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也徹底地清醒過來了,她坐起身來,正想出聲,只見在幽暗中她丈夫的一個阻止她說話的手勢,他只想聽個究竟。
兩分鐘的靜默,李老先生能夠想象到秀姑已到了門邊上,她正透過那個二百度的放大窺望鏡識別那位站在走廊路燈之光中的來訪者的真面目。但秀姑并沒有開門,也沒有與屋外的人對話,當她的腳步聲再起時,這是朝著他們房間走來的。
“嘭!嘭!——嘭!嘭!嘭!”站在門口等待的人必然已聽到了屋內的動靜,也見到了從門底縫里透漏出來的燈光,但應該是來開門的腳步現在卻在朝著相反的方向退回去,他著急了——這是他的拳頭為何再次捶打在門板上的原因。
在一陣急似一陣的捶門聲中,秀姑開始是行走,后來成了奔跑的腳步聲到達了他們的房門前。“李先生,你醒著嗎?”
“是的,是誰敲門?”
“不認識的,好像是個大男孩,穿的古古怪怪的,滿頭汗塵,一邊敲門一邊還在四處張望。”
“男孩?——怎么不按鈴呢?”李先生的心間曾晃過一道閃光,但他是一個不習慣想象的人,他不能看清在這閃光的瞬間出現了些什么。
“不知道,我看不太對勁。”
“你先去門口看住,我這就起身。”
“噢……”
當秀姑的腳步聲剛向門口移動時,他又覺得不妥當。
“千萬不要開門。立即打電話報警。”——但說到報警,他便想到查詢、錄口供、宣誓、簽字,這一系列的例行公事式的麻煩,他立即又修改了原先意思,“不,還是打電話去樓下管理處,叫他們立即派一位管理員上來。你知道管理處的電話嗎?”
“知道。”秀姑的答應聲隨著她的腳步聲一起“噔噔”地直奔客廳中去了。
李太太已披上了外套,她扭亮了臺燈。燈光在黑暗間突然的開放,使李先生的眼睛眩暈地睜不開來,他用一只手遮在眼額的上方,向著他太太,也等于是向著他自己發問:“這到底是誰啊?”
站在門口捶門的是正之,而這里是他踏上香港領土之后的第一程冒險長征的終點。
假如說要先打個電話來通知一聲的話,他一早就可以這樣來做了。在樓下的大廈入口大廳里,雖然管理人員并沒有注意到他的進入,他卻見到了有一架免費電話機可供人使用;在紅磡的火車終點站,雖然要塞入五毫硬幣,但在那里還是有多架的公眾電話能提供這種服務,正之能讀懂說明牌上的英文解釋,而那二十元外匯除去了火車票的五元以外,仍有余額在他的褲袋中“叮當”作響;或者更早些,在羅湖的移民邊檢站,在深圳,在廣州,甚至在上海,當他剛拿到了通行證的時候,他已能用電話或電報通知他的父母了。
但他都沒有這樣做。再困難他都要堅持下去,直到他奇跡般地在他的父母面前出現,使他們在他緊緊的擁抱之中清醒過來,確信了他正真真切切地站在他們面前這一個現實,這會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一幕啊!在一生之中未必個個人都會遇上這樣的機會,這是珍貴的一瞬,這是無價的一瞬,為了能盡可能地使全段故事富于戲劇性的高潮,他寧愿忍受一切的不便,克服所有的困難。他堅信:在他連串想象中的那極輝煌的頂點一定會像預料的那樣爆發出來。
他是在六點四十五分離開羅湖的邊境檢查站的。當時天已全黑了,最后一班火車會于七點零五分從那里開出。踏入香港的第一個印象是清潔而正規,戴著紅帽子的搬運工站在通道的兩旁恭敬地上前招呼,希望能為旅客效勞。當然這是要錢的,正之即沒有行李也沒有錢,他盡量地避開他們,到實在避不開時,他就斯文而有禮貌地向著對方用廣東話的詢問回笑著,他聽不懂別人問他些什么,但他相信,笑容,這是全世界統一受歡迎的答復。
羅湖的邊檢站是裝有空調設備的,入境者一旦通過檢查室門口的那座垂直風簾墻時,就能立即吸到一股使人精神為之一振的清醒的空氣。沒有鐵架棚的暫時檢查站,也沒有著黃綠制服的甩甩蕩蕩的邊防人員,這里的工作一切都在一種寧靜的氣氛中緊張地進行。一份份的證件遞上去,再送到另一邊,一個個地走上去,再前往指定的地點接受問話。穿著裁剪得很貼身的緊身黑制服的移民局人員坐在一張張的檢查柜臺后面,他們的臉就像室內的冷氣一樣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他們正例行公事,而解釋公事上的須知,并不是他們的義務。這里的法定語言有兩種:廣東話和英語,至于不能應付這兩種語言的外省來客則要依靠自己的領悟本事來解決自己身處的困境。查問者的公務只是面孔毫無表情地作出一次又一次的重復,讓你去猜估——或經邊上的人提醒——然后在表格上填入應該填入的內容。
正之感到奇怪,他不知道那些在他前面的外地人是怎樣一個個地通過這道關卡的?反正,人各有其適應能力,而正之自己的本領則在于他能說上幾句洋文,比比劃劃地也總算對付了過去。他竟然還在表格的專欄之中填入英文,這使得那位查問和核對他的官員抬起頭來向他多望了一眼,在他那副撲克牌式的面孔上,正之好像見到了一絲驚異的表情。
在檢查室的那一端出口,正之取回了他的那份淺綠色的印有國徽的通行證。他像見到了親人一樣地高興,在一切都是陌生和漠情的此時此地,它仿佛染著一絲那來自于家鄉的濃濃的氣息,這是一種說不清的感情。他前后反復地查看著它,一長片由他自己填寫的家庭情況表格用釘書機釘在了上面,表格被橫章打上了一條中英文相同的規范化的批注,“獲準延期至三月三十一日”——其中“三”與“三十一”則是用圓珠筆填寫上去的。正之也顧不得去思索這條批語的含意,他只知道自己已通過了查核,至少可以暫時松一口氣。
檢查室的出口是開在火車月臺上的。當正之提著他那只小小的裝有字典與英文書的旅行袋走上月臺時,他發現屋外是一個晴朗燦爛的晚上,幾顆星星在遠遠的山巒之上的天邊眨眼。在他的右手邊,鐵軌從羅湖橋上通過來,在他左手邊,路軌無限地延長出去,消失在蒼茫茫的夜色之中。正之的頭是轉向右的——那個他從那里過來的地方。橋中央的鐵閘已經關閉,在空曠的橋身上,幾個身影在水銀燈光下來回地走動著,這便是中港交界的邊境線。
“儂到阿里去?”一句上海話在正之的耳邊響起,正之回過頭來,那位在深圳邊境遇到過的高大肥壯的上海人正笑瞇瞇望著他。正之一時之中還沒有從沉思之中醒過來,他回望著他,“——我是說,你的家在九龍呢還是香港?”
“香港。怎么,你還沒有離開?”
“我是第一個沖過羅湖橋的,我想早點踏上香港的土地。誰知道第一個與最后一個并沒有什么兩樣,都得在那兒等,等到這最后一班車,才讓我們離開——不知道這算是什么規矩!”
“英國規矩。”正之說著,臉上露出了笑意;他便是那人所說的最后一個。
“儂買了票口伐?”
對了,還沒有買票呢,“請問,在哪里買?”
“喏,”那人側過頭去,他的手指著邊檢站房門口的一個小小的窗洞,窗洞里亮著日光燈的燈光。
正之走到窗口前,橫過頭來,向窗中張望進去。窗口中仍舊坐著一張制服、大蓋帽、佩章和沒有表情的面孔。他視若無睹地望著正之,就像沒有看見人一樣。正之抬起手來取下了襯衫袋口上的大別針,用手指夾出了那兩張湖綠色的面鈔,這是他從羅湖橋的彼岸帶來這里的全副身價。他不清楚火車票會是多少錢一張,而這二十塊港幣又究竟代表著一種怎樣的價值概念。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將它們一起遞進窗洞中去。其結果是:它們中的一張被退了出來,而另一張則換成一方火車硬票和幾塊叮叮當當作響的硬幣。這是正之抵達香港后完成的第一筆交易,這也是一段只有動作,而不需要語言的默劇。
這是香港人互相溝通的方式嗎?正之問自己。
七點整,一列火車轟隆著,從與去深圳方向相反的黑暗深處駛過來,它雪亮車頭燈把羅湖橋上的一切設施照得如同在白晝的陽光里一樣。他喘著氣,一個節奏拖長另一個地緩慢下來,巨大的車頭在離關卡鐵閘不到十米之處停下了。
所有的乘客,有提包的,有拖小車的,也有抱著領著小孩的,都朝后退去,待車一停穩時再一齊朝前涌去。車上的座位很快被占滿了,車廂內嚶嚶著一片吵鬧聲。正之占到了一只靠窗的位子,窗外一片漆黑,遠處山崗上的幾座哨所和近處農田邊上的幾幢磚房里有燈光在閃動。而車廂里一片明亮,各種各樣廣告畫和
商業標語幾乎占據了除了旅客座位以外的所有部位。一幅巨大的,印著一位性感露大腿女郎的廣告相片正好懸掛在正之的頭上方。女郎側身斜坐著,纖長的兩指間夾著一枝點燃著的香煙,一位男士陪伴在她的身旁,他的手掌按摸在她的大腿的內側,下面是一行中文繁體字:“云斯頓”香煙的魅力不可抵擋。正之仰起頭來,他的目光停留在這幅畫上有幾秒鐘,他不理解“云斯頓”的魅力到底有多大,因為他從未吸過煙。但他覺得新奇。突然,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動作,他覺得臉上有些微微發燙,他四周張望著:并沒有人注意到他,人們有的還在安排行李,有的正寬衣扇涼,也有人正開始閑談,他注意到兩邊的在水銀燈光中的月臺正向后退去,火車已經移動了。
但高樓大廈和霓虹燈繁華的出現是在四十分鐘以后的事了。
起先,是在前方的天邊出現一片紅暈,但很快的,幾幢巨廈的頂部便冒升了出來,這是些至少有三十層高的大樓,在夜的黑色背景上就像是一座座巨大的、內部被雕空了的長方體,燈光從千百只窗口中閃射出來。不消幾分鐘,一片使人頭暈目眩的色與光的汪洋已一望無際地躺臥在前面了,火車轟隆隆地直向它的懷中奔駛過去。
車廂中安靜了已有半小時的氣氛,又像一桶被攪動的水,出現了旋擺的不平靜。問答的嚶嚶聲再起,也有人開始從架上取下行李。正之并不太留意他聽到了些什么,但偶然間,他聽到竟也有人在用普通話向一位問詢者說:“是的,到了,這就是九龍。”
正之轉回臉去,他的眼睛從椅背上望過去,他見到那位他們曾在深圳和羅湖都有過談話緣分的上海人正坐在離他那排座位約二三排的左后方,他的邊上坐著一位留長發的青年人。一個正向著車窗外指指點點地解說,另一個則伸長著脖子向著窗外觀望。他的目光隨著一座一閃而過的瑰麗明亮的建筑物同步地向后移去,但又突然怕失去什么似地猛地跳回到前方,再盯咬住另一個目標,開始了另一次同步的移位。他的神色是貪婪而激動的。他應該正恨不得再長多幾對眼睛,把那些目不暇接的景象盡可能地攝入自己的腦版上去,正之這樣想,他的臉上露出了輕松的笑容。
正之站起身來,再側過身去,從坐在外端的旅客的腿膝前面通過,進入了走道之中,他向那位上海同鄉走過去。這一次是正之,而不是他,去盡完他們的第三次的緣分。
“你好。”正之站在他身邊,笑瞇瞇地俯望著他。
那人的頭轉過來,他臉上帶有一種似乎剛從一場神奇的夢里回到現實之中來的表情。
“噢……是你啊……你好!你好!請坐。”他發現自己的邊上根本沒有再能供一個人坐下的余地,他站起來,要把自己的位子讓給正之。
“不,不用客氣!”正之重新將他按坐了下去,“我也有座位,就在前面,”他順手向前指了指那只空出來的位子“請問貴姓啊?”
“姓楊——木易楊,”他“嘿嘿”地笑著,干巴巴的面皮上攏起了幾條很粗的皺紋。“噢,對了,你姓什么——你貴姓啊?”
“姓李,名正之。”
“李同志……不,小李……應該稱李先生才對。”他不好意思地笑著,“我們到香港了,香港興叫先生,再沒有什么小李,老李的了,”他為自己解圍。
“我替你介紹,這位也是楊先生,”他的手伸過去挽住了那位坐在他旁邊的青年人的大臂,一把將他從座位上提拔起來,“我的侄子,專程來羅湖接我的。”那青年人因為受到這突如其來的提拔向后踉蹌了幾步才穩住腳跟。他約二十多歲,削瘦蒼白的臉色,只剩下筋、皮與骨的鼻梁上騎著一副金絲邊的鏡架。兩瓣花襯衫的闊領敞開著,露出了脖頸上圍著的一圈金鏈,金鏈的中央重垂著一塊白玉的裝飾。
叔叔的眼睛望著侄子,他的左手朝著正之所站的方向伸出來,十只手指從他的手掌上屈張開來,形成了一個介紹人的姿勢,他用上海化的國語說道:“這位是我的……我的老朋友,李正之先生。”
蒼白的青年人伸出手來,正之的手握了上去:這是一只冷冰冰、汗津津的手,正之不敢久留于其中,匆匆地縮了回來。他向著對方說:“我們也算不得是什么老朋友,我們在深圳才相識。”但他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是同鄉,都是上海人。”
那位木易楊似乎有些尷尬:“所謂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老,我們這是第三次見面了啊!”他為自己解圍的能力真高!
火車的速度正飛快地減下來,車窗兩邊的撩人眼花的霓虹燈光于一剎那之間消失,火車隆隆地駛進了車站高大的停車大廳中。
“有人來接你嗎?”那位青年人用國語問正之。
“沒有。”
“沒有?你來香港是找誰的?”
“父母。”
“沒通知他們嗎?”木易楊插話上來,一種困惑的表情印在了他的臉上。
“我……我不想驚動他們。”
“這怎么叫驚動呢?……不過……那你有沒有他們的地址、電話呢?”
“有。”
“你可以問我的侄子,整個香港九龍,還有……還有新什么界的地區,他都了如指掌,他是在這里出生的。”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自豪感,雖然他說的是他的侄子,但至少他也能借到一份狐假虎威的光彩。不過,他倒挺熱情的,正之不能否認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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