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的夕陽從樓廈的縫間將一片金色鍍在了路面和屋頂上。千百張窗玻璃反射著夕陽的光輝,使古樸,灰色的城市頓時增加了燦爛的生氣。當夕陽終于沉沒時,在一片暗紅色瓦片屋頂的海洋的盡頭是間隔著幾道色彩的天邊:青白、橙黃和火紅。這是上海在黃昏來臨前的極普通的一幕景象。正之和曉冬卻感到特別留戀,他們不能擺脫的思想是:這是最后的幾天了,現在他們還能生活在這片他們自幼已熟悉了的環境之中,幾天之后,一切只會在記憶中遠去,淡漠、褪色。去香港是他們的愿望,但當機會真真實實地擺在他們面前時,他們感到的只是彷徨和遲疑。他們甚至還想在這里再多待上一段時間。
正之回想起剛才曉冬問他的:“去香港,我們到底能得到些什么呢?”“至少是自由。”這是他的答復,這是理智告訴他的結論,但人是感情的動物啊,尤其是他,天生一顆詩的、敏感的心靈的他,無時無刻不在感情的糾糾纏纏之中:感情給他幸福,感情也給他痛苦。
曉冬想到的是同一句話。是的,她向自己肯定:父親和他們這整整一代人的遭遇不正說明了自由的可貴和重要嗎?但在她的心角處仍隱隱地藏著些她沒有、也不想徹底亮相出來給她自己來閱讀的內容:是對那一片她只是在書本報刊上了解的世界的茫然、恐懼?當然也有對那個繁華的、五光十色的世界的向往和隨之而起的各種對物質的欲望;再稍想深一點,她的思路便又會觸及到正之,他在那里,她似乎感到一種朦朦朧朧的依靠,她也不知是為何,但這是事實。從正之身上她又聯想到那位她從未真正了解的丈夫、他的人品、他的性格,甚至他的職業。她所知道的只是他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肥胖、微禿,老實得連說話都會口吃。
樂美是處在被欣喜與痛苦的雙方用等同的力量朝兩個反方向拉扯的中心。欣喜是為了正之:他終于能與父母團聚了,他將會有光明的前途。痛苦也因為他:沒有時間限定的分離,不僅是對于她,這是對于任何人都是不可忍受的。
誰也沒有說話,三個人的目光都向窗外凝望,仿佛那是個大舞臺,而他們都是觀眾。
臨近傍晚的淮海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了,鼎沸的人聲和汽車的喇叭聲不斷地從鋼窗的縫隙中鉆入靜悄悄的室內。高壓水銀燈亮了,短命的黃昏正在逝去,又是一個上海的夜晚。
曉冬站起身來,她向客廳的另一端走去,她的身影模糊地隱沒在了客廳深深的幽暗中。當她重新面朝他倆站著的時候,她的手正從墻壁的那方黑色的開關盤上垂下來,一盞戴著老式乳白玻璃罩的棚頂燈正放射著柔和的光芒。客廳中的一切都站立在它們的原位上,一如它們在白天的日光里一樣:餐臺、椅子、沙發、茶幾和那架打開著琴蓋的鋼琴。動作和聲息開始蘇醒在這個沉默了整個黃昏的房內。正之也站起身來,他向餐臺走去,餐臺上放著他的那部提琴。他打開琴盒,取出琴弓,一轉一轉地將弓毛擰緊,接著就將提琴擱在了肩膀上。沒有人發出一句聲音,她倆都默默地看著他,看著那向左上方翹起的琴頭,看著他那條留有長長鬢角的面孔的側面。
他的弓子同時撫摩在兩條弦上。提琴發出了深厚、和諧的呻吟聲,由低變響。他握弓的手臂改變了幾個角度,當他確定提琴的四條弦的音度已絕對標準了以后,他將左手的手腕在提琴的指扳上向上移動,直到達某一種高度時才停下,它沒有動作,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突然,他左手手指一個靈巧的閃動,右手握住的弓則在同一個剎那間向上升去。這是在第三把位上的一個泛音,其效果是一串神奇的、即興式的音符忽然從一潭寂靜的死水中破鏡而出:這是德拉德的《紀念曲》(SOVENIR)。曉冬的臉上露出了理會的笑意,她回到鋼琴的鍵盤邊,立即,一條流水般的鋼琴伴奏部附和著歌唱的小提琴,膠合著,癡纏著共進共退了。
這首樂曲的中段是廣闊而深沉的展開部:小提琴的三度與六度的不斷的變化造成了一種非語言能表達得出來的氣氛。這便是音樂的好處:它能在言語已不敷運用時而填補人的感情的真空。當樂曲所要敘述的那段懷念的情節向著高峰攀登時,小提琴采用的是長弓的、不斷地來回的大幅度的連奏,每一樂句的前半部都重疊在它的前一樂句的后半部上;這是一種接力式的奮進,而鋼琴則用渾厚的全分音符補砌著攀登的臺階,一切為了能達到理想中的頂端。
提琴的在高把位上的一個飄忽的長音表示了全篇作品的極限。驀地,一連串急速滑落的音符接踵而來:像是激流中的卷退,又像是從頂部的沙散石滾的塌崩,理想中的王國在瓦解……小提琴終于跌回到了原來的把位上,一段疲乏的拉奏,最后彌留在了一個顫抖的雙音上……。一個吸氣之后,第一主題又夢幻般地再現了。還是那個用泛音構成的即興式的主題,但卻顯得遙遠而朦朧,像是在回憶,又像是經過了狂暴的生活的海洋后的航帆重返童年出發的港口。一切平靜而親切,但卻蒙上了年代的塵埃,刻上了歲月的皺痕,逝去的已經逝去,只能回味不能挽回。這是那個主題在尾聲中的變奏的原因,它為能見到而摸不到的過去而悵惘,而悲傷……
全曲中止了,大家都留在了靜默中。這首不知多少次聽過而且奏過的作品,他們只覺得第一次那么深刻地理解了它的意境。本來,大家都覺得似乎有許許多多要說的,但現在,他們只感到一切都已說完,沉默才是最好的過渡方式。
那個晚上,他們仍然分手在那拱北風慘慘的弄堂口。
“你還是將車票退了吧,我們一同先去杭州,然后再與正之一起從那里搭車經廣州去香港,路上也有個照應么。”樂美企圖在說服曉冬。
“不了,發了電報出去,更改也不好,再說……”正因為她的心中的那種希望與正之同路的欲望反而促使她采用了相反的做法。她改變了她的話鋒,“正之有沒有打電報通知他的父母呢?”
“還沒有,我不想讓他們先知道,我要自己摸上門去,然后在門上輕輕地敲著,——即使有門鈴,我也不想用,我要盡可能地做得原始一點——”正之在寒風中凍僵的面孔在想象的溫暖中溶化開來,滿臉輻射著興奮的光芒,“開門的或者是我的母親,也可能是我的父親。他們一時認不出我來,二十年來只是照片上的見面是不會產生真正的感性的認識的,這點我知道,我對他們的模樣的概念也一樣。他們會驚異地望著我,問:‘你是誰?’而我呢,只是笑,不作答,我要讓他們慢慢地從不可能是現實的夢里漸漸地回到可能只是夢的現實中來!我要堅持著,絕不讓自己向他們伸出援助之手——”他剛剛開始傾瀉而下的想象突然靜止了,他凝望著樂美那張也被他那段想象出來的情節所感動了的臉,一種鉆入了他的心中的痛苦把興奮的情緒置換了出來。“那一頭是重逢,這一端卻是分離,重逢的代價是分離。人生便是一幕幕悲歡離合的戲啊!……”他說著,跨前了兩步,他的手臂伸出來,把樂美摟在懷里,緊緊地,他不想失去她。
又一次地成了局外者的曉冬說:“對于我來說,這一端是分離的失去,那一頭未必能算是團聚的補償。”
“是的,我理解,”正之低聲地說,他輕輕地松開了擁抱樂美的手,他的兩眼垂了下去。當它們重新抬起來望著曉冬時,他說:“你不用掛慮,首先,我們預祝你會有一個美滿的婚姻;其次,你可以將我的家當作是你的,我將會把你與我們之間的這段兄弟姐妹之情介紹給我的父親聽,你可以先在我父親的公司工作,然后再出國學音樂,我保證……”
“正之,謝謝你。”她只想早一點結束這段談話,她只想早一點打破這個局面,她把外套往身上緊了緊,“就以此作為我們在上海的分手吧,在香港再見!——這里怪冷的。”
“是的,這兒很冷,但你在香港的地址呢?”樂美問。
“可能要搬家,我去港后,你可以去我家向我媽媽要。——其實也不必,我會去看望正之的。”
“只待正之一離開上海,我就會把申請報告送上去,我倆結婚的手續已在今天早上、正之的戶口注銷前辦妥了。這樣,我就能名正言順地申請……”她注意到曉冬眼中閃過的一個驚異的神情,但她知道:所有知道他們這樣做的人都會為他們那種雷厲風行的舉動而感到驚異。“我在街道里的關系還算不錯,我希望……”但她覺得,所有這些絕非三言兩語所能敘述清楚的,時間已不早,又在這北風凜冽的弄堂口,她只能將對這個題目的談論留在了這個階段上,“我會與你的媽媽保持聯系的,愿我們早日在香港見面,再見。”
“再見……”
樂美挽著正之的手臂沿著空蕩蕩的被水銀燈照得慘白的淮海路向西走去。而曉冬卻站在弄堂口的幽暗里,并沒有立即離去,她望著他倆離去的背影,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空虛和失落感。突然,一種強烈的要拖住他倆的欲望沖破了一切的束縛,從她心中冒起來升到了嘴邊:“唉,正之!……唉,樂美!……”她為自己的那種呼叫聲所震驚,她應該向他們說什么呢?
正之和樂美已走出了五、六家的鋪面,他倆幾乎是同時掉過頭來。
“哦,沒什么,”她裹緊著外套,疾步向他們跑過去,他們也朝著她走回來,當他們又相遇時,她說:“我只是想說一聲抱歉。”
他倆都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不…我的意思是指:直到昨天,我才將要去香港的事告訴你們……你們不會責怪我吧?”
醒悟的表情這才在他倆的面孔上出現,他們都輕松地笑了。
“誰還能沒有一些埋在心中的秘密呢?”正之說,“就像我,我也有一些你所從來不知道的……”
曉冬猛地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直視著他那對笑瞇瞇的眼睛。
“你想知道嗎?……”是的,她真很想知道。她轉過臉去望著樂美,她也正在一旁站著,并也正微笑著:她知道正之想說些什么嗎?
“我的秘密是——”正之故意停了停,關鍵正是在下一個字上,“是——詩!”
“詩?”
“是的,是詩。我愛詩,我寫詩,十年中我寫了近乎二十萬字的各類詩行。多數的詩是寫給樂美的,也有的詩是因你而發的。這便是我和樂美的秘密——”
“因我而發……?”她的耳朵只從所有的話語中挑辨出了這一句。
“是的,是你給予我們的真摯的情誼,是在你的鋼琴的琴盤上流出來的旋律,是那些與你在一起時形成的美好的音樂的回憶激蕩著我的心,使我獲得了許多許多珍貴的靈感……”
詩,音樂,正之,香港,失落感,惆悵情,還有一種她不知起因的絕望使她一下子感到自己成了這個世界上嘴可憐的人。她孤單,她寒冷,她茫然不知所措。她突然多么想撲向一個人的懷中,去哭,去盡情地痛哭一場啊!但這人在哪里呢?假如面前沒有這個人的話,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也不會再有這么一個人。
“正之……樂美……”她哽咽住了,她感到淚水已不能制止地從她眼眶的邊緣串掛下來。
正之握住了她那一對冰涼冰涼的手,樂美環抱住了她的肩,他們感到她的全身都在“格格”地震顫。“曉冬,你有事嗎?……”
“沒……沒什么,我只感到冷……”
“快,扶她回屋去!”正之急急地說,他用兩只手牽著她的手,將她轉回身去,向著弄堂口的方向走去。樂美仍摟著她,希望能在這慘冽的北風中以自己的體溫盡可能地來給她以溫暖。
“外面太冷,而且已站了那么久,一回屋里就會好的。”樂美邊扶著她向前走,邊這么說。
正之卻較多地注意到了她那仍在串掛下來的淚珠。“不要太難受了,曉冬。別離是暫時的,適應才是永久。”
“正之……你能答應我嗎?”
“什么?”
“把那些詩稿給我,我是指那些與我有關的詩的詩稿,我想讀。因為,我也很愛詩……”
這是一個多星期之后的下午,正之正坐在一列由廣州開往深圳去的火車上。他的身邊擺著一只小小的手提袋,里面裝著的是幾冊他在滬時用慣了的英語工具書籍,這便是他帶往香港去的全部財產。他穿著一件短袖的襯衫和一條單褲,上海的臃腫的寒冷已被拋在了千里之外。在同車的乘客中,他不知道有沒有與他身分相同的,持有通行證的初次過境者?但至少,在他的周圍,都像是一些現在正由內地回香港去的探親客。在那些留著長發,架著寬邊眼鏡的,或是搽著口紅,涂著銀色的手指和腳趾甲油的人群中間,他成了一個古怪的突出者:一件天平牌的白襯衫,一條人造纖維的半皺不挺的長褲。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那方襯衣的上口袋,這只本應是插鋼筆的口袋,現在卻被一只大號的安全別針封住了口,而正之警惕的目光不住地低頭朝那里望去,手指也會每隔五六分鐘就沿著袋邊一周地巡邏一番,以確定那疊折得四四方方的硬繃繃的內容仍在里面。別針封口——這是樂美別出心裁的措施。她并在與正之分手時千叮萬囑要他小心那方口袋,因為里面裝得正是那份印有國徽的淺綠色的通行證和根據有關規定每個出境者能夠從中國銀行兌換來的二十元的港幣,據說,這已足夠支付從邊境到達香港、九龍的每一個角落所需要的車資了。
所謂“物以稀為貴”,而正之對出的下聯是“人以少為奇”。在這群可能在中國內地的多數城鎮中會被一大堆的大人、小孩尾隨著看熱鬧的“奇裝異服”的人類中間,正之的這身打扮現在倒成了別人好奇眼光的目標。離邊境還有一小時的車程,但正之已隱隱約約地感到了某種壓力和別扭。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香港會是怎么一個模樣,不過,他已嗅察到一些正透過國境線漂浮過來的氣氛,他覺得不自在。他的頭不時地從車窗中探出去:家鄉,正一里一里地更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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