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段不自然的靜默在他與他的父親之間存在,但正之覺得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更自然一點。
“去了哪里?這么晚才到家。”
“尖沙咀。”
父親的臉一下子抬了起來,一絲警覺的陰影從他的眼睛中投射出來。“去那里干嗎?”
“我……”正之突然在一刻之間改變了他想要說的話,他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只是想去找找……”
“找?找什么?找的時間應該是在晚上,夜總會從十一點起才開始營業。”
“不!”正之的語氣中帶有一種抗議的成分,“我是工作到這么晚才回家的。”
“工作到這么晚?”李老先生“呼”地從沙發上立起身來,他有些氣喘,“你是幾點鐘離開‘李寶椿’大廈的?你才到這里一個多星期,你了解香港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嗎?……”
正之仰視著父親的臉,一小片憤怒的紅暈飄進了他蒼白缺血的面孔上,他仍撐在沙發紅木的扶把上的手微微地顫抖著。
“但我確是在工作啊!爸爸,我……我不是在‘李寶椿’大廈工作,而是在尖沙咀。”
“尖沙咀?尖沙咀什么地方?”
“廣智圖書發行有限公司,金巴利道三十六號,永利商業大廈……”
“誰介紹的?”父親打斷了他的話頭。
“自己找的。”
“從哪里找來的?”
“報上。”
“什么報?”
“《星島日報》”
正之見到他父親的腰部開始彎曲,他又坐回了原位上,他已不得不相信了這一段他不愿相信的事實中的大部分。他望著正之的眼睛轉望去了別處,當它們重新望著正之時,他再一次地開腔了:“做什么工作?”
“英文書信。”
一種驚異的神情在他父親的臉上波散開來,“他們考過你嗎?”
“有,翻譯了一篇《南華早報》上的文章和試寫了一封英文回信。”
不相信也不可能,正之答復的全部細節都合乎香港的情理。“工資多少?”
“試用期內每月六百元。”
“像是低了一點,但……”是的,低是低了一些,但這正是正之這么一個剛從大陸來港的人的吸引力所在。他愿不計較報酬地承擔這么一份平時在香港用雙倍的代價也未必能找到人來擔任的職位。李圣清完全能理解雇主雇用正之的原因。無論是從他自己的愿望出發,還是根據正之的行為來作判斷,他都沒有提出反對的理由,報酬的多少更不應該是追求的目標,關于這一點他比正之的心中更明白。
“那你……?”他想問正之的是“為什么你不在自己的公司工作呢?”這才是他心底的那股遠遠不肯平息的怨氣的癥結所在,但他只說出了兩個字便將余言吞咽了下去——對于李圣清先生來說,這類情形絕少發生,然而面對著他那個他必須保持父親尊嚴形象的兒子,這又偏偏是其中的一次。
近深夜了,正之臥房的窗口中依然閃動著燈光。仍然亮著的是正之寫字臺上的一盞臺燈,正之正伏在它的那片垂目的光明里,書寫著什么。房間的其余部分都留在半明半暗的幽光中:一張已鋪好了睡被的床,一口防火膠皮面的玻璃柜,高高低低的中英文書籍站立在它的擱板上,而正之從上海帶來的那些書也已加入了這些書群的行列之中。立柜邊上是一對沙發和一方茶幾。寫字臺、椅、睡床都是屬于同一類型的,這是一套日本產的組合家俬,淺淡的色彩和流線型的設計,襯托在淺湖藍的墻紙上,使整個房間顯現出一種和悅的時代氣息。比起正之在滬的那間臥房來,它的面積還沒有三分之一那么大,但在香港,一個人能單獨地擁有這么一方睡室已屬是一種相當奢侈的事,尤其是在地價比金貴的半山區。
以前這是一間客房,平時沒人住,只有在美國和臺灣有親友來港時才啟用。正之抵港后,它才按照七十年代香港的眼光和現代青年人的口味加以裝修和布置。當然,這都是根據李老先生的意思,正之并無加入意見的余地。事實上,他連香港的時尚應該是什么也毫無概念。但對于入住者的他來說,他還是懷念著上海的那個家,那種棕褐的深色和笨重的家具令他感到親切和有保障,而生活在這類淺色的環境中,他感覺到的只是一種病態的不安定。他老覺得自己是來這里作客的,他將在某一天回去,回到他在上海的真正的家中去。
最令他感到痛苦和暴怒的是:詩的靈感似乎一下子地與他絕了緣,現實生活之中的種種有如不斷壓上身來的一條接連一條的棉毯,令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感到艱難。他想大聲地呼救,他想手腳并用地踢出去,掀去那些令他窒息的壓迫物,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的領悟力告訴他,他必須忍耐,必須先適應在這重壓之下的生活,然后再慢慢地設法擺脫它們。而詩的靈感,這一縷來去無蹤的飄忽的煙霧,這一種在深濃氣氛中的,無比親切的感受間的瞬刻的爆發,怎么會對現時現地的他來進行造訪呢?他覺得自己已完全地失去了自由,不是身體,而是思想與靈魂。他像一顆被遺棄在北極的雪原冰地上的種子,而詩之氣候仍在千里之外的南方的陽光下、棕櫚樹蔭間存在著——它們相隔得是那么地遙遠啊!
這些正是他寫信告訴樂美的內容:這是他抵港后第一封寫回去的信,而樂美給他的第一封信現在也正攤開在那盞臺燈座的邊上。熟悉的字體在他的眼前跳躍,猶如笑意在樂美的那排貝晶的齒唇間閃動。
樂美的興趣仍然是那樣地廣泛,她幾乎想知道一切。家里的大廈式樣,環境,爸爸那家公司的規模,職工的人數,生意的內容;香港究竟是什么樣?像上海的某條街道嗎?她說她想象不出來;她希望能讀到恰如其分的比喻和描寫——而她相信正之能輕易地做到這一點;她毫無懷疑地相信,正之一定會一口氣看完了很多部世界名片:《復活》、《安娜?卡列尼娜》、《飄》、《簡?愛》,還有那些她根本不能知道名字的最新美國、法國或意大利的影片,精采嗎?當然精采得不得了!她渴望能聽到正之對于它們的形容,她要獲得正之的感受,他的感受便會是她自己的。信已到了結尾,她還忽然地記起了另外一串想問的題目:爸爸是怎么一副相貌?慈祥中帶嚴厲?我想他應該是那樣的。媽媽與相片上像嗎?對了,還有那位叫秀姑的傭人,她真沒結過婚嗎?她是廣東人呢,還是上海人?
正之能理解她在信上所寫的種種,這些正是他與她在上海的那些渴望的日日夜夜中所談不斷的題目。在她的想象中,正之是一個已經見到了謎底的人。但她不能,也不會理解他的現在,他覺得自己已跨出了一個世紀,而她仍留在時間長廊的原地。
要靠信來寫明,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一部長篇小說的容量——是的,或者在某一天,他真會那么來做:寫一部長篇小說,但至少不會是在現在,現在他必須面對香港,這個以前是在夢幻里的香港,如今是存在于現實中的香港。
即使現在他就能見到樂美,他也未必能使樂美徹底領會一切,盡管他倆的心神曾是像屬于同一個人般地相通,正之模糊感覺到這個“一個人”的整體,似乎正在朝著兩個個體原形的回復中移動。但,他向自己說,他與她只分手了一個多星期啊!為什么變化竟會是如此地驚人?
但無論如何,語言是不可能表達得清楚的。唯一、根本的途徑是身歷其境的感受。所以正之選擇的只能是回避開信上所問的一切,而采用了一個俯瞰的角度來概括出自己的感覺。他告訴她說,就在今天白天,他找到了一份職業,但這不是在他父親的公司,而是在一家他一個人也不相識的圖書公司,他不是去做老板,也不是去管人,而是去當職員,一個最起碼的職員,去受人管理。他的工資只有六百元,但這并不重要,他會慢慢地升職上去。不論樂美讀了信后的感覺會是什么,但這是事實,他要讓她知道事實是怎樣的。
信已經寫完了,并不長。正之轉過臉去,默默地環視過一件又一件站立在寂靜中的家具。他的臉緩緩地轉動著,最后停留在那方鋁質框架的窗玻璃上。窗簾是一條橫向的百葉條的編織物,為了與室內的色調相配合,所以也是漆成了白色的。現在它還沒有被放垂下,正高高地懸卷在窗框的上方。正之的目光從玻璃中透視出去,他能見到綽綽然然晃動的樹影和那輪正巧處于樹枝縫隙間的蒼白的滿月。
突然,正之像被一種尖銳的感覺刺了一錐,全身泛起了一個微微的震動。他的右手猛然向臺燈撲去,一聲低弱的“咔嗒”響,臺燈霎時間地熄滅了。但正之的頭仍保持著仰視的姿勢,他仰視著那輪明月,然后他的頭部才開始慢慢地彎曲。他的頭低了下來,讓他的眼光去對準地下的那一片如霜一般的慘白。他向椅背上靠去,很久很久地,他用一個不變的坐姿使自己停留在這個意境之中,淚水從他的眼眶中涌出來,再一顆,一顆地滴向地板上的那片月光所畫出的對故鄉的思念上。
正之隱隱約約地聽見客廳里的那座“星辰”掛鐘唱報出了十二下,他站起身來,打開房門走進了黑漆的客廳里。通向露臺的落地門的簾布沒有拉上,樹影在墻上的那一片由月光涂出的銀霜色的幕布上舞動,給予了這一廣間絕對靜止的室內以動的生命和幻想。正之筆直地向落地門走去,在那里,他拖開那扇巨大的鋁趟門,走到了露臺上。
山中濕潤的水涼般的空氣一下子從他的鼻孔深入到他的肺尖上,他猛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他真真實實地存在著呢,存在在這方南國的島上,這處異鄉他地,這片林木蔥蔥的山中的一座豪華大廈里的某一個露臺上,他覺得自己的思路在剎那間刺破了重重毛毯的窒息物,回到自由的層面上。
這是一位詩人的詩句:“我站露臺上,突出在地球的一點……”
就從這一點望出去,他的眼前是一片黑影幢幢的樹枝,樹枝的前面是山谷,山谷的盡處是無聲的,像出爐的沸鋼水般流動著的港島的街景,然后是墨黑的海面,彩光不熄的九龍尖沙咀區就在這一大片深奧不可測的墨黑的彼岸。六個小時之前正之剛從那里回來,現在正之的思路又回到了那里,并正沿著那些曲曲折折的街道,打從那些紅燈綠珠的夜總會門口經過,向著更深縱的地區進發。縱然看不到,但他知道,與九龍接壤的是新界區,而新界的最后一站便是羅湖。那兒有一座鐵橋,一座被高壓水銀燈照得慘白的鐵橋,一座閘門已關閉了的鐵橋,那兒沒有人影,除了幾個挎著武裝帶的邊境人員以外。但那兒正是他視野之中的目光所能夠到達的最終點。
無論他如何地試圖嘗試,他都覺得自己不可能跨越過去。
他的嘴唇喃喃地蠕動著,雖然連他自己都不能聽見他在說什么,但他的心中十分地明白,他正在呼喚著樂美的名字,他多么渴望樂美就在此一刻來到他的身邊啊,來到這地球上的一點上與他相偎依!但,這是不可能的,在他們之間相隔著的是那一層不可逾越的,穿著甩甩蕩蕩黃綠軍服的和穿著筆挺黑呢制服的,持有一張有撲克式面孔的阻擋者,他們需要等待,需要有耐心,但他們還要等待多久呢?他覺得自己的耐性已消耗殆盡,他甚至不知道在明天他怎樣再多忍受一個沒有樂美在身邊的日子!
就在這個時候,他想到了曉冬。
曉冬,曉冬她在哪里呢?她就在他的附近,就在他能見到的港九無數座如山峰般崛起的大廈群的某一個窗洞中。至少,他能肯定,她就在他想象力和腳步都隨時都到達的一處存在著——是的,她就在那里。
他第一次感到曉冬對于他有多么地重要,他渴望能見到她,在他意識到見到樂美的渴望只是一種暫時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后。
但曉冬,她究竟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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