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冬的家是在淮海路的一幢公寓的四樓,這是一座總共只有四層樓的大廈。堅實的灰色的水泥質的外墻,中間嵌鑲著褐色瓷磚拼成的圖案。一些文革初期留下的紅色標語的痕跡還隱約可辨。在四五十年前的上海,這應該是一座很有身分的建筑,如今,它只像一位憔悴的不屈者,仍然一步不移地占據著那方已屬于了它這么多年的地盤。
對于在城市的邊緣地區悄悄地豎立起來的色澤鮮明的新工房,它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前輩:四層樓的實際高度要超過了那些號稱六樓的。公寓的底層被各式各樣的店鋪占據著,這都是些門朝著淮海路而開的商店。公寓里的住客通常是由它的后門進出的,后門開在一條以淮海路的門牌順序而編號的弄堂里。
在曉冬家的高爽闊大的客廳里,沒有太多的家具,一架遮著白色針鉤網紗的舊式的“斯特勞斯”鋼琴占據著一個顯眼的位置。其實,長條的柚木打蠟地板已是一大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裝飾,它被拖得一塵不沾,反光柔和地朝著那扇寬闊明亮的落地長窗延伸過去。窗前正坐著一位苗條、纖細的少女的身影,她正托著腮,向窗外凝視,她就是曉冬。
這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冬日的太陽溫煦地照耀在淮海路上,在蜘蛛網似地交叉的電線下熙熙攘攘著穿著臃腫的行人,自行車的鋼圈和把手在陽光下閃亮著,它們在步行在人行道下面的馬路上的人群間穿梭而過,再蹬向前去。一輛二十六路無軌電車就從公寓對面的橫街上轉出來,售票員的手敲打著車側的鐵皮,看來它就要靠站了。再向前望去是“婦女用品商店”那幢大樓的圓頂,一排巨型標語牌的木架從四樓一直蓋到二樓。曉冬記不起它已在那里風吹雨打了多少年,只是上面的內容永遠緊跟著形勢而改變著。她不曾注意到它現在正以什么樣的面貌出現,但從側邊望過去,她能辨得出的字型只有“粉碎……”這兩個,而其余的,她不需要看到,也能估到八、九成了。
坐在窗口沉思是曉冬的癖好。除了練琴之外,她可以一連在那里呆上一兩個小時而不改變坐姿。她在想念著她在安徽工作的父親嗎?還是思索著人生的哲學?或者是音樂的久久不肯散去的余波令她神往?沒有人知道,她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
她決不會想到正之和樂美今天還會來。他倆是在昨天深夜剛從這里離開的。而且,就是昨晚上,在那拱北風慘慘的弄堂口,她向他倆宣布了她要去香港的消息。她完全能想象出這個爆炸性的宣布會在她的兩位摯友的心湖中激起怎么樣的一片浪花。她怎樣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在香港居住的黃金富先生,又怎樣先信后友,由友到婚,以后再去辦理申請去港的手續,這些都是兩年前的事了。每次見到正之和樂美,她都想講,但每次都不知如何啟口。其實,她都能依稀地意識到:這事的產生和發展多少也與他倆有絲絲縷縷的關系,但這是她不愿意追尋地想下去的線索,因此它也就永遠停留在了“依稀感覺”的階段上。無論如何,他們對她產生某種程度的不快的偏見還是有可能的。他們是十多年的,無言不談的密友,而她竟將這件結婚和去港的大事向他們遮蓋得嚴嚴實實,直到她即將離去的前三天,她才突然地揭開缸蓋,讓一團火焰“呼”地一聲直沖天庭。他們會怎么想呢?再說,去港與父母團聚正是正之這么多年來的難到比登天還難的夢想。雖然,近來他已很少提到,但在以前,這幾乎是他們每次見面時,他不會不提的事情。
一想到正之,她就會想到樂美,而一想到樂美,她又回到了正之的身上。在她的心境中,他倆總是成對成雙地出現的。一想到他倆,她的心房里便充滿了一種熱烈、異常的感覺。是真摯的友誼嗎?當然是友誼,她向自己說,除了友誼,還能有什么呢?
她將目光從陽光充沛的窗外收了回來,她需要幾十秒的時間來適應室內的光度。當房間中的一切形狀開始慢慢地清晰起來時,她發現自己的目光的射線仍是聚焦在那座像新嫁娘一樣披著白色婚紗的鋼琴上。她站起身來,向琴的方向走去,她的腳步是悠緩的,表情若有所思。她來到了琴的面前,用一只手揭開了婚紗,新娘立即露出了她的真面目:這是一位深褐,斑駁了的老婦人,至少有七十或以上的年歲。
她打開琴蓋,鋼琴露出了一排白中帶黃的牙齒。她的身體一個向左的傾斜,一串光亮明耀的音階便由低到高地升了起來。就像從墨綠的湖水里拎出來的一串貝珠,還濕漉漉地垂滴下水珠。婦人猶老,但嗓音仍不減當年。
這是她多年來練琴的規律:幾條音階,一首練習曲,然后便是大部的作品。如是在冬天,她會加幾分鐘的手指練習;在沒有火爐和暖氣設備的上海的寒冬,這是一種使手指由僵直回復到柔軟狀態中來的最佳方法。
但在今天,她發覺自己正身處在一種離練琴的情緒十分遙遠的對岸,她預感到自己不會有架起一座橋通過去的可能。在琴旁坐下來,這是她機械化了的習慣動作,而幾段在大小音階上的來回奔波,只是一種隔著岸的,無奈的觀望。
她終于成功了,但她感到悵惘;她已經得到了,但因此將忍受失去。去香港,這意味著要她離開這塊她出生,成長的土地;這條天天夜夜在她眼底下展開的淮海路,這幢灰色水泥的公寓以及這房間中的一切:掛畫、鋼琴以及站立在鋼琴頂蓋上的,每當她在練琴時就向她凝視不語的蕭邦的半身像。結婚,這個本應在像她那種年齡的少女的心里的最潔白、最神秘、表示著愛之夢的最完美境界的、令人怦然心跳的字眼,卻只會使她覺得膽怯、退縮。她怎么也不能使自己適應去投身到一個她只有見過幾次面的男人的懷抱中去的想象。而他,那個遠在千里以外的香港,向她伸開了歡迎的雙臂的他,正是她在那塊陌生土地上唯一能夠依賴的親人!……
她的手指停在鍵盤上,猶如無限的言語死寂在嘴唇上一樣。室內被一種絕對的寧靜籠罩著,陽光從落地鋼窗中斜射進來,淮海路上的周末的喧囂卻被緊閉的窗頁堅拒在了外面。突然,她那似乎已經停止了呼吸的手指,又緩緩地蘇醒過來。她的右手的食指觸在了一條長方型的琴鍵上,這是一個E音。因為指力受到嚴格控制的緣故,使得這個E音成了一縷裊裊上騰的煙柱,當煙柱還未消失時,她的左手也跟了上去,于是,一個色彩均勻,重心平衡的主題開始顯示出來:這是舞曲劇《白毛女》中的《北風吹》。她往下彈奏著,一段飽浸著感情的旋律像溪流,潺潺不斷地從她那鍵盤的源頭上流出來。她把它彈奏得像是一種從遠久的夢中飄來的呼喚,她的眼睛中閃射著淚光。
這首對于多數人來說因為與某些丑惡的人物和某段畸形的歲月聯系在一起而被誤解了的曲調,對于她卻有一種特殊的魅力。當她因為缺乏教材而不得不將這首主題及其變奏作為練習資料的時候,她正處在十七八歲、心智開始走向成熟的年歲上。她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向往,她從未想到這個世界竟會是這個模樣的。那時的她活潑、爛漫,從來也不愿把一句要說出來的話擱放過夜。就是這么一段在記憶中是如此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她天天不知要多少遍地練習它,于是,它便深深地在她的心中扎下了根,與那些令她不愿失去的記憶牢牢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她音樂生命中的一個永恒的斑記。即使到了現在,她還喜愛在練習的間隙中,不斷地重新回到這個主題上來,她盡一切可能地運用她的技巧來把它處理得輝煌,別致,她也因此可以把她心中隱藏的情感盡情地灌注在這首她認為是永遠不可能填到飽和程度的曲調之中去。
還有一條使她對這曲《北風吹》懷有特殊感情的原因是:因為就在那個時期,她認識了正之和樂美,這是在十年前的一個冬晚,北風正呼呼地吹著。
當門上傳來“篤篤”的敲門聲時,她剛好將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了她的那首狂想曲之中。琴聲在那間空蕩蕩的客廳里狂風似地回旋著,忽然靜止了下來。幾秒鐘的靜默,她在側頭傾聽。
門上的“篤篤”聲再起,她站起身來,向著那扇高大的雕花柚木門走去。
門打開了,兩位來訪者滿面笑容地立在她面前。
“正之……樂美!……”
“又是《北風吹》……”樂美說。
“你很快就要去到一個北風再也吹不到的地方去啦。”正之笑著踏進門來,一架提琴抱在他的懷中。這也成了他的習慣,凡是來曉冬家,他是很少不帶上一把提琴的。
“我……”曉冬似乎想說什么。
“嗯?”正之轉過頭來望著她,他朦朧地感覺到在她的眼神中有某些內容,可是她沒有下文。正之是不習慣去凝望一對不屬于樂美的眼睛的,他的目光匆匆地轉向了別處。
“車票什么的都辦好了嗎?”樂美問。
“什么?……噢,是的,買好了,后天晚上五十一次去廣州的直快。”
“你爸爸會回來送你嗎?”
“我沒通知他。”
“為什么?”
“我不愿再多見一張依依不舍的、流淚的面孔。”
“這是件喜事,他會高興的。”正之說。
“也許是,但別離總是痛苦……”
“這不是你們送他去安徽的別離,這是去香港。”
“就好比上戰場,去安徽是他將妻女留在家中,自己的開拔;而去香港,是要他放開手,讓我只身去到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去自立。他不能忍受這一點,我了解他。無論如何,總覺得上海才是自己的家,他是這樣想,我也是。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安徽與香港沒有兩樣。”
“是的,”正之頗有同感地附和道,“我感到的也是一種要去香港‘插隊落戶’的失落感。”
“你感覺到?……”一絲疑問在曉冬凈白的臉上擴散著。她見到正之沉思著的臉慢慢地松弛開來,一個神秘的笑容在它的上面形成。她再轉眼望著樂美,她也正笑盈盈地回望著她,并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她覺得樂美在觀察著自己的表情,不知怎么地,一陣莫名的慌亂從她心中升起來,這種慌亂凝聚在了她的面頰上,形成了一片感覺火辣辣的紅暈。
“我早就想告訴你們……但……但……”她思索著一些適當的詞匯來向他們作解釋,但她又預感到,這不會是事情的主因。
“告訴我們什么?”
“關于我去香港的事……可我卻不知道從何說起,而且我也不知道會不會獲準。正之申請了這么多年一直是沒能成功,我所以也缺乏信心……”
“但我們成功了啊!”正之驚喜地張大了嘴望著她,等待她那終于會“啊!……”出來的一聲。正之確信驚奇一定會是她的下一個表情,而他已迫不及待地代她先扮演了出來。
“成功了?……”她困惑地望望正之,又看看樂美。
“我是說:我的申請批準了!”正之因為話劇的劇情并不是能像他預料那樣地發展而微微有些失望,不得不追加了一句。
“——真的嗎?”她開始把他倆剛才的表情和語言聯系在了一起,“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一早,那個‘禿子老丁’親自送來的通行證。昨天晚上當嚴家姆媽通知我說丁同志找我時,可真把我嚇壞了,我還以為又有什么麻煩事找上門來……”
現在曉冬已確信了事情的真實性,她想撲上去,擁抱住他,向他說一聲由衷的祝賀之詞,但當她的這個舉動進行到一半時,她讓自己偏差了一個小小的角度,其結果是:她擁抱住的是樂美而不是正之。
正之在一邊望著她倆熱烈的擁抱,心中充滿了一種友情的溫暖感。對于他們三個人來說,這是戲劇化的一夜,僅是短短的十多個小時,卻敲碎了這長長十六年的等待的堅冰,人生有多奇妙啊!他意識到一個新的起點已經來到,這是要將舊的日子包扎好存入到記憶的倉庫里去的時候了。他不知這批存貨的價值將會如何,只有將來才會作出正確的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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