去到那架三角琴的背后看一看。他見到的是一位著一套紗衣裙的女性正坐在一張烏光閃閃的琴凳上。他的第一個感覺是雙腳幾乎像被釘在了地上一樣,他太熟悉那一種彈琴的姿態了——身體向低音鍵盤方向的一個傾側,然后便是一溜串馬蹄擊石般的音階式的上升音程。他的第二個感覺是想要走近那里去看個究竟。
“杰美……”他掉轉頭去,見到的還是站在他背后的愛爾玲。
“有事嗎?”
“嗯……我想問問你對我的印象是怎樣的?”對于愛爾玲這一招,正之并不感到太意外。
“你像是為羅文,周潤發,鄧麗君他們而活著的,不是為你自己,你應該為你自己而活著。”
“是的。不過,我還為一個人而活著。”她學的應該是六十年代臺灣文藝片中的對白,她期待著的是對方的一聲“誰?”的問話。
①“金龜婿”是廣東俗語,意為“有錢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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