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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  文/吳正

第一章    這是與往常不同的一晚……

  這是與往常不同的一晚,李宅客廳里的水晶吊燈直到過了十一點還沒有關熄。李老先生和他的太太坐在紅木的長沙發上,正之一個人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中,那只旅行袋就放在他的腳邊,還沒有打開。這是處在一段靜默之中的某一刻:正之的兩眼望向地板,他雙親的四只眼睛卻凝望著他。

  正之煞費苦心地營造了這出戲劇的一切必備的氣氛,但高潮卻遠不是如他預料那樣地來到。

  當他不肯罷休的拳頭在大門上捶擊時,一位穿著制服的大廈護衛員在他的身后出現,他一把抓住捶門者的肩膀。正之驚恐地轉過臉去,雖然不能聽懂他的語言,但他的那副兇狠狠的模樣使正之第一次體會到了盜賊一旦在擒,被扭送警察局之前一刻的感受是什么。到了這個時候,正之已不得不再次地松開了那只大號的安全別針而取出了那份唯一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淺綠色的文件。他懊喪地感到:那股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氣氛立刻松弛了一半。但正之還未發現那孔二百度的窺視鏡的秘密,因此他惑然不知為什么竟會那么碰巧,因為就在這當口上,雕花大門裂開了一線縫隙,一條類似鋼鏈的聯系物橫過隙縫,仍把大門牢牢地拉在門框上,似乎有兩只眼睛正從門縫之中向外觀望。那位護衛員立即換上了一副笑吟吟的面孔,向著門縫之中的那對不知所屬者的眼睛又是點頭又是哈腰,他將正之給他查看的那份淺綠色文件從縫隙間塞了進去,門縫立刻合上了。正之的心一下沉了下去,算完了!高潮的沖動力已從內部被瓦解了,就像一個被預先讀過了謎底的謎語,縱然有喜也不會再有驚。

  正之聽見屋內傳來了“嘭嘭”地向里奔跑的腳步聲,伴著一些隱隱約約的喊聲:“李先生……是少爺,少爺來了,……”正之不知道這是誰在說話,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但她說的上海話就如深圳的邊防警說的普通話一樣的生硬。

  不用說,正之想象出來的下一幕情景當然會是敞開了的大門和雙雙出現在門口的父母的笑臉。是的,雖然高潮遠不會像他期待的那樣激奮,但他至少也已在準備一頭沖入他們懷中緊緊地擁抱他們。

  他聽見腳步正朝著大門走回來,門打開了,但不是敞開,仍然是扣著鋼鏈的一線縫隙。那個生硬的上海話音從門縫中傳出來,不過這要比他隔著大門聽到的清晰得多:“請問你要找誰?”

  “李圣清先生……”

  “你是……?”

  “我從上海來,我叫李正之。”

  門關上了,正之聽見保險門鏈被除下來的“咔嚓”之聲。但立即間門又重新地打開,明亮的光線從敞開的大門中涌出來,兩位老年婦人站在門框間,她們的背景是一間有相當景深度的寬大的客廳。正之的那種向前沖動的欲望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復的盤問下,被消耗了一大半。但他還是奔向前去,用雙手握住了兩位女人之中的一位的手臂,虧得他還沒有擁抱對方時,他已熱情地喚了出:“媽媽,我是正之啊……,”他只聽見對方說“大少,我是秀姑,你媽媽……”正之這才看見了被他抓住了手臂的人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留著一條花白大辮子的“老姑娘”。他的眼光轉向另一邊,對了,這才是他分開了二十年的母親啊!她就如照片上那個模樣,在刻著皺紋的臉上,一雙似乎到現在仍不相信這會是真實的眼睛驚異地瞪大著。她望著他,雙手半伸半縮在空中,她不知該如何做才好。正之猛地撲過去,他緊緊地摟著她,他覺得她的手在他的背后合攏上來:這是一雙顫抖不已的手。

  “正之,真是你啊?……為什么也不通知我們一聲?……今晚剛和你爸爸說起你,你應該來一份電報,至少也要有一封信……香港壞人太多,詐騙的事情天天有,叫我們怎么敢相信啊!……”

  “就是為了讓你們能有一個意外的驚喜……”正之的嘴唇埋在老婦人懷中的睡袍間,他的話聲模糊而朦朧,他感到快活,這是他所刻意追求的這幕動人場面中的部分細節,他的希望又復活了。

  他抬起頭來,他見到那位拖著長辮子的秀姑正把一張紅色面的鈔票塞到那位護衛員的手中,他微笑著,連連點頭折腰地向后退去。

  “我們進屋去吧!”正之的母親說。

  正之向前踏了幾步,門在他的身后關上了,正之回頭看去,他見到秀姑又將防盜鏈重新掛上,然后再朝那孔窺視鏡中望了望,轉回頭來。

  正之也隨著她轉回頭去,他見到在客廳光亮的吊燈之下站著一位銀發絲絲的老人,他并沒有駝背,更沒有拄拐杖,他筆筆挺挺地站在那里,目睹了剛才在門被打開的前后所發生的一切,正之知道,這便是他的父親。

  第一個抓牢正之的沖動是撲過去,像擁抱住母親一樣地擁抱住他,但他覺得自己的腳像膠住在地板上一樣地拔不起來,從那位老人眼中流露出來的某種表情告訴他:這并不會是一種合適的動作。

  “爸爸嗎?……”連他自己也感到奇怪,這竟會是他向那個分別了二十載的父親說出的第一句話。

  “是的,你比照片看來更孩子氣,正之。”

  “噢,是嗎……?”正之覺得對于他父親向他說出的第一句話不作出些回答是不對的,但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他見到父親向他走過來,腳步堅定而緩慢。他的手向正之伸出來,正之這才意識到這是他與父親發生接觸的時刻了,不過這只是手與手的接觸,而不是身體與身體的擁抱。正之的兩只手都伸了過去,他把父親的那只蒼白的手握在其中,這是一只瘦骨嶙嶙的手,冰冷而且在微微地顫抖。

  “坐下再說吧,”他的那只從正之的手中抽出來的手向沙發的方向揮動了一下,作出了一個示意就坐的動作。

  秀姑倒出了茶水。現在,正之正處在那段尷尬沉默期中的某一刻,雖然以后他會了解,但至少在目下,正之還不知道這是他父親處人接物的習慣。他的兩眼望向地板和他腳邊躺著的那只旅行袋,而他的父母正坐在他的對面,凝望著他。

  “怎么不先發一份電報來呢?”父親那干咳般的語聲中帶著一種氣促的“嘶嘶”音。

  “想讓你們能出乎意料地高興,”正之抬起頭來,他見到父親正望著他,等待著他的下文,而母親的眼眶中紅潤潤地,她目光中的那種溺愛的神態把在正之心中已經沉熄下去的熱情又重新煽動出火苗來,他感到他應該將他埋在心中的話一下子地傾倒出來。

  “這是一場夢,一場做了二十年突然驚醒的夢!……不,這更像是一場戲,連我自己拿到通行證的過程也是富有戲劇性的!就在四天之前,我還不知道我能在今晚坐在這間客廳里,面對著你們;我……總之,我只是想將那種我已經經歷了一次的突然來到的高潮般的欣喜,原封不動地帶給你們!……人,而且未必是個個人,都能在他的一生中得到這種戲劇性的機會的……”他停住了口,他覺得父親的身體在座位中挪動,他或者想說話。

  “你有很豐富的想象力,正之,但生活不是夢,更不是戲劇,是現實!”

  一句話,連同那最后兩個著重字,就如一把高舉過頭頂的錘子,從緩慢到急速地落下來,擊中在正之的心坎上,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即使他想這樣做,但他也不可能再說出話來,他的頭再次地垂下去,他寧愿讓眼睛重新去凝望地板上那些沒有表情的木紋。他覺得一種熱辣辣的氣體從喉管里冒升起來,膨脹著,涌向他的鼻孔、眼睛和腦子。

  “時間不早了,又趕了一天路。今晚早點睡,明天再談,好嗎?”

  “嗯……”正之點點頭,他知道父親在對自己說話。但他并不愿,也不敢把眼睛抬起來。他感覺到父親正站起身來,向著房間的方向走去。

  “阿秀——”

  “唉——”正之聽見秀姑打開工人房門的聲音。

  “把書房理一理,讓正之今晚先睡在那里,明天再作安排。”

  “好嘞!……”

  正之抬起頭來,透過那一片以淚水組成的屏簾,他見到明亮的燈光成了無數顆閃耀不定的星星,所有那些擱在紅木酒柜上的古玩和擺件都在他的眼中朦朧地晃動。父親正打從他的面前過去,正之的眼睛隨著他那副消瘦而堅挺的身影緩緩地移動著,光線從他那頭銀發上模糊地反射出來。正之的眼睛終于合閉了下來,他感覺到兩大粒溫暖的淚珠從他的兩頰上癢癢地滾下去,他轉回臉來,坐在三人沙發中的母親仍在凝望著他。

  “正之,你怎么啦?為什么哭了……”

  正之強扮出一個笑臉來:“不,媽媽,我不是哭,我……我只是高興。”

  這是港島中環區的一個與往常沒有一點兩樣的工作日的上午。各種形狀和色彩的摩天大廈高低參錯地排列著,向西區延伸過去,誰都不知道哪兒才是它們的盡頭。巴士、電車、的士和各式各類的私家轎車組成的車列在它們高矗起的陰影中緩緩地向前移動,這里是港九最嚴重的塞車地區之一。路中車輛的數量勝過了街上的行人,難怪走路的速度也遠遠地超過了開車。但一旦車輛終于滾過了那幾段被堵塞得水泄不通的馬路上的最后一盞交通燈后,視野就頓然在司機的擋風玻璃前開闊了。這是與那幾條窄街相接連的海傍高速公路,寬闊、筆直、平滑的柏油路面,沒有一塊石片或紙屑。藍白的交通和選道的標牌高懸在醒目的位置上,上面寫著或畫著的各種數字和符號形象地注明了道路的通向和最高最低的時速要求。司機的腳只需輕輕地一觸上油門閥,車子就會像憋足了中氣的賽跑手,驀地沖上了征途,向著港島的東區或西區輕輕地奔跑起來。在司機那面流過的是無窮延伸的樓群,而在他的那面則是晶藍晶藍的海面,在隔開二千米的對岸,九龍半島上的群廈叢樓像一片淺藍色的霧層,朦朦朧朧地向著天邊展開去。人類的高度文明與大自然原始的樣貌在這里匯合,這是世界上很少能見到的壯麗的奇景之一,但對于日夜在這里來來回回的司機和乘客們來說,這已成了一種熟視無睹的,理所當然的存在,他們目不斜視,有的看著前方,有的低頭沉思,每人注視著的都是那個不為他人所知曉的,只是藏在自己心中的目標。

  正之的身影在皇后大道中的路口上出現了。他來到香港已有一個星期了,他的外貌也已與初來的那一夜有了明顯的改變:頭發已留長了一些、一件ARROW白恤衫,一條闊領帶,一套斜條西裝,一雙黑漆的瑞士BALLY廠出品的皮鞋——這些全是他父親在七十年代初期度身定做的衣物,也是他父親吩咐秀姑從立衣柜中取出來,傳給正之的第一批財富。雖然,這都是些質高工優的產品,但由于穿著者的年齡、身材的不同以及時代品味與審美觀點的改變,生搬硬套在正之的身上,顯露出來的卻是一種不倫不類的滑稽。虧得有一副能趕上時尚的眼鏡,這是正之在三天前專程由秀姑陪同著去銅鑼灣的那家“茂昌行”定配來換下他的那副從上海帶出來的秀郎架的。正之的父親也有幾副備有的眼鏡,但別的都能代用,唯有眼鏡不行。

  那時候的正之還絲毫不理解,所謂“時尚”的概念是什么。他為自己至少能在外貌上部分地“港化”而感到慶幸。正之的特性是喜歡隱蔽,他愿意在一個最不為人注意的角落里思索,存在,讓他只屬于他自己和他最愛的人們。所以,任何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都會使他覺得難堪得不可忍受。他左顧右盼著:車、人和樓廈在他反應極為敏銳的腦膜上印上了點點彩斑,他不知道自己對香港的印象到底是什么。繁榮?發達?五彩繽紛?眼花繚亂?都不是!如真要他作一個結論的話,他覺得這像一片荒場,野風正從茂密、瘋長著的荒草叢中“噓噓”地吹過。他自己都感到驚奇,為什么香港在他的眼里竟是這個樣,但這是他不能拒絕的事實。

  街道兩邊盡是些珠寶鋪,金銀鐘表店和銀行,偶然也有幾家高級的時裝和皮鞋店。這在價值連城的黃金地段,除了那些能獲取厚利的生意外,普通的行業是極少敢來這里問津的。正之有時也會在一家表行的櫥窗前站定下來,他向櫥窗內望去,前景是金光閃閃的陳列品,后景則是影影綽綽的人流和一個正站在窗前張望的他自己,他對著櫥窗玻璃把自己有點斜了的領帶結撥了撥正,又繼續向前走去。

  那片豎著一座銅像的“皇后廣場”早已拋在他的身后了,——這是他認路的第一站標記;第二站父親告訴他說,他將會經過“先施百貨公司”。而現在,他正見到了那座高高地豎立在一幢建筑物頂樓的廣告牌,上面寫著“SINCERE”。正之知道這便是“先施”兩個字的英文原名。過了“先施公司”幾家門面,就會見到一幢叫作“李寶椿大廈”的,這是一幢半新舊的商業大廈,不算太高,也不注目,李老先生的寫字間就設在它的十二樓上。

  當電梯的梯門張開時,正之和其他人一同若無其事地走進了梯廂里。搭梯者們的手都伸出來,沒有人向另外一個人說過一句話,各人按亮了自己所需要到達的層數的按鈕。十二字的按鈕也被按亮了,這是正之所做的。他甚至有點沾沾自喜起來,他覺得自己與梯廂內的人至少在這一刻間是完全平等的。他向自己說:這一片陌生得可怕的世界就是他要扎根的地方,他必須讓自己從從容容地適應這里一切的生活細節。

  他按照指示牌摸到了那扇粘著“懋林行”三個咖啡膠片字體的落地玻璃大門前。三盞射燈的強光從天花板上射下來,把這入口之處照得一片光亮。玻璃門在里邊的那一面上掛著白紗的簾布,正之不能見到室內的情形。正之的手指的關節正想朝玻璃上叩去時,他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將那節彎曲了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開始左左右右地尋找起來。果然,他見到就在柚木的門框邊的墻上有一小方盒電鈴的按鈕。他把準備敲玻璃門的手指移位到了電鈴鈕上。幾乎在他聽見室內的鈴鐘發出聲響的同時,門鎖位上便傳來了“咔嗒”一聲回答,玻璃門淺淺地裂開了一條縫,卻不見有開門的人。有過一分鐘的遲疑,正之立即決定了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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