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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  文/吳正

第四章    曉冬正醒躺在床上……

  曉冬正醒躺在床上,周圍一片漆黑。一種渾厚的鼾聲在房內高峰低谷般地回旋著。而樓下的,街邊夜市大排檔的生意正進行得熱火朝天:鐵鍋被鋁質的炒匙敲得“當當”地直響,喊聲、笑聲和高呼“餛飩面一碗”的堂倌的喝腔不斷地升上來,再從拴不緊縫的鋼窗中傳入室內。她毫無睡意,睜得大大的眼睛,透過黑暗望上去。她能見到的是粉刷成了白色的棚頂和一只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的大衣櫥的頂部。她覺得耳朵和面部都熱烘烘地充血,心的“嘭嘭”的跳動聲也能清楚地感到。渾身開始滲出汗來,頭部和腰椎的肌肉后一分鐘比前一分鐘更感到酸疼起來。這是一種失眠中很常有的感覺,但她連翻身調劑一下的動作都不想有,因為她的丈夫就睡在她的身邊。而那種洪雷似的鼾聲就是從他那肥厚的胸腔間共鳴出來的。他那兩片發(fā)音的嘴唇就貼靠在曉冬雪白的裸臂上,滲透出一大片口水。她用頸脖作出了一個輕微得幾乎不能被察覺的動作,她的臉在枕頭上轉了過去,她的眼睛企圖在黑暗之中搜索那個鼾聲的音源,但她見到只是搭拉在她的右肩膀上方的、一個半禿的頭頂,在幽暗中閃發(fā)著微光。她的臉又慢慢地轉了回來,繼續(xù)向天花板凝視。

  來到香港已有二十天了,她像作了二十天的長而沉的夢,還不知道醒來會在何時。

  他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香港王老五”,在太古糖廠當了二十年的鏟糖工之后終于從上海娶回了一個貌似天仙的嬌妻。朋友們都羨慕他,他也感到無比地滿足。雖然沒有金屋,但他傾出了全部的積蓄,退掉了那個已租了十多年的床位,在北角的爪哇道租下了一間靠馬路的單室,買了一套包括大櫥、床、沙發(fā)、雪柜、電視機的家具和電器,他自己雖然捱得艱苦,但他總要讓他的愛妻有一個像像樣樣的,舒適的巢窩。他向自己說:這是作為一個丈夫應盡的職責,錢是賺回來的,花掉后還可以再賺。

  每天早晨上班之前,他都先去菜市場把生菜、生肉買回來;他危言聳聽地告誡她不要隨便上街,因為香港的壞人太多,而她的美貌會使她成了歹徒的目標。而她呢?她不會,也不能出去。既不懂廣東話,又不認識街道,除了去樓下那家小型超級市場買上兩瓶鮮奶、汽水之類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是呆坐在那間斗室里,面朝著那些從“華豐國貨公司”購回來的雕花的,廟黃顏色的家具。偶然,她也會打開電視機,使自己面對著那些不知所云的節(jié)目。

  她又覺得自己像一個囚犯,一個不知道放監(jiān)將會在何時的囚犯。

  她多么懷念那臺披著白紗的古舊的鋼琴啊,她一直在幻覺自己右手的食指怎樣向著鍵盤中央的那個E音上按下去,然后是左手跟隨上來的動作。她想把自己更深沉、更豐富的感情都注入那曲《北風吹》之中去。假如,現(xiàn)在在她的面前就立著一臺鋼琴的話,她相信,她一定能彈奏出一首使世界最偉大的鋼琴家都會為之喝彩的《北風吹》的變奏曲來。

  她將她希望能有一架鋼琴的想法向丈夫說了,他慷然同意:他會同意她的一切要求,只要她開口,而他也力所能及的話。鋼琴在香港并不算貴,貴的是那塊放鋼琴的地方。但曉冬表示:她寧愿折起那張飯桌和把那張雙人床換成了三尺半和二尺半的疊鋪,她也要一架鋼琴。當然沒有問題啦,不過根據(jù)他的財務預算案,這個目標要下個月才能完成。于是,她便日夜盼待著那一日,至少這是她漫漫不知終點的囚獄生活中的一塊能夠見到的,并且正一天更比一天在擴大著的希望的光斑。

  他的下班時間是下午五時半,而通常,他到家的時間都不會超過六點。太古糖廠離家很近,只要花二毛錢的車資,搖上二十分鐘的電車就到了。以前,每星期至少有二、三晚他會去那些小舞廳和藍領階級常光顧的“一樓一鳳”的色情場所去發(fā)泄一下男人的生理欲望。但現(xiàn)在,他的心中只有曉冬,只有那頭在他的眼里已算是相當寬綽的家室。他一分鐘也不想在外面多留,他只想早點回去,早點見到她。他甚至想親自為她煮晚餐,然后服侍她吃了晚飯再一同親親熱熱地上床去。他不想她去工作,也不要她去賺錢,他只要她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家中,他覺得滿足,他覺得驕傲,他為自己能有這份養(yǎng)活嬌妻的能力而感到自豪。他的那些尋花問柳的工友們在約他一起出去“享受一下人生”而遭拒絕后都笑著向他說:“老婆抵娶,金富,至少在這一頭,你都可以省番不少的錢哩!”而他會扮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面孔,口吃吃地說,“我……我……我哋系講愛……愛情的!”

  是的,他的確十分地愛她,尤其當幾盅“馬爹利”下肚后,曉冬在他那充布著血絲的眼中簡直成了一個下凡的天仙。他會變得瘋狂,緊緊地擁抱她,當他將濕膩膩的嘴唇從她那白玉似的頭頸向上移吻到達她的兩瓣櫻紅的唇片時,才開始肆無忌憚地狂舐大嚼起來,直搞到曉冬滿口滿腮都沾滿了帶有酒味的口水。但這僅是一部交響樂的前奏曲。正題的部分更使曉冬不能忍受,可能是小舞廳和“樓鳳”這類場所對他的影響,或者是他鏟糖手臂的慣性般的動作所使,每當造愛高峰場面來到時,曉冬簡直成了一只蜷縮在食肉類動物暴力的爪蹄下的羔羊。她緊閉著眼睛忍受著,再忍受著,直到他那光禿的頭終于精疲力盡地伏倒在她雪白得沒有一絲斑疵的胸前“哧呼哧呼”地喘氣,而她卻癡呆呆地攤手張腿地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任憑胸乳上的和大腿間的一種被扭曲后的火辣辣的痛感在慢慢地延伸著。幾乎每次,在這個時候她都想猛地躍起身來,把他的頭推開,飛快地穿上衣衫,奔下樓,奔出街外去,哭著,喊著,奔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從此不再回來。但她不能那樣做,她理解他的心情,她也明白自己的處境,她不愿使他太傷心,也不愿意與自己為難,既然這是一條她自己選擇的道路,她只能無所怨言地走下去,決無回首的余地。

  每當她處在那種瘋狂的糾纏和完全無能為力的被擺布的境況中時,在她的腦際中都自然而然地會浮現(xiàn)出一襲模糊的人像。這是一個男性,是一張帶著一副眼鏡的,留著兩條寬闊鬢腳的面孔。她應該知道這是誰,但她說服自己說,她并不知道這是誰。這只是一飄幻影,其實并不存在。她極力地將自己思路的視力就停留在這個“模糊”的階段上,她不愿也不敢將它澄清起來,因為她明白假如這個形象清晰起來的話,另一張面孔也就會隨著出現(xiàn)。這是一個有著一對水汪汪的眼睛,留著一束馬尾辮的女性的形象。

  這種幻想令她心中充滿著犯罪感,因為她知道無論這個人是誰,都絕不會是那個正與她糾纏成一團的她的禿頂?shù)恼煞颉5⒉唤^對地克制那種幻覺,因為沒有了它,她幾乎一次也不能忍受這種暴力式的造愛過程。

  現(xiàn)在,正當她在漆黑的房間中睜圓著眼睛凝望時,那襲面龐又在白灰水泥天花板上浮現(xiàn)出來。她似乎覺得雷動般的鼾聲正漸漸地飄遠去。第一次,她試圖著將這種幻覺向前推進,她見清楚他了,他的那對在鏡片后閃閃發(fā)亮的富有思索能量的眼睛,他的大鼻子,他的兩條連腮鬢腳,當這一切不斷地接近、放大而變得愈來愈模糊時,那兩片火一樣燃燒的嘴唇正離她愈來愈近,近到她幾乎能實實在在地感到了它們逼人的熱力。她不愿讓這兩片嘴唇擁有者的姓名在她的腦屏上跳出來,她不要讓自己知道他究竟是誰,她也不愿看清在這具形象的周圍到底還存在些什么人。其實,除了那兩瓣火唇,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感到。

  她感到自己全身泛起了一陣從未經(jīng)歷過的驚栗的快感,她明白自己的想象正從愛的階段進入性的,但她絕無意思來截斷自己的思路,她賭氣地向自己說,經(jīng)過了這么多日子來的折磨,她有權來享受這么一刻的奢侈。

  她感到一條手臂擱上了她起伏不息的胸乳上,她的全身一陣震蕩,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摸過去,她摸到了一條粗短多毛的手臂,她纖細的手指再沿著那毛茸茸的表面上向前移動,她摸到那五根短壯的手指,在中央的那一根上圍著一圈玉質的戒指。她突然意識到了這是誰的,而那雷鳴般的鼾聲也在那一剎那之間回到了她耳邊,她的夢一下子醒了,當她自己還沒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時,她已整個人從床上彈跳起來,她大聲地驚呼著:“哦,不!……不!不!不!……”

  “啊,什么?……”她的枕旁人也醒了,他用力揉著自己朦朧惺忪的眼睛,他發(fā)覺他的嬌妻正直挺挺地坐在他的邊上,她正在抽泣。他扭開了床邊的臺燈。

  臺燈是覆蓋著絲質燈罩的,整間房間立刻沉浸在了一片柔和的光海里。房間約莫有一百英尺見方,一口衣櫥,一口組合柜,一張三人沙發(fā),一只鋼腳的折臺和兩把加著軟墊的膠椅,而對著臺椅的是那副疊床和擺著臺燈的床頭柜,疊床的上層堆著箱柜和雜物,他倆是同睡在那比上層稍寬出一狹條的下層的。

  “什……什么事,發(fā)……發(fā)惡夢嗎?”他也坐起了身,一件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黃的白色汗背心掛在他的身上。一撮胸毛從背心中央的凹彎處探露出來。他的肩頭很肥厚,他的頸脖短而粗,像芝麻似的黑色的胡須樁點綴滿了他的整個下巴和頸部。

  “沒,沒什么……”她開始鎮(zhèn)定下來,或者她真是發(fā)了一個夢,但這是個美妙的夢。

  她穿著一件薄薄的人造絲質的無袖睡衣,她的長發(fā)散披著,發(fā)縷的縫隙間露出了她的因為充血而猶如粉桃一般嫩紅的面孔,她的兩只白嫩,勻稱的手臂向前伸去,在被褥中抱住了自己的雙膝蓋。她一動也不動,眼睛出神地呆視著前方,她在回味,她需要時間從迷途的夢境中尋路回到現(xiàn)實中來。

  望著她如同塑像般的側面和兩條性感的臂膀的他一下子又被沖動所占有了。他撲過去,兩條粗短的手臂緊緊地箍住了她的腰肢,他的嘴唇又壓在了她的玉唇上,他的舌頭開始舐了出來:“……讓,……讓我抱住你睡,”他那被壓著的嘴唇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你……你會覺得安……安全些……”

  “不,金富,不!……”她又嗅到了那股強烈的油脂味,這是從他的背心和胸毛之間散發(fā)出來的,“求求你,金富,求求你,放過了我這一次!……”她將全身力氣都聚集在了她的一對手掌上,向著對方那滾圓的肚腩上推去。

  他被她那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驚呆了,她的語言,加上她的動作,構成這一套完全的反應。他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反正他從未見到過她曾如此強烈地反應過。他的手臂松垂下來,他驚愕地望著她,一排口水的唇痕留在她的頸脖上。

  直到這一刻,曉冬才醒悟到自己說了和做了些什么,她覺得抱歉和后悔:“對不起,金富……”

  “沒,沒關系……你,你覺得不舒服嗎?”

  “我只是受不住你的鼾聲,”她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找出一點理由來。

  “噢,是這樣……”他疑懼的臉部開始解凍。

  “讓我睡到沙發(fā)上去吧,這樣會好些。”她乘機推進了一步。

  “那的嚒得暏?……我,我坐系呢頭,唔困,到……到你困著了先困……我……我……你……”他索性語無倫次地說起廣東話來,他的思想頓時間喪失了將這番話譯成生硬的普通話的能力。

  曉冬回轉頭去望著他,她的眼中閃著晶瑩的淚花。她用一根白嫩的纖指觸在了他那肥圓的肩頭上:“你明天一早要上班,讓我睡過去吧,金富,這樣對大家都好。”

  他講不出話來,她用了那種最令他心醉的姿態(tài)提出了那條最令他不能接受的要求。

  她瞅準了機會下床來,抱起了一條床褥向三人沙發(fā)的方向走去,他望著她的兩截從睡衣連衫裙的下端露出來的雪白的腿踝一隱一現(xiàn)地向前走去,心中“怦怦”地直跳。他用他的右手抓住了他的左手,再用左手按住了他的兩條腿,把自己牢牢地釘在了床上。他對自己命令是:凡是她開口要求的,而他又是力所能及的話,他都必須要做到。

  她睡上了沙發(fā),燈熄滅了。黑暗中,她見到他仍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并不睡下去。

  “你怎么不睡啊?”她問。

  “等……等你睡著了,我再,再睡……”

  話是這么說,但還不滿五分鐘,那鼻鼾的風箱又開始由小幅度到大規(guī)模地拉響起來,曉冬轉過頭去看他,他仍坐在床上,但腦袋已經(jīng)搭拉了下來。風箱在拉奏的高峰上回旋了幾次,突然間地剎住了。曉冬見到他的頭重新昂起來,整個身體從被窩中向上拔了一節(jié),重振旗鼓地坐直了腰脊。但在下一個五分鐘之中,他的身影又開始向下沉去,腦袋朝一邊斜過去,風箱的葉片重新震動起來。十分鐘過去了,他的鼾聲又回升到了正常響度的標準線上,而且再也沒有中斷過。曉冬掀開了被褥下地去,她走到他身邊,輕輕地托起了他頭頸和背部,把他送回了被窩里。他僅哼哼呀呀地轉了一個身。呼聲便又重新高翔起來。

  曉冬回到了自己的被窩里,她感到如釋重負。現(xiàn)在,她可以開始幻想,盡情地幻想,再強大的鼾聲對于她都是微不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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