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之的手伸進了褲袋里,他摸出了一片紙條,他想遞給那位青年人,但木易楊卻一把搶了過去。他一只手把紙片拉直,兩腿在搖晃的車廂中叉開而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出來:“香-港-北-角-云-景-道-豐-景-臺-十一字一樓-A-座-電-話……”
瘦青年的頭忙湊了上去,他往紙片上看了一眼,似乎為了證實他的叔叔并沒有念錯。木易楊繼續往下讀著:“……電話五一六〇二八三五。”
“這是你家的地址嗎?”叔叔的話音剛一落地,侄子就接上來問,他的臉上露出一種敬畏之色。
“是的。”
“喔,你家的生意一定做得很大,那兒都住著些有錢人……”
“有錢人。”三個字似乎像一道銀針,刺進了木易楊的穴道里,他猛地轉過臉來,眼睛睜得彪圓:“你說什么?”
“那是在北角半山的高尚住宅區,環境很清靜……”
身為叔叔的臉慢慢地沉靜了下來,他換上了一副得意洋洋的長輩式臉容:“怎么,不錯吧?我都同你說了,凡是上海人的生意做得一定不會小!”這次他的立場是站在正之一邊的,為的是能借到另一只虎的虎威。他轉回臉來朝著正之,“儂個老頭子是開廠啦,還是開店?到了香港還望儂——‘拉兄弟一把啦’!”他說的是純粹的上海方言,直到那最后一句用京劇腔扮唱出來的“拉兄弟一把”才使得那位瘦猴般侄子的臉上露出了會意的微笑。這是一條使正之啼笑皆非的要求,他無心去回答對方的話,他關心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該怎么個走法呢?——我是說回云景道的家里。”他用手比劃著,眼睛望著那位侄子。
“這么晚了,可能已沒有車上半山,那兒的人通常開私家車……”那人面有難色地朝車窗外望去,車已停下了,人們都擠在車門口準備下車。
“那我該……?”
“還是由我們送他回去吧!”叔叔拉住了侄子的手臂,這樣地催促。
“不,謝謝,我還是一個人走,不過需要你們指點一下路線。”正之怎么會讓這兩位不速伴客來破壞他心目中的戲劇的高潮呢?
“先搭船,到北角,再換小巴上山……噢,對了,搭的士,就是出租汽車,它會直送你到家門口的。”
車廂里的人流已經開始流動,三人默默地跟著走,不一會兒就到了月臺上。月臺上有兩條自動扶梯通往候車大廳,人流開始向那兩條自動扶梯的梯腳處移動過去,他們也都夾在大家的中間。
“搭出租汽車要很多錢嗎?”正之轉過頭來問那青年人。
“很多錢?……噢,那很簡單,只要到了目的地,讓你的家人下樓來付車資便行了。的士司機是不會怕住在那一帶的人拒付車錢的。”
“哪……我……”
“你放心好了,我們送你過海,為你叫定的士,并將你的情形告訴司機。這不就萬無一失了嗎?”
正之的心仍牢牢地粘在了他的那出戲的高潮上,喚一輛的士,讓家人下樓來付車資,都不會是他采用的方法。當然,他不用,也無法向他們解釋清楚他實際的困難。
三人隨著自動扶梯線前后地到達了明亮寬暢的候車大廳中,周圍都是耀眼的光線,從廳頂上掛下來的巨型吊燈,大廳四邊的小食鋪和各種其它商店門口亮著的招牌燈,甚至是廳門以外街道上的路燈,霓虹廣告燈,來來回回駛過的的士和巴士的車頭燈及尾燈閃眨著,恒亮著,在正之的心中制造了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他應該感到驚異,但他并不太強烈地感到這一點,他反復地向自己提醒,會是這樣的,因為你現在已身處在香港了。另一個強烈印象便是人,匆匆忙忙的人,沒有人去注意到他人,也沒有被他人注意到的人,大家你穿我梭,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方向。
楊侄子也是這許多人中的一個,他也誰都不去理會地只顧一個人往前走。他的右手中提著一只大皮箱,而人向左邊傾側。楊叔叔緊跟其后,他提著一口小一號尺碼的帆布箱。這時候的木易楊連回頭看一下正之是否跟了上來的動作也沒有,因為,他必須全神貫注著他侄子的航向。首先,他不能在這片茫茫的人海之中迷航,至于“拉兄弟一把”那屬后話了。
正之尾隨著他倆下了一道樓梯,轉了一個彎,接著又上了一道樓梯,再轉了一個彎,出了一個門口再進入另一個,正之覺得自己的腦子一直處在一種醉蒙蒙的狀態之中,等到他稍稍有些清醒過來時,他發現他們三個正魚貫地行走在一條戶外走廊間。夜的涼風吹拂著正之發燙的臉蛋,他向走廊的兩邊望出去,那是一片燈紅酒綠的港九夜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欣賞這片神奇迷人景色的興致,他也依稀地理解到為什么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的感覺也不會與他的相差太遠?繁華就由這么一批并沒有心思與閑情來享受繁華的人們所創造;否則繁華就不會存在——這是正之日久后愈來愈深刻的認識,然而就在他踏上香港的這第一晚,他已受到了啟蒙。
“喂!……喂!……”他向著前面高聲招呼,他猛地省悟到自己正跟著二個只有一面之交的陌生人盲目地前進,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回去自己的家呢?還是帶他回家?
在他前面一前一后的兩個人影都立定了腳步,先是侄子,后是叔叔,在離車后第一次回轉頭來看著正之。
“什么事?”站在頭里的那位青年問。
“你們去哪里啊?我……”
“送你過海啊,不是說好了嗎?喏,下面就是碼頭,渡海去北角……”他的手朝右前方一指,正之見到一片漆黑黑的海面,約在二千多米遠的彼岸,香港島上的晶晶閃光的高層的建筑物如同童話中的迷茫、依稀的山峰,半隱半現地矗立在海岸線上。
“噢,謝謝……”正之這才松了一口氣。先是侄子,后是叔叔的頭轉回了過去,先是侄子,后是叔叔的腿又開始移動了,兩個提著沉重包袱的身影在他前面左一側右一側地向前,正之仍跟隨后面。
原先空蕩蕩的渡船碼頭開始熱鬧起來,從羅湖方向開來的最后的一班火車為它輸送來了新的顧客,這是每天在這個時候都會發生的現象。
正之等三人走進了碼頭的候船廳里。當來到轉盤收票機的閘口前,正之停了下來。
“每人七毫錢,只要塞入機孔中便可以了……”侄子說。
“不,就送到我這里吧,十分謝謝你們,我……”正之感動地伸出兩只手來,一只手握住了木易楊,另一只手握住他的侄子,正之已沒有了冷冰冰、汗膩膩的感覺,他們的手都因為太久地握提重物而有些微微顫抖,他感到這是兩只熱情好客的手,他完全理解,這是為了送他,才使他們提著重物白走了這么一大段程路。
“這……”侄子為難地望著他的叔叔。
“還是讓我們送你吧,去到你家里,大家也可以認識認識……”
“不,”正之的口氣很堅決,他不得不這樣,“后會有期,假如送我的話,你們不方便,我也不方便。”
木易楊兩只瞪大了的眼睛向正之望了幾秒鐘,不管是因為什么原因,總之他知道正之的堅決性是不容改變的,他的目光和表情都軟化了下來,他轉過臉去看著他的侄子,“那……那就算了吧,我們就送李先生到這里……”
侄子也松了一口氣。他順手為正之往閘門機孔中塞入了幾枚硬幣,機器亮起一盞綠燈。“從這里進去,直到那有箭頭指示的地方朝左轉,再走過一道浮橋板就可以進入船艙了……”一陣鈴聲驟然響起,“快,要關閘了,……快!下一班船要多等二十分鐘……快!……”
正之的身體朝著閘口機轉動橫竿沖過去,眼睛卻回望著站在機邊上的叔侄倆,“謝謝!……再見,真謝謝你們了,……謝謝!再見!……”
正之提著旅行袋根據印象中的指示奔跑起來。當他踏上浮橋板時,身后的鐵閘“當”地一聲關上了;當他跨入吊橋,進入船艙時,船已在“突突”地發動。船頭是向著珠光閃耀的香港島的方向前進的,但進入船艙后的正之卻是朝著相反的方向奔去,他顧不得去環視周圍,他的目的地是圍繞船尾的憑欄柵。
當他奔抵那里時,船已開離了碼頭,他見到兩個一胖一瘦的人影正站在岸口上的鐵欄邊,兩只箱柜放在他們的腳邊,他們正望著離去的船只。正之舉起手,他們也都舉起手來,正之的手揮動了,他們也揮動了。正之猛然記起匆忙中忘記了問他們的住址和電話——不知道他們還能記住他的嗎?
“楊先生!喂,楊先生!……”正之焦急而大聲地喊了起來,“你記得我的地址嗎?……不,只要電話就行了!……楊先生!……”曠漠的海風吹過來,將他的聲音吹散了,他見到的只是兩個仍在不斷揮手的人影。水面泛起了白沫,在船尾部開叉的浪紋向兩邊排推而去,愈變愈寬,正之知道再大聲的叫喊也是徒勞的,船離開碼頭愈來愈遠,那兩個短小的人影卻還在揮手。
正之垂下手來,悻悻地轉回臉來,在船艙中找位坐下。船艙只有頂蓋,沒有邊窗,海風從船頭涌進來,再從船尾流出去,正之坐在海風中。就性格與愛好而言,假如他與楊先生真在上海相遇的話,他們絕不可能成為朋友,但在這異鄉,大家一旦見面,就感到有一種強烈的需要互相親近的傾向,正之不能精確地品味出這是一類什么樣的感情和需要,但它是確確實實地存在著。
對岸的碼頭周圍是一片魚市場。當正之踏上岸時,他見到沿碼頭的路邊擺滿了鉛桶和塑膠盆之類的盛水器,壓得低低的汽油燈下是在淺水中活蹦亂跳的海鮮和魚販子被強烈的燈光照得慘白的臉。滿地濕漉漉的,一股腥味彌漫在空氣中。有匆匆向碼頭趕去的,也有從剛抵岸的船上傾散出來的,有站在路邊看熱鬧的,也有正與魚販講價論斤兩的;賣魚的將一條條尾部扭曲彎側的魚拎出水面,湊近燈光的下面,讓買魚的左一面右一面地看個清楚。周圍一片嘈雜之聲。正之從人群中穿過,他把那只旅行包緊緊地抱在懷中,沒有人注意到他,甚至也沒有一個人向他望過一眼,他曲曲折折地走出了魚市場,到了大馬路的邊上。
所謂“大馬路”,其實也是很窄的街道,兩旁一幢接一幢的幾十層高的大廈不留一線空隙地密排著,路中央的轎車和雙層的巴士風馳電掣般地在他身邊“呼呼”地擦過。路中的,路邊的,車前的,車尾的,紅的,綠的,黃的,紫的以及其它顏色的燈光,星火在他的眼前晃動,他只覺得頭很暈,他想嘔吐。時間已過了九點,路上卻仍舊熙攘擁擠,有人朝這個方向趕來,也有人朝反方向趕去,而正之正處立在這個漩渦的中心,他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了。他知道了,他理解了,原來繁華和人群是可怕的,當你還沒有學會泳術,而沉沒在潮水中時,你將會溺斃。他靠著墻根朝著一個他也不知道會通往何處去的方向慢慢地向前走著——他總不能老站在一個地點不動啊!他的腦子反復地映出了一位無名詩人寫的一句無名的詩句:我孤獨地投入人海,人海投我以孤獨。
下一步該怎么走呢?他見到路邊上立著一座公用電話亭,但他對它的興趣只是朝它看多一眼,他是個決心堅定的人,他已堅持到了現在,他絕不會半途而廢的。乘出租車吧,那將會很簡單,路邊上處處都停著在車頂上亮著一盞燈的的士,他早就聽說過這是隨時準備載客的標志。他只要走上去,坐進去,出示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給司機看,然后向他閃示一個禮貌的笑容便什么都解決了,不需要任何語言的交談。但錢,他不知道自己口袋中的十多元錢是否夠付車資?總之,他決不能到了“豐景臺”的跟前再打電話上去,求他們送錢下來。那么就步行吧!他決不怕步行,在上海,他與樂美兩個能徒步地從提籃橋走到徐家匯,從下午一直走到深夜也不打緊……但這里不是上海,而樂美又不在他的身邊,他是孤獨無依的,而且他根本不知道香港的街道線路是怎樣轉彎曲折的,他甚至連問路的基本的語言技術還沒有掌握。或者,他是錯了,他不應電報也不發一份地獨個兒地闖來香港,以致到了晚上還一個人流落在街頭。在他的一生之中,他還從沒有感到如同現在一般地悲慘過,但他的習慣是向困難搏斗而不是向它屈服,他自己說:凡是有人生存的地方,我也能生存!
他見到迎面走來一位香港警察,緊身的呢制服,硬蓋帽和佩章,烏亮的武裝帶,斜挎過胸前,他的右腰間佩著一枝手槍。正之一步跨了上去——他不知道是在一種什么樣的沖動下跨步上前的,反正,他只聽見自己正用英語向那位“長官”開了腔。
“EXCUSEME,SIR(對不起,先生)”
警察轉過頭來,他驚奇地上下打量著正之,他的嘴唇喃喃地蠕動著:“WELL,WHATCANIHELPYOU?(我能有效勞之處嗎?)”
正之很不習慣廣東式的英語發音,但他還勉強能聽得懂。“I……IWOULDWANTTOASKWAY——ASKINGWAY(我……我想問路——問路)”他在“問路”這個英語詞組上加了著重音,這是他希望對方能明白的最根本的一點。
那警察凝視著他,正之急急地在褲袋里掏摸那條寫著地址的紙片,只要見到紙條上寫的內容,他便會明白一切了。
“AREYOUJAPANESE?(你是日本人嗎?)”對方突然地冒出了這么一句話。
正之困惑地抬起頭來——喔,他明白了他的意思:“NO,CHINESE(不,是中國人).”
“CHINESE?……(上……)?”
“SHANGHAI,CHINA(中國,上海)。”
對方似乎明白了過來,至少正之是這樣地認為,因為他展開了理會的笑容。正之將那條紙片遞上去,在明亮的街燈下,看清紙條上寫的內容是輕而易舉的事。
“YOUMAYTAKEATAXI(你可以搭的士)。”當他的頭從紙面上抬起重新望著正之時,他這樣說。
“MAYBE,BUTIHAVE’TGOTENOUGHMONEY(或許是的,但我沒有足夠的錢)。”正之用手按了按自己的口袋,他用動作來幫助自己的語言。
“OH!SOYOUCOULDTAKETHEBUSNO。TWENTYFIVE——TWENTYFIVE。JUSTOVERTHERE(喔,是這樣,那你可以搭乘二十五號巴士——記住:二十五號,就在前面搭)。”他用手指作了一個“二”字,又作了一個“五”字,然后伸出手臂來指向過了一個街口的前方。
“THEBUS。TWENTYFIVE……THANKYOU!THANKS!(巴士?……二十五號……謝謝你,謝謝!)”正之完全聽明白了,他的眼光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望去,他見到有一竿圓型的汽車站牌,幾個人站在站竿旁,正之拔腿便想朝那方向奔去,他聽得身后傳來了那位警察的喊聲。
“BECAREFUL,THETRAFFICLIGHS!(注意交通燈!)”
“什么?……正之回過頭去,他已忘了用英語來作答。
“THETRAFFICLIGHTS!(交通燈!)”
“喔……”正之再掉回頭來,他見到交通燈正一眨一閃,人們都站定在路邊。正之也加入到其中,待表示行人的綠燈再次亮起后才混在人群之中一同穿過了馬路。接著,他又奔跑起來,向著那竿汽車的停車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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