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除了打電話和讀報表……

　　除了打電話和讀報表以外，他的多數時間都是在他的書房里度過的。書房是完全依照了他保留在自己的腦子中的那間他在上海寓所中的書房的模式來布置的：一排桃木的玻璃書櫥，其中高高低低豎立著各種中英文的書籍。邊上是一張用曲尺和拱形間隔成的放線裝古籍書的高大的擺幾，擺幾上面放著一盤古松柏的盆景。一只古色古香的方口瓷缸立在房角，中間插滿了字畫卷軸。窗臺的邊上是一張長方形的，裝有銅把手的紅木寫字臺，一張藤質的圈椅放在桌前，他老愛半躺半坐在這張圈椅中，把軟墊靠塞在脖頸后面，讀著《論語》或《史記》。累了，他會起身走到露臺上，極目遠眺海灣的景色，呼吸一下半山區的清新的空氣；然后再走回屋去，走到那座立在客廳一角的金魚缸前，凝視著金魚在水中擺游的悠然之態。有時，他也會與老伴面面相對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閑談半個小時，不過，這不是常有的事，他不太喜歡談天，他喜歡一個人孤獨地靜思。

　　他告訴自己說：這便是他為自己安排的退休后的生活內容。他愿意就如此地生活下去，直到他的呼吸停止的一刻嗎？他從不愿向別人講，但他確是一直在盼望著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盼望的細節是什么，因為他沒有想象的習慣。他只朦朦朧朧地盼望著有一天他會收到一份從上海發來的電報，從此，他的生活便完全地改觀了。

　　但，那一天始終沒有來到。

　　那是在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初的一個晚上，在上海，這已是北風凜冽的寒冬了，但香港仍然處在溫暖濕潤、樹茂草盛的季節里，氣溫平均保持在二十度上下。

　　客廳的落地鋁門敞開著，水晶吊燈明亮的光輝從那里流出來，透過露臺，照射在窗外婆娑晃動的樹影上。室內是全套深紅色的花梨木家具的陳設，高高的紅木花幾上，翠綠的葵樹盆景張開著傘頁似的葉片，在另一張矮一點的擺幾上是一盤垂葉類的植物，它的柔軟的莖葉幾乎要吊垂到地面上，在它們的中間橫臥著一張雕刻著“壽”字型的紅木酒柜，各式各款白玉的、彩瓷的、青銅的古玩擺件點綴在柜面上。鑲著紅木或金屬框架的中式字畫勻稱而有品位地掛在客廳正面和側面的墻壁上，墻壁油漆成了淺湖藍色，整個房間呈現出一種古雅、脫俗而又舒適的氣氛。落地的電視機是與落地窗成四十五度角而立的，彩色畫面在寬大尺寸的熒光屏上變幻著，淺淺的聲浪也從落地門中時有時無地飄出來，而山林間爽涼的清風徐徐地從那座敞開的窗頁間灌進屋內，令白紗的窗簾激動地飛舞了一陣又平靜地垂下。

　　這是在港島北角半山區的一處幽靜的住宅區，站立在那突出的露臺上能俯瞰到整個九龍半島上的紅磡和觀塘區。在晚間那種景色是神奇而迷人的：從那片樓廈森林之中的千萬只窗孔中，放射出來無數如同針眼般大小的光點，像一廣片鑲在黑天鵝絲絨布上的鉆石，在墨藍的天空之下無休止地、從黃昏開始一直閃眨到第二天的黎明。燈光通明的船艇在海面上駛過去，恰如一座座緩緩移動著的水晶宮殿，而船首或拖在船尾的被白沫犁開的浪花，慢慢地在燈光的余輝中合攏起來，回復成原來的墨黑一片。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港島街道的夜景也能見到一角——這是靠近銅鑼灣的那一段：香煙、洋酒、日產電器、瑞士手表、中國國貨的霓虹燈的廣告在建筑物的頂部變幻著，各出奇謀，爭奪人目的注意。然而，這種熱氣騰騰的喧囂只是一種能被看見的和被感覺到的現象——再大的噪音也不可能傳上來，留在這里的只是一片與世隔絕的寧靜。在山坡上扎根的樹木的枝椏幾乎攀到窗前和露臺邊上，把一種綠色植物的清香送給了這里的住客，晚逝的秋蟲還在泥山石的某處“唧唧”地唱著求伴的情歌。

　　李老先生坐在一張三人沙發的一角，他的眼睛望著電視機的熒光屏，他的一只青筋漲暴的蒼白的手擺放在沙發紅木的扶手把上，手指輕輕地彈動著。他穿著一件呢絨的、灰色的晨褸，梳得光滑平潤的頭發在明亮的燈光中反射著白銀絲般的光芒。假如將目光再移近一點來觀察，你會覺得他有一副梳理得一絲不茍的外表，露出在晨褸敞開的對襟間的是兩片“ARROW”襯衫雪白的硬領，一只斜紋領帶的三角結夾在其中。即使是在家里，他還是穿著筆挺的，有兩條像刀刃般鋒利折痕的西裝褲，他的腿是一只擱在另一只上的，一只質地優良的軟皮拖鞋的鞋跟從他那只擱起的腳上垂下來。

　　每天晚上從九點半到十點是他鐵定的看電視節目的時間，因為詳盡的國際和經濟新聞報告就安排在這半個小時之中。

　　現在，經濟新聞正接近尾聲，一位神態穩重的報告員的手中正拿著一頁稿紙，他在讀出恒生指數及各類國際和本地股票當日的收市價。又是股市急瀉的一日。李先生平靜地站起身來，若有所思地走到電視機面前，一按鈕鍵，光屏上的畫面一個大弧度地晃動，便收縮進了中央的一個明亮的光點之中，光點慢慢地淺淡下去，便消失了。李先生注視著熒光屏上這一切的變化，沒有立即離去，他并不覺得驚惶，但總有些懊喪的情緒在心中徘徊：他的手頭常保持著幾百萬港幣的股票，這都是些英資的實力股，是作為分散投資和對付紙幣貶值的一種手段和措施。他從不買空賣空，也不從事短線炒買活動。其實股市的升落與他是無關的，狂升和慘跌只是為他帳面上的指數箭頭增多了一次高峰與低谷的曲線波動，在任何情勢下，他都不會也不必將他的股票沽出去。在這二十年間他經歷了香港投機市場蓬勃和崩潰的日子，見得太多了，但這個狂風驟雨的商業外界有時也會難免在他已磨練得淡靜的心里牽起一絲興奮或懊喪的波紋。

　　他轉回身來，朝著臥房的方向走去。通常，他上床的時間不超過十點，第二天他會在八點之前就起身，梳洗、剃刮完畢后就由那位已跟隨了他十多年的傭人秀姑侍候他吃飯泡粥搭配醬瓜、腐乳的滬式早餐。早餐之后是穿衣。不論去不去，他都會像上中環寫字間一樣地穿得整整齊齊，打上領帶，換上皮鞋，進到書房之中去。每分鐘都是精確安排好了的，當他坐入圈椅中時，墻上的那方“星辰”的音樂掛鐘，應該正好報唱出九點這一個時刻。而五分鐘之后他正拔出每天的第一只電話，——那是打去給林先生的。

　　“阿秀——”他用上海話叫道。

　　“唉，李先生。”秀姑答應著從工人房中走出來。她是一位年約五十多歲的老婦人，一張忠厚的面龐。

　　“鋪床吧，我先去浴室。”

　　“是，李先生。”當她轉過身去的時候，一條粗大而花白的長辮子從她的背后甩蕩出來，她是一位“梳起”的女人。根據廣東的習俗，這表示終身不嫁而當傭人的決心。辮子從她立下決心的那一天開始梳結，那應該是在她二十歲左右的事了，經過了三十多年的積留，辮子已垂過了留辮人的臀部。不管別人的看法怎樣，她很珍惜這條長辮，這是她堅守決心的證據。

　　李先生走進臥室，秀姑已將床罩掀起，鋪折好的被子向著內床翻開了一角，露出了雪白的床單，抽濕機在房間內寧靜地工作著，把從山林中流入的濕霧氣抽去，使室內的空氣呼吸上去覺得帶著一種暖洋洋的舒服感。房中的陳設簡樸卻舒適：兩張三尺半的單人床平行而立，床位的中間是一條長方的床頭柜，床頭柜上立著兩把仿古的青銅臺燈，一疊英文版的《時代周刊》和幾本線裝古籍書冊交錯地平放在靠近李先生睡的那張床的臺燈下。床頭柜的對面是兩張單人沙發，李老太太已占有了其中的一張。她用目光迎接著正踏入房間來的李先生，他們的習慣是在上床熄燈前坐在沙發上，喝上一杯紅茶或咖啡之類的，悠悠地談上半個小時的話。

　　秀姑已不引人注目地從房間中退了出去。她很清楚地了解主人的脾氣和習慣，他的職責是怎樣更有效地配合他們。李先生開始解開和除下晨褸，戴上了那頂絨線質的壓發夜帽。他的領帶和“ARROW”白襯衫已在浴室中脫去，并留在了那里，他將一套藍白色相間的睡衣褲套在了他的英國質料的MORLEY羊毛內衣褲的外面。然后，他搓著兩只手，往沙發上坐下去，他的老伴和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正靜靜地等著他。

　　“正之怎么還沒有信呢？——奇怪！”他的太太似乎知道他要說什么，而替他先說了出來，她的眼睛望著他。這一個多星期來，他倆的這段睡前談話幾乎都是以這同一句話開端和結束的。

　　“這些年紀輕的人……”他除去了假牙的嘴唇內癟著，語言含糊不清，“嘶嘶”地發出漏風聲。正當他想發表某種議論之際，他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對了，我們給他的生活費是幾時匯出的？”

　　“也快一個月了。”

　　“收到了錢也不寫封回信，大陸上胡鬧了那么些年，教育出來的一代青年人不但不學無術，甚至連做人該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懂。今天漢鈞兄來信說到他的兩個侄子申請去了美國，就在他兒子開的那家中國餐廳工作。做菜不會，洗碟又不肯，中午竟還要睡午覺！據說這是上面做工作的規矩——真是荒唐！更豈有此理的是：最近竟與漢鈞一家理論，說別人在剝削他們，顧家的洋房汽車就是靠‘剝削他人’而賺來的！你想想，漢鈞夫婦辛苦了一輩子，就是他們的兒女在美的創業也是何等不易。人老了，心中總放心不下那二個侄子。把他們不遠萬里地接到美國，竟是為了受這份氣！”老頭子的背離開了沙發的靠背，直挺挺坐在那里，他的兩眼瞠視著坐在他對面的老太太，他的呼吸因為激動而又有些急促起來。“我只是擔心正之，就算他能出來，但萬一他也像那個樣的話……”

　　“出來？只要出來就好了！也別管他像什么個樣。”

　　這倒是真的，李老先生覺得沒話可說了，他只說了個“這……”就收住了口。

　　兩老在沙發上靜坐著，足足有一個時辰沒有出聲，一種冷卻了的期望又復燃起來，它空燒了一陣，再次地熄滅下去。這種心情只是無數次重復之中的又一次，兩人都習慣了這類被絕望所折磨，但卻又不得不繼續抱有希望地生活下去的日子。

　　“假如他能出來的話……”李老太開始發揮她的自慰性的想象力。

　　“不要提這種沒有可能的假如！”

　　“是的，但……但我是說假如，假如他……萬一他，真在今天晚上就突然來敲門的話……”她見到他欲言打斷的姿態，“是的，我懂你的意思，算是我說著玩的……假如他今夜上就來到的話，你會……？”

　　“我會明天就送他去美國！”她見到他的眼中也閃露出興奮的光彩來，那種阻擋她想象力飛翔的企圖已在一剎那之間消失。他的答復干脆而堅決。

　　“讀書？”

　　“不讀書能行嗎？”

　　“讀什么課程呢？”

　　“當然是商業管理，還有電腦。……不過，也要讓他進修英語，對了，要先在香港學英文……不，還是讓他去美國，去美國學英文更好……”他的語氣中出現了猶豫，這是一種想象力在選擇之間的徘徊。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說些什么，他的眼望著他的太太，他那只蒼白暴筋的手伸出來舉到半空中，他想盡快了結這種無價值的聯想。

　　“正之不是來信說他正在自修英語嗎？”她知道李老先生的用意，但她仍在盡力地堅持著這段美麗想象的連貫性。

　　“自修英語？你說行嗎？大陸的學校還培養不出一塊能用之材呢！”

　　“上海的情形或許不同……”

　　“上海又怎么樣，十年文革，白的都染成黑的，好人都學會了奸詐。漢鈞的那兩位寶貝侄子不都是從上海去的嗎？而且都與正之的年齡相仿。”

　　“但……”

　　“不要再說下去了！”他的手從半空中斷然地劃下，他已決心不在他太太的誘惑下繼續這種無謂的討論。停了一刻，他嘆了一口氣，說道：“睡覺吧，時間不早了。”

　　他站起身來，向著他那張床走去。他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才將雙腳從軟皮拖鞋中慢慢地退出來，兩條腿抖抖顫顫地橫過床沿塞進了掀開了的被窩里。他躺了下去，再用一只手吃力地將被褥拉上來沒過肩頭。當一切搞停當后，他的動作開始安靜下來了，他平躺著，喘著氣，他的兩眼朝天凝視著天花板，雙手從左右兩個方向塞在頭的下面。

　　李老太也已上了床，她伸出來一只手，向臺燈開關的按鈕摸過去，它在那里停住了。她想了想，但還是那句話“為什么正之總不寫信來呢？真是的，叫人掛心。”她看著正怔怔地向房頂凝望的丈夫，他并沒有作答的意思。李老太的手指按下了燈鈕，一切便留在了黑暗中。她知道，他的兩只眼睛仍在漆黑之中睜開著，而且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合上。

　　是的，他仍醒著，他想到過去，也想到將來，但他的習慣是回到現在，回到他生活在其中的現實里。他輕輕地合上眼睛，一絲悲哀和恐懼的思緒在他心頭徐徐降落下去。他終會在將來的某一刻也是那樣地合上眼，從此再不睜開了。他似乎不甘心地重新張開了眼睛，他要看看周圍的一片是否如同他閉眼之前一個模樣。他命令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于是，他再一次地合上眼，側過身去，靜靜地等待著夢之神的來臨。

　　“嘭！嘭！嘭！——”他聽見一種類似拳頭打擊在厚板上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夢中，他猛地掀開眼瞼，仍然是黑乎乎的四周，他記起了那個最后離開他腦子的思想，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向他襲來。一段定神的張望，被褥仍蓋在他的身上，青銅質的燈座在黑暗中放出一種幽光，他確信了自己仍生活在現實之中。

　　“嘭！嘭！嘭！”沉悶的打擊聲再起，他艱難地從床上撐坐起來，他的一對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發光，現在他辨出了聲的出源處。“翠英，你聽見了嗎？”他在黑暗中向他的太太叫道，“有誰在敲大門——怎么不按鈴呢？”

　　“唔，”李太太含含糊糊地反應著，她已經睡著了。李先生聽見工人房中秀姑起身的聲音，她正從床上起來，打開了工人房的房門。“嘭！嘭！”公寓套間的大門上又傳來了拳頭打擊在十公分厚度的實心的門板上的聲音。“邊個啊？——”秀姑邊用廣東話的拖長音問著話，邊向大門走去，李先生聽見“劈劈啪啪”地一陣響，客廳和飯廳里的燈全都被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