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剛進入六月,香港已呈現出一派盛夏的景象。還是在早晨呢,但火盤似的驕陽已在碧藍得沒有一絲云影的天空中炫目地照耀。白色的摩天大廈,不銹鋼和玻璃幕墻的建筑強烈地反射著陽光,清潔的街道躺臥在熱烈的陽光中,道旁和路中央回旋處的花臺中,綠葉繁花正茂盛簇擁。街的兩旁點綴著幾輛撐著彩色太陽傘的雪糕車,幾個行人向著它們走去,又離開,手中分別都握著一卷冰淇淋圓筒,當頭向前俯去時,唇舌便舐在圓筒上端的白色的冷冰冰的雪糕上了。
正之邊吃著雪糕,邊從斑馬線中橫過馬路,他的目的地是天星碼頭。他每天從那里渡海去尖沙咀,再經過約莫二十分鐘的在招牌樹林之間曲曲折折的步行才到達他工作的那間圖書發行公司。
他已遠遠地望見了天星碼頭,那是一片在聳天高廈之林中的空曠地,從海面上望過來,就如在一沿鋸齒不齊的海岸線上留出的一個大缺口。在這片空地上,鐘樓和幾棵硬葉的棕櫚樹才是高高聳立著的統治者,它們日夜俯瞰著永不停息地從碼頭上進進出出的人流。
當那面刻著羅馬字體的巨鐘蕩出了九下悠揚的歌聲時,正之正好到達鐘樓底下,他抬頭望去,一面象征殖民者的米字旗和一面代表“天星渡輪公司”的藍底白星的旗幟正在鐘樓的上方嘩啦啦地飄揚。它們的背景是透藍透藍的天幕。正之低下頭去,走進了碼頭。
九點半還差幾分鐘,正之到達了辦公的地點,打過了工作卡之后,他便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來。這是一間約有二百來英尺的辦公大間,男女同事也正陸續地來到,他們都互相親熱地招呼著,然后坐在打字椅中,或半立半依在桌邊,開始興致勃勃地交流起對昨晚上長篇電視連續劇新播內容的觀感來。
“周潤發的那對眼睛最勾人心魂!”一位女職員說。永遠的周潤發,正之的眼向桌面上搜索過去,他想把今天待完成的工作先整理在一起。
“你有唔見到‘發仔’與‘嘟嘟’的那段KISS,閉目張口,如膠似漆啊!——”一位英文名叫菲力浦的男同事笑著說,“愛爾玲,”正之知道,所謂“愛爾玲”就是那位被周潤發眼神迷倒的女孩子,“不如讓我來與你演一場KISS的對手戲吧,我的演技絕不會差過發仔!什么戲我都不會演,除了KISS,還有就是那床上的……嗯!——”他可能做出了某種夸張的動作,正之沒有見到,他聽到的只是一陣男女混聲的大笑哄然而起。
開工的鈴聲在九點半準時響起,驅散了伙合成了一圍的人群,各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一會兒,打字機和電話談話聲就在室內此起彼伏起來。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一個工作日都是遵循著這樣一套公式開始,延伸,然后結束,正之已逐步地適應了這里的一切。
父親的那些老古董的西服,斜紋領帶和BALLY皮鞋已從正之的身上和腳上除去,他穿的是一件短袖的淺色的網眼汗恤,一條淺色的西褲,一雙輕便皮鞋,長發留至他的耳畔,兩條深濃的鬢腳仍是從他的發腳處延伸出來直通向腮腭的交匯處。他已開始散發出一種香港青年人的氣息,至少他已意識到了某種古怪的別扭,并漸漸地在改變它,這是他來到香港半年中的一大進步。
另一大進步是他的廣東話,除了已能自若地應付之外,他甚至還可以用這種方言來表達一些較為復雜的意思。他不能忘記剛來這里辦公的第二天,當他不得不面對著一只以廣東話為交談語言的電話時,他所陷入的窘迫的境況。壞就壞在他不能見到電話線彼端的那位發問者的表情與動作,他的想象與貫連能力絲毫也派不上用場。他在自己的腦柜里搜索盡了每一個他知道發音的廣東辭匯,斷斷續續地向著電話筒吐出去,但毫無效用!對方似乎仍在問著一個同樣的問題。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內容是什么,但他知道對方很迫切。只能用英語了,可是對方根本不能聽懂整段的英語句子。怎么辦呢?國語、上海話,除了那些他在中學堂里學過了六年的俄語以外,(這里的人什么語言都有會說的可能,但至少不包括俄語,這一點正之還能理智地明白到)都給他嘗試過了。他的額頭滾下汗珠,手心滲出汗水,同事們先是吃吃地笑著,到了后來,索性是當正之朝著電話筒說完了一串莫名其妙的語言之后都爆發出一陣高聲的狂笑。
“愛爾玲!”正之聽到那位胖經理的喊聲,“你去聽一聽電話!”
那位女同事向正之走過來,她向正之瞟了一眼,笑意仍留在唇邊地接過了電話筒。一輪朝對著話筒的低聲柔語的對話,接著她將話筒輕輕地擱上了機座上。
“這是只該由你來回答的電話,”她用臺灣腔的國語向著正之說道,“是關于你寫出去的信件上的某些細節,不過我已代你打發過去了。”
正之臉紅耳赤地低著頭:“多謝——”,還是那兩個字的廣東話。
另一次留在了他記憶中的交談發生在某一天中午的間息時。
那位就坐在正之旁邊一張桌子的、身材矮小卻很豐滿的愛爾玲探過頭來。“HI(哈唉)!”正之側轉頭去,他見到她正神神秘秘地望著他,“你真是從上邊下來的嗎?”她的手朝前上方一指,正之明白她的意思,她說的“上邊”是指大陸。
“嗯,從上海來。”
“上海啊?那可不得了——那不是周潤發演的那出《上海灘》的地方嗎?哦,他不知有多靚仔!有多威風啊!”
“是……”
“上海很大嗎?大過香港?對了,還有中國,中國大呢,還是上海大,還是香港大?”
正之驚異地望著她,他不敢接嘴,他生怕自己聽錯了。
“你都懵的!”坐在他們附近的聽到了他們談話的菲力浦接上來說,“中國是一個國家,當然最大啦!”
“那香港呢?香港算不算一個國家?還有發仔演的《大上海》,上海不大,能在前面加上一個‘大’字嗎?”
“那……那……”菲力浦答不上來,顯然他發覺自己知識的長廊已走到了盡頭。
正之幾乎笑出聲來,但他還是忍住了。無論如何,談話到了這個階段,雙方都已無話可對,而正之也為自己終于可以擺脫這一席談話而感到輕松。當他正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回他的工作上時,他聽見愛爾玲那腔柔膩膩的聲音又在耳邊響了起來:“上海有殺人的事發生嗎?”
“殺人?”正之不得不使自己重新振奮起來應付她的問題。
“噢,我是指前幾年,”她從正之的表情中讀懂了幾分驚奇的含意,她的左右手互相配合地比劃著,“那次叫什么‘文化大革命’的期間,每天都有幾條五花大綁的腐尸從珠江口那頭飄浮來香港,有時尸體的手腳叫鯊魚給噬掉了——哦,真得人驚!”
“噢,是這樣,這是在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時‘武斗’不斷……”
“武斗?——武斗是什么?香港報紙說是給‘紅衛兵’活活地推下水去的,這叫‘水葬’,是嗎?”她滔滔不絕起來,眉宇間流露出來的表情告訴正之:她正為自己的淵博的見識而感到洋洋得意,“紅衛兵真是那么地青面獠牙嗎?”突然,她臉部肌肉一個急速的收縮動作,她的手指向正之,“你——?”
“我?我怎么啦?”
“你當過紅衛兵?”
“不,我沒有……”
“凡是你這般年齡的人都應該是紅衛兵,上邊不是‘全民皆兵’嗎?”又是一劈怪招,正之所能做的只是怔怔地望著她。關于一大套“黑五類”、“狗崽子”之類的故事之中的故事,理論以外的理論,他又怎么來向這么一個連中國,上海、香港之間的地理關系也鬧不清的人來解釋呢?
“就是紅衛兵都唔更要——我并不怕你,倒覺得你很可愛。我只想知道紅衛兵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人?像蛇,冷血的?像獅虎,兇殘的?還是像……像……”她“像”不出一個下文來,“……總之,他們是什么樣的?我想你一定是與眾不同,你很叻①啊!唉,對了,紅衛兵中會寫英文信的人不多吧?”
這是正之生平第一次體味到了所謂“啼笑皆非”是什么個意境,他能說些什么呢?除了:“是的,是不多……”以外。
但使得全公司的職員都對正之刮目相看還是在前不久的事了。
那天上午,正之被喚去了老板的辦公室,他被破格地一下子調高了八百元的薪金,上升到二千元港幣,這是全公司除了經理之外最高的工資了。在這批鬧哄哄的二十歲上下的男女職員的眼中,這幾乎是一條只是屬于夢想之中的標準線。當正之從老板的辦公室中走出來時,他發覺全公司的人都從寫字臺上抬起頭來,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望著他——他們知道這項消息的時間并不比正之本人遲多少。
到了那天午飯后的休息時間,愛爾玲又來與正之搭訕了。
“杰美,能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
“私人問題?——沒關系,你問吧。”同事們遣字造句的能力正之多少也有所領教,所以對于她的那種奇特的表達法也不感到太意外。
“你家確是住在半山?”
“嗯,……是的,在云景道。”
“嘩!那……那你的老豆②是做什么生意的?”
“這個么……”正之沉吟著,他考慮著應該怎樣來向這么一位格調的詢問者作比較合適的答復。
“開洋行的,OFFICE在中環,好大間哩!”愛管閑事的菲力浦插嘴上來。正之和愛爾玲一齊轉頭望向他,“噢,”他有些窘促,“我也是剛剛從肥佬經理處聽說的。”
“是嗎?……”愛爾玲轉回頭來,“……那你為什么不去你老豆的公司當‘太子爺’呢?”
“……”正之低下頭去,他不愿見到愛爾玲的表情現在會是怎樣的,他一言不發,這是他能作出的唯一適當的反應。
一段短短的靜默,他聽見愛爾玲又發問了。
“星期天來你家玩,歡迎嗎?”
“不,”這一次正之是不得不抬起頭來作答了,“星期天我要出去。”
“拍拖③啊?”
“不是,去教琴……”
“教琴?……嗬!嗬!你還是個音樂家啊?”“音樂家”三個字在正之的胸中攪起了一種反胃的感覺,況且他還將“音樂”的“樂”字發音成了“快樂”的“樂”字。
“教什么樣的琴?”正之見到的是她,以及其他幾位感到意外的男女同事都正頗有興趣地望著他,他覺得不回答是不行的了。“小提琴……”
“噢,就是那種‘殺雞啊,殺狗啊’的凡華靈?”她居然還將“殺雞啊,殺狗啊”譜上了音調,她的頭歪向一邊,左右手笨拙地配合著,作出了一種可笑的拉奏姿勢。忽然她將兩只手放了下來,用眼睛望著正之說,“你識不識跳——芭蕾舞?”她邊說邊又將手臂又平翔開來,手腕的關節柔軟地上下擺動著,作出了小鳥撲翅的動作。
正之的那種反胃感覺已發酵成了一種憤慨,他的臉色不能控制地沉了下去,他冷冷地說,“對不起,我不會跳芭蕾舞,也不會殺雞,也不會殺狗!”
氣氛頓時尷尬地凍結了,愛爾玲不知所措地望著正之,在場的幾個男女同事都不自然地轉過臉去,當作根本沒有注意到有過這么一回事。沒有人再說多一句話,正之俯下臉去,把一份信稿從厚厚的文件之中抽了出來,開始在打字機上把它繕謄清楚。
正之一路吃雪糕筒來到公司上班的那一天的上午又在緊張的工作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直到他聽見有人在喊“LUNCHTIME!(午飯時間!)”時,才眼花花地從繚亂的英文字母間抬起頭來。這是一個星期五,再經過半天的工作之后就有兩天的假期了。正之在計劃著如何安排這兩天的時間:他要去幾家琴行和音樂學校兼教提琴和英文樂理,他又在一家商業學校讀夜書,除了上課之外,他還需完成一大堆的家庭作業,他打算在一年的時間內以同等學力的資格去考到英聯邦政府認可的商業文憑。除此之外,他還有十多個私人學生需要上門授課,而他們又都分散在港九、新界不同的區域。所以時間對于正之來說是異常地短缺,他需要一天十六小時的工作和學習來應付所有的這一切。但他覺得高興和充實:他感到自己正一天更比一天地適應在這只高速飛旋的社會輪盤的慣性中的生活。
唯一使正之感到納悶的是:他到現在還沒法與曉冬接上關系。不僅是正之,就連樂美也感到奇怪,她已多次地去過曉冬家,曉冬確確實實地已不在那里了,偌大的一套公寓中只剩下了曉冬母親一人。但當樂美問及曉冬在港的住址時,她所得到的都是一些推三托四的搪塞,始終都沒有一個確實的答復,因此她也無法向正之交代。
正之卻一直不愿放棄希望,幾乎每封寫回上海去的信,他都催促樂美能再多作一次嘗試。他告訴樂美說:他渴望能見回曉冬,他相信當經歷了這么一段生活之后的他們一旦在港重見的情景一定是十分富有戲劇味的。但樂美的回信是一封更比一封地悲觀,她認定曉冬是由于某種原因而在故意回避著他們,因為最近連與章母的見面也變得不再可能。每次約定的時間她都不在家,不是在門鎖上插上一片紙,就是讓鄰居轉告一聲說她有急事出去了,故很為抱歉云云。
他們在哪里得罪了她嗎?他努力回想著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時的每一個細節,他的結論是否定的。香港真是這么一潭可怕的“忘川湖”嗎?一旦飲用其水之后就會忘記了昔日一切的情誼?他自己也是一個過來者,只能說香港這一方無情的模具,會將不適應者痛苦地改造,再脫胎換骨地重新做人,他堅信曉冬的感受也不會離此太遠。既然都不是這些,那又是什么原因呢?他不知道,但原因是一定會有的——這一點他也不懷疑。
當正之從沉思中醒過來時,包飯公司已將飯菜攤擺在餐桌上,熱騰騰地正冒著蒸氣。同事們都已各就各位,只留有一席空位等待著正之。不知這是故意為正之留著的呢,還是一個巧合,那席空位偏又在愛爾玲的旁邊。
自從幾星期前的那次不愉快的沉默之后,他們還沒有對答過一句話,正之甚至躲避著一切與她直面相對的機會,雖然,他明顯地感覺到,她正尋找一切可能來與自己接近。也不是正之如何憎恨她,老實說,他甚至覺得上次自己不給他人留情面的做法不免有些過分,他也想與她以及和一切同事都保持一種正常的關系。但不知怎么地,既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也就讓它維持這種現狀,每次在改善關系的機會來臨時,他都向自己說,這次就算了吧,下次再說。
①“叻”是廣東話,意為“能干”。
②“老豆”是廣東話,意為父親。
③“拍拖”是廣東話,意為“與女朋友逛街,玩耍”。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