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入口并不寬大,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室內卻足足有五十平方米的面積,十多個男女職員正埋頭在各自的寫字臺上。進口處的左側是一張一曲尺的柜臺,一方塊“RECEPTION”(接待處)的長牌斜立在柜面上。對正著進口大門的是一長列寬大的玻璃窗門:天空、浮云、海面、船只以及與港島遙遙相對的九龍半島上的蒼蒼茫茫的遠景突然間出現在正之的眼前。他只覺得室內的光線充沛、明麗和燦爛。眩暈之間,他見到那曲柜臺后有一位女職員先立起身來,接著,幾乎全場的人員都抬起頭來驚愕地望著他,有幾個人甚至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當他們臉上的表情由驚愕轉成笑容時,正之的表情卻正由困惑轉為驚愕,他確定自己是走錯了門口,還來不及仔細地想什么,他的腳跟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他恨不得一把推開那扇掛著白紗的玻璃長門,逃入那條通往電梯的走廊中去。
“這是李正之先生嗎?”一句生硬的上海話令正之驀地轉過臉去。他見到一位高大的、穿著一套深色西裝、戴著一條深色領帶的中年男人已從他右側的一間用茶色玻璃間隔出來的內室中走了出來,他的一只手扶住了一扇豎印著“經理室”三個字的玻璃長門,長門在他的身后半開著,似乎他還不打算讓它全部地關閉上,以方便在一旦證實他的設想并不正確時,隨時能退回去。
“對……我是……我……”
“我叫林嵩,”他這才松開了手,玻璃長門在他的身后彈蕩著,平衡在了一個位置上。
“你爸爸打過幾次電話來,你怎么才到?”他滿面笑容地向正之走來,離開十步之遙已熱情地伸出了手來。
“噢,是林先生,”正之也伸出手來趨向前去。
他倆的手握在一起。“真像你的爸爸,不但外貌像,而且還從頭到腳地換上了他的裝束。乍一看還以為是李老先生回寫字間來了呢。”
正之這才理解到了他剛才遇見的那一段表情的默劇。他回過頭去,他見到男女同事都正向他微笑,靠近的幾個則朝他禮貌地點著頭。就在他身邊的一位先生站起身來,上身一個謙恭的彎曲:“小姓方。”他的上海話比林先生說的更蹩腳,但正之至少還能聽懂。再說,正之對廣東語言的認識已不像第一步踏上香港領地時那樣地一片空白了。一星期來從師秀姑的學練,已使他至少能學會幾個詞,諸如“多謝”,“邊個”,“我哋”,“你哋”,“請問……”,“XX先生”,“XX小姐”,之類的常用語。在單獨上街時,這會令得他壯膽不少。
而現在,又正是他“學以致用”的好機會:“多謝——你,”他的廣東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咬出來,雖然表達得不太妥當,但那人還是抬起頭來,他的臉上充滿了一種驚奇和感激的神情。這是一位五十開外的中年男人,紫紅色的羊毛背心里露出半截印著星點花紋的領帶,清楚的頭路將他那一頭搽梳得光溜溜的發層分成了三分之二和三分之一的兩個部分。即使隔在五、六步距離之外,一股強烈的煙草味仍從他的身上飄騰過來,正之低頭望去,他見到那人的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已被染成了深黃色。
“我們進內室去說吧,別妨礙了同事們的工作。”林先生將手一指,作出了一個請進的姿勢。
“多謝——你。”又是那一句。
“立刻給你父親去一個電話,告訴他你剛到,免得他掛心。”林先生邊在前引路,邊回轉頭去向正之說道。
但電話就在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能拎起它的話筒時已搶先地響了起來。他倆剛踏進“經理室”,林先生一個箭步地跨上去,提起了聽筒:“懋林行——”
正之則在觀察著那間對于一個大陸初來者來說仍是十分現代化,但以香港的眼光來看,已遠遠跟不上時代設計標準的、他父親在那里辦了十多年公、而它也就在這十多年中沒有作出過一絲外貌上改變的“經理室”:一張寬大的柚木寫字臺,一座黑皮的大班椅,一排鋼質的文件立柜和一條站在四只羊角腳上的三人客用沙發。
他只聽得林先生正對著話筒在熱情地說話,雖然除了正之并無人能見到他臉上的表情,但他仍是一面孔誠懇的笑容,正之知道那是對著電話線另一端的聽話者所發出的“……是李先生嗎?……是、是,他來了,剛來……剛踏進經理室……不知道,是的,是的,我還沒有同他說……不會,不會,我知道的,你放心好了……你要與他通話嗎?”他轉過頭來,向著坐在三人沙發一角上的正之用眼神作出了示意,電話筒仍抓在他的手中,他的臉朝著看不見通話的彼方扮著笑容,“是的,……好,好,請您等一等。”
他向正之遞過了話筒,正之站起身來,接了過去。
“爸爸,是我。”他見到林先生搓著手,向大班椅的方向走回去。“……沒有什么,只是在中環走走看看,慢了一點……我知道了,回家后再說吧。”他掛斷了電話。
林先生笑瞇瞇地望著他:“李老先生都向你說了吧?”
“說了?……噢……也不太詳細,怎么樣?”正之邊說邊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嗯……”林先生沉吟著,似乎不知從何啟口,“你是知道的,這家公司遲早將由你來接手,我在這兒工作了十五年,對一切都比較熟手,所以暫由我代理,而……而……”他又停下了,眼睛望著正之,雙手不斷地搓著,“但,但現在……,喏,就是講,”他重新端正了一下坐姿,似乎找到了應該從何入門的語言,“為了能使你把工作做得更好,你應該先從頭學起,你這樣聰明,我擔保你最多在一年之中就能掌握全套業務的操作,而我一定會全力地協助你,這點你大可放心……”
“我明白,你不妨將你的打算直言出來。”
“不是我的打算,這是你爸爸的,他吩咐我要教管一下……不,是帶領一下……,其實,只能算是照看一下你吧。你是知道他的性格的,他要我管得嚴格一點,而我……”
“我理解。”
“他一天要打一、二十只電話來公司,所以我們必須每日都有所長進,才能向他老人家交代。”
“那么你看我應該從何著手呢?”
“先去會計部,跟方先生學做帳。帳目很重要,既是一家公司的生命線,又是它的全部的機密所在……”
“我知道了,”正之站起身來,“現在就去嗎?”
“好,那更好,今天就開始。”
當他們重新來到那位方先生面前時,正之發覺他正戴著一副花框的眼鏡在查帳,他連忙站起身來,脫去花邊鏡,讓兩洼深深的夾鼻凹痕留在了鼻梁上。
“請坐,請坐……”他將自己坐的那張有靠背的轉椅從身后拖出來,向正之身邊推去,自己則準備向一張硬面凳上坐上去。
“不,方先生,”正之一步跨上去,阻止住了他正要坐下的動作,“你還是坐在原位上吧,我坐這里。”
“……那?”
“不必客氣了,阿方,”林先生用廣東話向他說,隨即又轉成了生硬的上海話,因為他希望正之也能聽懂。“這位是李先生的公子,李正之先生,剛從上海來香港。”
方先生再次站起身來:“我知道,我知道,……歡迎!歡迎!……”
“他要在這里跟你學做帳,你把帳簿都拿出來,讓他過目一下。”
“好,好。”他的手背從桌面上掃過去,將一把用銅皮包角的算盤,一方袖珍計算器,一只盛著紅濃濃的熱茶的茶杯,一只煙灰盅和一包躺在灰盅上的“云絲頓”香煙一同朝著一個方向擠推了過去。正之認得那包“魅力不可擋”的“云絲頓”,但至少在現在,正之的感覺與煙商在廣告上的詞句所表達的意思正好相反。方先生從柜箱里捧出來了一大堆的硬封皮的帳簿,一本疊一本地壘起在那方被騰空出來的桌面上,其形狀使正之回想起那些令他頭眩目暈的摩天大廈。
“這是總分類帳,”他打開一本,帳頁上記著紅的,綠的,黑的,藍的,鋼筆的,原子筆的,鉛筆的記號,就活像那些街路上的教正之心智混亂的招牌,燈號,人面,車流。
“這本是進貨簿,銀行帳,庫存帳……庫存帳很重要,每一項貨品都必須專列一份明細類帳戶來控制,而且每天都在進出,很容易出差錯……”方先生還在滔滔不絕地介紹,正之卻什么都聽不進,他覺得腦門上的一根粗血管正“噗噗”地跳動,腦腔中一片“嗡嗡”的回響。他抬起頭來,他見到林先生正兩手交叉站在一邊,微笑地看著“師徒倆”,他的臉上泛露出一片滿意的表情。
“林先生。”
“嗯……”對方抬起頭來望著正之。
“我想走了。”
“走?……就在現在?你打算明天才開始上班嗎?”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正之的意思是堅決的,他的性格是:一旦當決心下定時,是不可動搖的。
正之的腿已在向著大門口的方向邁動,戴著花邊眼鏡的方先生和兩手再不交叉的林先生卻吃驚地看著他,“那,……你爸爸那里……?”
“回家后,我會向他交代的。”正之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他不愿意再回頭去面對那位正跟隨在他后面的人的困惑而尷尬的面孔。雖然只有短短半小時的接觸,但正之已了解了他的處境和為人。
正之到達了長玻璃門的邊上,門是鎖著的,但卻不見有鎖,他正納悶,那“咔嗒”的一響又從門框上與門扇的接觸處傳來,門自動地裂開了一條縫。正之這才記起了他進屋來的那段經歷,只是現在遠不是他搞清這種自動防盜門結構的時候,他轉回身去,林先生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他的身后。他臉部的表情像在央求一個確定的回答。正之一陣猶豫,他很想滿足他,他最怕別人在他的面前露出尷尬的神色,而他的活躍的想象能力很容易使他會設身到他人的位置上來作出推斷,但他實在連自己也不知道這種回答的內容應該是什么。
“……就這樣吧,下次再見。”
林先生的表情完全地失望了,正之匆匆地轉回頭去,但他又轉回了過來。
“我想問一問……”
“什么?”林先生寬厚的嘴唇抖動著,眼神又重新流露出希望的光彩。
“嗯……沒什么。”這一次正之是堅定地轉過了臉去,他不敢,也不愿再回頭去看林先生,他很快地拉開門走進了走廊,再從走廊走入了電梯廂,電梯直達到大廈底層的大廳里。
其實,并不是“沒什么”,他真有事要問人。當他從電梯里走出來時,他從口袋中摸出了一片紙條,這是從《星島日報》上剪下來的一方“求職”的廣告,他徑直向大廳入口處的那方“管理處”的柜臺走去。
“請問——”他從自己極有限的廣東話的語匯中找出了這兩個字,他將那片紙條遞上柜臺,紙片上的地址與電話一欄是用紅筆勾劃出來的。“這個……那個……”再加多兩個廣東音的斷語,以及他那對懇切的眼睛和向著那條廣告紙片的指指點點,比比劃劃的手勢就算是完成了一次問詢的全部過程了。
柜臺內的一位六十多歲的穿制服的老人抬起頭來,他先讀完了正之臉部的表情后,再轉向那條紙片。他的回答一樣是廣東話的斷語加上眼神和手勢來完成的。
“向前……”他的手臂伸長出來指著某一個方向,“……碼頭……渡海……尖沙咀……”
正之已會意了其中的三、四成,他興奮極了:“多謝!多謝!……”他想拔腿就朝外跑!這意味著什么呢?他也說不上來,他只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在甩掉了依賴的拐杖后的生存的腳步正一寸寸地向前移動。他對自己更有了信心,更有了勇氣。
他站到路邊上,先辨明了海的方向,然后再跟隨著人流一同從自動扶梯上升到了行人天橋上。天橋將他帶到了海傍,從那里他更容易辨認碼頭所在的位置。
半個小時之后,他已站在了九龍最繁華的區域——尖沙咀的街上。更多的車和人,更密的招牌和森林。這是世界最著名的紅燈區之一,舞廳,夜總會是最常見的行業,它們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地排列在大街的兩面。但現在是早上十一點多鐘,正是這些夜行當的停業時間。鐵閘被拉上了,門口的強光燈已熄去,但舞女們的裸體和半裸體的艷照仍高高地掛立在門口,在光天化日之下扮著淫蕩的笑臉。正之從她們的邊上走過,偶然朝著兩邊投去匆匆的一瞥。對于正之來說,眩暈的感覺已大大地減低了,他已能在震耳的噪音中繼續自己思索的路線,他也開始學會如何在花花綠綠的街景中辨明應該遵循的方向。
又經過一兩次手勢加上斷語式的問路,他終于使自己能面對著一幢座落在“金巴利道”上的商業大廈,他核對過這座大廈的中英文名后,便走進了大廈的廳里。在一塊亮著日光燈的“本大廈商戶索引”的牌版上,正之找到了那行他要找的名稱:“廣智圖書發行有限公司”。
正之回到家時,已是晚飯時分了。
是秀姑來應的門鐘,正之踏入屋內,他見到的是擺在大餐臺上飯、筷、碗、碟以及坐在餐椅中的父親和母親都在等著他。
“爸爸……”,父親“嗯”了一聲就將頭低下去,接著又抬起頭來:“阿秀,開飯了……”
正之又將眼光轉向母親,“媽……”她似乎想說點什么,但她的嘴唇只是牽動了一下又靜止了。一會兒她才嘆出了一口氣,“吃飯吧,吃了飯再說……”
這是一頓沒有言語的晚餐。碗碟“叮當”地作響,熱氣從那口大湯碗中靜靜地向著水晶燈蒸騰上去。李老先生吃得很少,又很快,當他喝完了最后一匙湯站起身來的時候,正之還沒有完成他的第一碗飯。
他覺得父親是朝客廳走去的,他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接著便一切歸于無聲無息了。這種狀態一直延伸到正之也吃完了晚飯,站起身來,他聽見父親在他的身后說:“吃完了嗎?”
正之回轉身去,“嗯……?”他見到父親的臉色凝重,一對眼睛正透過那副呈青色的鏡片向他望著。
“吃完了嗎?”他重復了一遍問題。
“吃完了……”
“過來,坐在這里,”他的手指向他前面的那張單人沙發,仿佛那是張犯人受審的席位。
正之從餐椅后轉出身來,朝著沙發走去,氣氛是嚴肅的,正之能隱約地感到麻煩模糊的邊緣,但他并沒有去抓其核心的企圖:他不想知道核心在哪里,也不要知道核心究竟是什么。他只知一步步地走過去,然后在那規定的席位中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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