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他奔抵時……

　　當他奔抵時，正好有輛雙層車駛過來，正之清楚地見到在它的車頂的中央鑲著一方亮著燈光的標牌，標牌上寫著“二十五”（這與上海的一樣！），車門打開了，正之隨著大家一同上了車。車上沒有售票員，正之見到每個人都朝門邊的一只方匣里“叮叮當當”地扔硬幣，正之也摸了一枚出來，他根本也不知道這是代表什么價值的，只是胡亂地扔了進去，虧得司機是從來不朝方匣里看一眼的，似乎他只是用以耳代目的方式來辨別上車的人數。

　　正之就在車門邊上的一個位子中坐了下來，他邊喘氣，邊尋思著，戲該接近尾聲了吧？

　　車顛簸向前了，正之緊張地向窗外窺望。他對路線毫無概念，看不看對他來說其實是一樣的，但正之的胸中自有他的打算。

　　炫目的霓虹燈漸漸地稀少下去，窗外的景色似乎變得蕭條起來，汽車的發動機“哼哼”地叫著，他知道車正在開始爬坡。車在一個站口停下了，車門打開了，幾個人跳下車去，就在這當口上，正之“忽”地立起身來，從車門之中奪路而出，當他的腳剛在人行道上站穩，車門就在身后“砰”地關上了，車便又搖搖擺擺地向前開去。

　　現在的正之是被棄留在了一條冷清的街路上，幾個從車上下來的搭客咳嗽著，前前后后地走散了，唯有正之一個站在那里。街路上，桔紅色的街燈從上方照射下來，前方幾幢大廈像巨人似地從斜坡上矗立起來，遠遠地透過大廈外墻上突出的露臺和落地窗望進去，正之見到有人影在房內晃動，華麗的水晶吊燈正放射出燦爛的光芒。但在正之的周圍卻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家店鋪，風冷颼颼地吹上來，一些在坡邊的高高的草本植物瑟瑟作響。他在哪里呢？還有哪里——當然是在半山，離開成功，他還只差一步了。

　　他開始識別方向：這是一條上山的陡路，整個香港和九龍在它約一百米之下廣闊地鋪展開來，燃燒著，像一片正燎原著的烽火。他抬頭向車站牌望去，他失望了，完全不同上海有標明站名和路線表的，這只是千遍一律的鑄出來的生鐵牌子，上面幾個凹凸的英文字母“BUSSTOP（巴士站）”。走吧，向前走，因為他沒有后退的習慣。他的眼左右前后地尋找著什么，忽然，他如同發現新大陸一樣向前奔跑起來，在離他二十米的前方站立著一塊路牌，他跑到它的面前，手握住牌桿將上身和頭部轉到它的正面，他見到上面寫著的除著英文字母之外，還有幾個繁體字“天后廟道”。不是！但幾乎是在同時，他立刻意識到，他要找的路必然是與這條路相交的。他尋找的目光再次地抬起來，一條橫街就在他所站位置的斜對面向山上蜿蜒地通上去。他想立即奔過去，但他遏制住了自己，他前后地觀望著馬路，并沒有太多的車，幾輛扁身的轎車迎面開來，眨眼間就到了他跟前，再“嗖”地一聲從他身邊輕盈得如點水之燕一般地過去了。他瞅準了機會，一個沖刺，便越過了馬路，他覺得自己真像一只過街的耗子，既要防備車輛又要躲避警察。但這不是他來思索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沿著道旁的山壁邊走邊尋找。一塊白瓷黑字的路牌釘實在山巖壁上。離它還有十多步的距離，正之的心已激動地跳蕩了起來，因為在柔和的路燈的燈光中，他已分分明明地見到了“雲景道”三個中文字。第一次，他覺得繁體中文也不見得那么地不順眼，一口長氣從他的胸中深處吁出來，他知道他已拉到了那條藤，當然是瞎子摸瓜，但瓜一定就在這條藤的某個部位。

　　他頓時覺得腳步輕松，三百米的山道在他的腳下如履平地般地流過了。他開始見到一幢幢白色，深咖啡色的二十多層高的巨廈在他前面浮現出來。這是些與他在下車的車站邊見的相類似的建筑：露臺、落地窗、紗簾、水晶吊燈和晃動的人影。他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預感告訴他就在這些亮著或已熄了燈光的窗口里，住著他的父親和母親，而那最具刺激的高潮是：當他們還不知道這一切的一切時，他正一步一步地向他們逼近過去！他的想象力再一次不可壓制地澎湃起來，他想象著父母親的面龐和身影，父親的背應已駝了吧？興許還支著拐杖；母親那張可能出現的被夢境般的驚奇所扭曲了臉在他面前擴大著。他甚至見到淚怎么從她面孔上的皺褶間流下來……

　　但這不是讓想象之馬脫韁的時候，他極力地使自己的腦子對一切思想關閉起來：他要向前，他還要去完成那段最后的沖刺！

　　“豐景臺”是一幢深咖啡色的大廈，兩盞英國古典式的壁燈在它的大廈入口處的左右邊伸出來，發出了黃色、柔和的光芒，中間是一長方塊擦得如同黃金般反光的銅牌。幾個花體英文字母和三個中文楷書體“豐景臺”，就用一種特殊的腐蝕工藝深刻而粗獷地凹嵌在銅質的牌面中。

　　現在正之就站在它面前。他喘著氣，他的眼中什么都不存在，只有那條用大理石鋪成的走廊，一盞巨型的吊燈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他一頭沖入大廈里，飛快地穿過長廊，來到大廳里。他只覺得那里的光線明亮得使他的眼球也有些微微發痛，一架電話機在墻角的一方擺臺上躺著，對于它，正之投去的只是徹底成功者的一瞥。一個管理員正背靠走廊地坐著，他正攤開了一大幅報紙在看，絲毫沒有見到進入大廈的人之中還有一個像正之這副模樣的。正之轉了一個彎，他停住了腳步：三部電梯在他的面前出現，梯門都合攏著。站在電梯門前的還有幾個人影。正之站到了一位西裝筆挺，戴著一副金絲框邊鏡架、頭發梳得溜光的中年男人和一個渾身散發著一種夜來香幽香的、裙衫飄忽的女人之間，他決定不向他們瞥視一眼。但他也絕對能想象出別人向他上下打量著的無比驚異的目光，但現在，他只能將這一切都視若無物，而他，才是這個無人之境界中的唯一的一個能活動的物體。

　　電梯門裂開了，電梯里并沒有開梯的人，他覺得他邊上的人都正朝梯內走去，他卻駐腳不移，當梯門正再次合攏時，他才一個側身地擠了進去。他將眼光全部集中在梯門的那條裂縫上，以此來忘記就在他一尺見方周圍的存在。他一直沒有作出過任何一個動作，電梯門曾有二、三次地開裂過，他覺得有人從他的身邊擠過，走了出去。直到感覺告訴他：這電梯之中只剩下了他一人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轉過臉去，他的感覺是正確的，他發覺電梯又正向下沉去。他抬頭向那橫排閃亮地跳變著的數字系列望去，“十六、十五、十四……”他的目光“嚓”地掃射到那方塊不銹鋼的按鈕板上，“十三、十二、十一……”他的手指猛地刺壓到刻有“十”字的鈕鍵上。燈光一亮，電梯突然間剎住車，梯門重新悠緩緩地打開了：一條光潔的走廊橫在他的面前，對準梯門的墻壁上釘著一塊乳白色的塑牌，上面刻著：十樓——10FLOOR。

　　正之步出電梯，他立即見到了那個帶著箭頭的A和B座的橫巷口，他奔過去，轉彎，他的腳步一下慢似一下地向前移動，最后終于停住了，停住在一扇深色柚木雕花的大門前。

　　一切都已過去了，這里便是他這段漫長征途的終點。

　　他見到一方金屬的門鐘的鐘扣，下面一小方塊銅牌，刻有一排英文字體：

　　LEE’SRESIDENCE

　　PLEASERINGTHEDOOR-BELL

　　（李宅——請按門鈴）

　　風塵仆仆，汗水淋淋的他笑了，他向自己而笑。他沒有去理會銅牌上的指示，他的手舉了起來，十指攢成了一個有力的拳頭，有過一秒鐘的猶豫，但立即消失了，他的拳端向著那扇足足有五十公分厚度的實心雕花門上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