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正之打從那位凹眼眶的警衛人員面前經過之后,他才聽得身后傳來一聲喝叫,這是一句幾乎完全是廣東話,但被當作普通話來使用的喝叫。正之雖然沒聽清楚,但他知道這是在叫自己。他驀地煞住了腳步,轉過臉去。他見到那套寬大的黃綠制服正甩甩蕩蕩地向他走過來。
“上哪兒去?”這次正之聽清楚了他在說什么了。
“我……從車站那兒,不……從上海來。”對方問的是去向,他答的卻是來源。正之不知道自己當時的感受是什么,這是在很短間隙內發生的事,在混亂的思緒之中,應該會有那閃偽裝“間歇性精神分裂癥”的靈感的火花瞬刻間的爆發——不過這也是正之在事后的分析,他很難肯定當時真正的思路究竟是怎么樣的。
對方并沒有說話,他只是攤出一只手來:“證件。”
正之恨不得一把將證件抓出來放在他的手里,但襯衣口袋偏偏又是給大號安全別針封住了口的。當他的手在抖抖瑟瑟地解下別針抽出通行證時,他渾身芒刺般地感覺到,對方的那對銳利的眼睛正上下地打量著他。
那份淺綠色的證件從口袋中取出來了,正之把它遞過去,對方的手伸了出來,捏住了紙邊,然后縮回去。那人用一只手指將那份雙折的文件剔開來,但這一切動作都不是在他自己的眼睛的監視下完成的,他的雙眼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正之的面孔。正之空曠曠的眼神回視著他,他全部見到的只是那枚釘在他那制服帽上的帽徽,這是一顆金紅的帽徽,與丁同志的那顆沒有一點兩樣。
正之見到那頂帽子傾倒下去了,帽徽只是只成了一片金色的邊緣:正之知道,他正低頭查看那份通行證上的照片中的正之;帽子又持平了,他又見到了金紅色帽徽的正面:他正核對站在他面前的真實的正之:帽檐再次地傾倒下去,又是帽徽的邊緣,當帽徽重新正面朝著正之時,他只聽得對方在說:“去那一邊。”
正之接回了遞過來的通行證。“在那一邊——哪一邊啊?”他慌亂地四周張望,并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他見到那套黃綠制服的背影,正離開他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當正之再仔細地尋找時,他見到在他左手邊的約莫十多米處,三三兩兩地站著幾個人,有的背著提包,有的將箱柜放在地上。他朝著那個方向走去,他見到了另外一塊指示牌“初次出境者通道”。正之覺得像一塊大青石板被從心頭移走了一樣地輕松,他打從心眼里佩服那位凹眼眶警衛人員的職業眼力:他能從那千百顆從他眼前不斷流過的米粒中即時地挑出那星稗谷來。
正之加入到他們中間,他這才發覺到這些才是他的同類:天平或綠葉牌的白襯衫,人造纖維的半皺不挺的長褲,也有人戴著手表過境去的,但這不是上海牌就是春蕾牌的,正之一瞥就能辨別出來。
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一種歸隊后的寬慰感,看來大家的經歷也不會比正之的相異太遠。普通話又開始流通了:細聲而緊張的互問,雖然每個人知道的都不會比其它人的更多。正之步抵那里時,當即就有一位四十多歲,高大肥胖的中年人向他走來,他沖著正之笑,仿佛是熟人,接著就用上海話發問:“儂阿是上海人?”正之的點頭是劇烈的,因為他感到激動:這肯定是一張混在上海那一千二百萬張面孔之中的某一張,或許他們曾在人頭涌涌的南京路、淮海路上相遇,相對而視過,只是在當時,誰也沒有,誰也不會注意到對方。一種同鄉的親切感蕩漾在各自的胸中,兩個人都在對方的臉上捕捉著遠在千里以外的上海的蹤影。一個人是孤單的,兩個人至少能提供一個背對背的依靠。
至少有半個小時的等待,直到最后一個返港客提著箱包的身影也從那條長通道的轉彎處消失時,他們才見到另一套黃綠制服的人從幾張驗證柜臺之中的一張后面浮現出來,并向他們走過來。他也是一樣地矮小,瘦黑和有著典型廣東人的臉部特征。他的普通話卻是正之自今天中午從廣州站離開之后所聽到的最標準的。
“把通行證都拿在手里,現在收證件。”
大家都依旨行事,雖然那個“收”字聽起來似乎有點別扭。
他挨次地走過每個人的面前,又一次低帽——平帽——再低帽的核對。最后,當他的手掌中捧壓著一厚疊的攤開了的通行證時,他又向著驗證柜走回去。十分鐘之后,他又走了回來,證件便在再一次與持證者實體的核對之中發還到了每個人的手中。沒有什么新添的內容,正之發覺,只是加印了一長方的紅印章,其中一排半模糊半清晰的字樣:深圳邊防驗證處。
海關這一道口閘的通過是因人而異的。有幾個又是擔柜又是挑箱、扛著五六只金華火腿的人被耽擱在那里,遭到了嚴聲厲音的盤問,但幸虧這不是正之的經歷。對于他帶著的那些書,一位白皙清瘦的關員只是這樣詢問“自己讀的嗎?”“是的,用慣了的,去香港謀生可能需要。”正之對自己的這種即興的,卻又是合情合理的回答感到很滿意,他很少能有向著一位穿著制服的代表當局的人員說一句完全真話的機會。對方一個不經意的揮手,他便通過了。
他沒有立即離去,在他邊上的一位被檢查者吸引了他的注意。這是一位五十開外的男人,一個領著兩個孩子的婦女站在他的身后。他的行李箱打開在柜面上,除了很多零星散開的對象之外,正之還見到兩厚疊的棉被放在一邊。
“帶這些過去干嘛?”一個高大威武的關員在問他,手指著那些棉被。
“全家到了香港要睡,我不想再花錢去買,一到那里便要自己付屋租……錢又有限……”他賠著嘻嘻的笑臉,豆粒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滾下來,他的外套的衣襟敞開著。關員對他的回答似乎不再感興趣,他用手勢阻止他繼續往下說。
“那這些呢?”關員的手又指著從棉被下伸出來的幾只火腿的蹄爪,正之這才注意到至少有五、六只火腿被壓在棉被的下面。
“這……這……”那人賠笑著的臉扮得更歡了,淌下的汗珠也更大更多了。
“聽說火腿在那里的價錢高,我想……想……想賣幾只出去……”
“蠢蛋!”正之在心里已經沖著那人罵了起來,“怎么能這樣說話呢?”
“想做生意?”那位高頭大馬的關員以反譏的口吻說道,“——要做生意到了橋的那邊再說,火腿不能帶!”
“那……那些火腿怎么辦呢?”
“收購。”
“收購?……”
正之真想一步跨上去,拉住他的袖口,向他說“算了吧,收購就收購唄!……”
突然,他聽得從斜橫的方向上殺過來一句叫聲“還不走?有什么好看的?!”
正之轉過頭去:那位清瘦的海關人員正望著他,他的臉漲紅了,不再顯得白皙。眉眼的線條朝上,而嘴的方向朝下,形成了一個“火”的大寫。正之急忙說:“是……”
那位汗流浹背者仍在為他的幾只火腿交涉,正之已顧不得知道結局會是怎樣的了,他轉過身,沿著通道走去。當他抬起頭來時,他見到距離他約十多米的前方正斜橫著一座大鐵橋的側影。正之知道:這便是他想象了十六年的羅湖橋。
正之的第一個印象是:它像“外白渡橋”——像極了!兩拱鐵架的橋身,一樣的灰色之中點綴著褐色的銹斑。一刻之間,正之恍然見到的是車水馬龍的橋面,人熙人攘的橋堍,但當他定神再看時,他看到的僅是稀稀疏疏的背包提袋的過境者正從橋上步行去對岸。在對岸,正之能見到的是一座白色的水泥建筑,一枝旗桿筆筆直直地站立在它的頂上,旗桿上綁著一面似乎每時每刻都想要掙脫它的控制從晚風中嘩啦啦地飄流而去的“米”字旗。
正之已到達了橋身的底下,他開始上橋。
他見到在橋門的兩邊各站立著一個佩手槍的武裝軍警。他們的制服也是黃綠色的,帽的中央釘著一顆金紅色的帽徽。他們看來從不攔人詢問,他們的職責只是視若無睹地望著各式各樣的人從他們的眼皮底下慢吞吞或急匆匆地越過國境。
正之已站在了橋面上,他向著前方的那座飄著米字旗的白色建筑的方向走去。他很難說出自己的感受是什么,他完全麻木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瓜里裝的只是一圈上緊了的發條,正一寸一寸地松開來,而他的兩條腿正是被這種動力驅使著向前走去的。
正之到達兩拱鐵架橋身的交接處了。那兒,就在橋面上,有一條約十厘米寬的不銹鋼長條攔腰把橋身切斷,這兒就是中國與整個西方世界的分界線了——正之,就像所有曾從這里跨過的人們一樣,不需要任何提示都能明白這一點。
突然,正之停止了向前的腳步,一個九十度角度的轉身,他向著那兩拱鐵架橋的相銜接的中央走去,那兒有一缺視野不受遮擋的間隙。而那條不銹鋼長條正從其中通過。
正之走到橋邊,他的手扶在了橋欄上。他的眼睛垂下,向地上望去:他發覺自己的兩只腳正一面一只地叉立在不銹鋼的兩邊。他小心地將對面的那只腳慢慢地抽回來。現在,他的兩只腳并緊地站著——他知道:自己仍站在中國的土地上!
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站在這兒干嘛?”正之回過頭去,他再一次地見到一套黃綠色的制服甩甩蕩蕩地向他走來。
“看一看。”正之的聲音平靜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任何恐懼,任何顧慮突然一下子從他的心中流去了,他真是什么也不想,他只想看一看。
“看一看,看什么?這兒是國界,這兒不準停留!——”
“看一看我的故鄉,”正之轉過臉去,他的手指著天的那一邊,“我的故鄉——在那兒。”當他重新轉回臉來望著他的對話者時,他眼眶之中的淚泉已制止不住地撲簌而下了。
那人驚愕而困惑地望著他,足足有半分鐘之久。不論他是怎么想的,反正他還是轉過了身去,甩甩蕩蕩地朝著橋的那一邊走了回去,讓正之一個人不受干擾地留在那里。
腳下是靜靜流淌著的深圳河,岸的一邊是莊稼,另一邊是高高的卷拱型的鐵絲電網的屏障。正之抬起頭來,又是一個黃昏正在消逝,夜晚將臨的時刻,遠方的天邊間隔著幾道色彩:清白,橙黃和火紅。他深深地知道自己的心仍留在上海,留在淮海路,留在那些穿著臃腫的灰藍色的人群間,留在樂美的身邊,而他的軀殼卻站立在這兒,這一小步就能跨離祖國的地方……
十分鐘過去了,天色開始暗下來。正之轉過身來,橋的兩邊閃動起點點星星的燈光。正之開始向橋中央走回去,他的表情是曠白的,他的動作像夢游者。橋梁上的高壓水銀燈已經放射著蒼白的光芒,橋面上空蕩蕩的,最后一個出境者也已經離去。
正之回到了橋中,他的身體轉側過去,將面孔朝著了那座現刻正亮著日光燈的白色的水泥建筑。一個細微的停頓,他的眼睛向地上的那條不銹鋼的國界線望去,然后便跨了過去。
他徑直向前走去:前面是一個陌生的、他的父母就在那兒生活的世界,但他們還不知道他的到來;而在他的后面是他深愛著的故土,他能切切實實地感到樂美呆呆的目光正凝視著他那正離去的背影。
他一直再沒有回頭望過一眼。他迫令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座白色的建筑物上。一盞強光的路燈正從那座建筑的門廊上方照射下來,幾個人影站在燈光中。這是些穿著筆挺的、黑色制服的人,頭戴著硬邊的大蓋帽,腳蹬著黑漆的皮鞋,不銹鋼的、銅的標徽在他們的肩上、胸前、帽上閃閃發光。他們直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地望著那個正從羅湖橋上走下來的最后一個入境者,他們都是港英當局的移民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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