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姆媽見到的是坐在餐椅上等待著早餐的他,一杯冒著熱氣的白開水放在他的手邊。他覺得,嚴家姆媽進房時是先向著房間環顧了一周,她在找那只塞得脹鼓鼓的人造革提包嗎?——但也不見得,用眼角的余光來窺視他人的房間也是這里的人的習慣之一。
“一副大餅油條,糍飯糕賣完了,今天生意特別好……喏,這是一角三分錢的找頭。”
“謝謝!”他顯出了一副十分真誠的樣子。“坐一會兒嗎?或者也吃點,喝點什么?”
“嗯……是遲疑不決的猶豫。
當他察覺到他敷衍式的邀請有可能使對方心動時,他忙說:“丁同志如果敲門,我們能聽到嗎?”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丁同志馬上會駕到,再說萬一讓丁同志知道她在正之的房間里與他聊天的話,他會怎樣想呢?她好歹也算個平時值值班,作作動員宣傳工作的積極分子,她應該明白界線和立場的含義。她急忙地站起身來,“不坐了,爐灶上還煮著東西呢……”她腳步很慢,理解恨晚地沖出房門,一路“嗒嗒嗒”地奔下樓去。
正之一秒鐘也沒有耽擱,他也跟在她的身后走到了房門口,臨出門時他又拎上了那只躲藏在屋角的黑色人造革袋。那副大餅夾油條一動也沒動地擱在那杯冒熱氣的白開水杯的頂部,莫名其妙地目睹了這里所有發生的一切。
嚴家姆媽不可能想到也不會注意到正之正尾隨她下樓來。他在扶梯的轉彎處靠靠躲躲,密切注視著老婦人的動向。她先去自家的房中拿了點什么,然后果真穿過走廊到廚房去了,正之的機會終于來了!
廚房的門是背離屋子的大門而開的,廚房的窗外是后天井,見不到那扇會“嘰咔”作響的花園鐵門。正之大跨步地向屋門沖去,他輕輕地打開了屋門,再將它掩上,他在花園中了,他已成功了一半!小鐵門是開著的,他側著身通過了第二道防線。一條長長的弄堂躺在他的面前,弄堂的彼端是馬路。集合的小學生們早已出發上學校了,弄堂里空無一人。有些人家的大門緊閉著,有些半掩著,弄堂地面上的凹洼積水處結成了白茫茫的厚冰,他疾步地通過這段無人地帶,相信不會有人留意到他那一半像趕公務,一半似逃跑的神態。
他終于站在馬路邊上了。人行道上的行人包著厚厚的圍巾,個個都裹在灰、藍、黑的臃腫之中。自行車來來往往。一輛無軌電車向他徐徐駛過來,車頭的那塊小小的路號框中寫著“二十一”,正之心頭一熱:這正是他要搭的車!
他轉右,向前奔去,在離他所站立之地約二十步之遙就有一處二十一路車的車站,他希望能趕上這班車。
頭頂上的帽檐拉下了,脖頸上的毛圍巾向上翻起,只留出小半截通紅的耳朵在呼呼的北風中。他依稀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李正之!喂,李正之!……”在這個時候有誰會叫他呢?嚴家姆媽在廚房里,弄堂里沒有人見他出來,他已肯定脫離險境了。他漫不經意地邊跑邊掉頭去望了一眼。他奔跑的腳步剎那間釘住了!人卻還有向前沖去的慣性。
“丁……丁同志……”他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正是丁同志。派出所是設在那條弄堂的左邊的,而時間是早上八點剛過了五分鐘,正是丁同志去派出所報到后出來找他的時候。
電車從他的邊上駛過,向人行道邊上靠去,售票員從車窗中伸出手去,“嘭嘭”地敲打在車身側邊的鐵皮上,口中喊著:“陜西北路、……南京西路陜西路,下車的趕快下車了!……”車站上的人不多,車停穩后,車的前、中、后門都“噗喇”一聲打開了。車上零零落落地下來了一些人,站上又三三兩兩地上完了幾個乘客。車的前、中門都“噗喇”地閉上了,唯獨留著那扇后車門沒有關。正之就站在那個車門幾步之外,售票員回轉頭來看著他,等他上車,她肯定已見到了剛才正之追車的那一幕情景了。
但正之沒有反應,也不可能有反應。他怔怔地回視著正用眼睛促示他趕快上車的售票員,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多么想就一步跨入那節車廂,讓它把自己載送到樂美的窗口底下啊,但他的腳像是釘在了地面上似的,連拔也拔不動了。
那最后一扇開著的希望也終于“噗喇”地閉上了。他分明知道它遲早得閉上,他盼望的是哪怕它能延續多零點一秒的時間也是好的,人是不能忍受眼看自己的希望被殘忍地掐毀的。
“你上哪兒去啊?”正之轉過頭來,他見到丁同志已站在他面前。
丁同志也是個胖子,高大的個子,加上一套深藍色的冬季制服,體型更顯得龐大。他五十開外,雖然戴著一頂警察的寬邊帽,但嚴重禿頂的跡象已在他一毛不生的,油光光的前額上反映出來。他的臉色紅潤,而且飽滿,面部除了幾條粗深的皺痕之外見不到細小的紋路。他操著一口濃重的山東音。
“我已向嚴大姐交代好了,叫你在家等我!她沒告訴你嗎?”
“她……我……她告訴過我……但我……我想……”正之的語無倫次已到了不可能控制的地步,他在心中向自己命令要鎮靜些!但他知道他的理智的防御線正在開始全面崩潰。
“上哪兒去,這么一大早?”他再加問了一句,眼神自然而然地集中在正之手中所拎著的那只脹鼓鼓的黑色人造革袋上。
“一個朋友……不!……是一位親戚結婚……不,是生日……”正之的手下意識地將那只手提袋轉到了身后。就在周圍零點零幾米的場地上,他還企圖把它從一位已盯牢了它的警察的目光中避離出去。
“送禮去啊?”
“噢……是,送禮。”
一堆詩稿,一箱炸藥,他像是一個軍火走私者,連同贓物一起正好被走私稽查人員截住,他不難想象出結果將會是什么。
“你跟我去一次派出所,”姓丁的邊說邊回頭用目光丈量著他們所站的位置到派出所的距離,他并沒有太留意到正之那半截從圍巾后露出來的已嚇得流盡了血色的面孔。“不,還是上你家吧,我有事要與你談談。”
他沒等正之作答,已掉過頭向弄堂口走去,正之釘在原地的腳也動了,他不覺得這是他的腿,像是裝在他下體的兩柱正在向前移著的木樁。它們一前一后地向前走著,彼此間只差一步半的距離。沒有人再說過一句話。
弄堂里還是一樣地清靜。半掩的門后多了幾個用方巾包住了頭的,將通紅的手臂泡在了冷水里洗衣服的家庭婦女的影子。她們停下了手中的活兒,好奇地探出頭來,看著丁同志怎樣把一個罪犯似的,低著頭的,父母都在香港的青年人帶回家去。
他們來到了鐵門邊上了,丁同志必須將鐵門推開一些才能適合他那寬大的身體通過。到達屋門前,正之默默地取出了鑰匙,打開了門,他們走了進去。正之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的動作完全是機械化的,是一種條件反射式的遵循。
嚴家姆媽立即從房門中走出來,她見到丁同志:“早!丁同志……,”突然,她見到了站在丁同志身后的正之,她嘻嘻的笑臉一下子僵住了,她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很想問個清楚,但丁同志的臉上并沒有想作任何解釋,甚至寒暄的意思,他徑直向樓梯走去,正之尾隨著他。
而正之呢?他當然明白嚴家姆媽的驚異,不過,現在她的驚異對于他來說已不再重要。
他倆進入了正之的房間,丁同志習慣成自然地朝房間四周掃了一眼,然后拖了一把椅子過來,在寫字臺邊上坐下。餐臺上的那副大餅油條還是熱的,而半杯熱水由于被大餅的底盤蓋住了出路,使那另外一半的空杯壁上凝結了白茫茫的蒸氣。
“喝杯熱開水,丁同志……”正之終于想出了這么一句半掩飾半討好的話。
“不必了,你坐下,我有事與你談……”
正之就在他的對面坐下了,他把那袋“炸藥”就放在了自己的腳邊。
“怎么,近來好嗎?”
“很好……我……哦,不是太好……晚上失眠,每星期去看一次醫生。”正之驀地記起了自己在這個腳本中但演的角色:這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父母有信來嗎?”
“有……不常有……但也有來。”
“你父親的身體不好,那家公司仍由他親自管理呢?還是請了別人來代管?”
“我不太清楚,他們信上很少談這些。”正之有些覺得奇怪:他的目的究竟何在呢?
“嗯……”他邊沉吟,邊將手伸進他的制服右邊的那只寬大的口袋中,“國家考慮到你家的具體困難,已批準你去香港。”
在這一霎時,正之的感覺是麻木的,他還遠不能適應從那恐懼的深淵中一下將自己沉浸在歡樂陽光之下的奢侈。“什么?……”
丁同志的手從口袋中退了出來,他的食指與拇指間夾著一份淺綠色的雙折文件,他將它擺在桌上。首先跳入正之眼簾的是一個天安門的國徽,一行仿宋體的字型“來往港澳通行證”,下面是一排小字,正之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他只見到一幅相片,相片上印著的分明就是他自己,是三年前的他自己。
正之終于使自己確信了在他眼下躺著的不是逮捕證,而是——通行證!那份三年前如大海沉石的申請竟然奇跡般地再從海底冒升了上來。他只聽得丁同志的那些山東口音的,官腔式的陳詞在他的耳畔流動:“這體現了黨和政府對僑胞的關心;祖國形勢一片大好,而且從未像現在這么好,所以你出去之后……”
他突然感到自己真想一下沖過去,把眼前這位山東祖籍的民警緊實實地擁抱住,他覺得他是那么地可愛,那么地神圣,活像一位報佳音的老天使!
“丁同志!”他激情沸騰地說,“我——謝謝您!”
受他感謝的對方似乎有點驚訝,他抬起眼來直視著正之。“謝謝我?不是謝我,應該感謝政府,感謝黨……”
“是的,感謝祖國,感謝黨!”正之重復著,心中蕩漾的是一種他從未體會過的天堂般的極樂的狂喜。忽然,一個潛在的憂慮又從他的心底的某個角落下意識地浮上來,那是關于一個正常的精神病人應有的態度問題。“我……”在他還未找出適當的裝瘋賣傻的辭令的時候,他已向自己說道:“這場演了十多年的戲應該到了落幕的時候了。”
“什么?你想說什么?”丁同志中斷了對他那作為報告式的臺詞的背誦。
“沒什么,我只是想說,我,我興奮極了!”
“哦,……是的,一家終于可以團聚了!”他的眼神中也閃過一絲同情和感慨。正之知道:這句才是他作為人,而不是作為工具說出來的話。
一段不太自然的靜默,當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角色中時,他向正之問道:“你知道出國旅行的手續怎么辦的嗎?先去華僑飯店的國際旅行社,買一張火車或飛機聯票,再打電報去香港……”
正之根本不需要他來教,他又開始了戲劇化的想象:他覺得自己正從房門中沖出去,然后沿著扶梯“嗒、嗒、嗒……”一陣風般地卷滾而下,當他到達底樓的走廊間時,他一定會遇到嚴家姆媽,他不會再去理會她那猜疑而又驚奇的目光,他想做的只是要沖著她笑——露牙大笑!或者他還會朝她做一個鬼臉,他要讓她知道她的那位“精神病”的鄰居一旦做鬼臉時的模樣會是怎么樣的……而后再是屋門,七高八低的花園,“嘰嘰咔咔”作響的小鐵門,那條現在應該是比剛才還熱鬧得多的長弄。那些家庭婦女,對了,那些剛才見到他與丁民警一同回屋去的家庭婦女們,他應該向她們表示些什么呢?只需說一聲:“早!某某阿姨早,某某婆婆早,各位,早晨好!……”
無論如何,他的目標是二十一路電車站,他希望他剛奔到,電車就正好低站,他一分鐘都不能再在站上多等了!他希望那車上的售票員就恰好是剛才的那一位,因為他將要告訴她關于那場追車而又不上車的劇本的上文和下段,他要與她大聲地談笑著,他要出示給她看那份淺綠色的印著國徽的通行證;他要讓她知道,讓她理解,他要讓車上所有的人都知道、都理解、都羨慕、都能想象出他現在是一個怎樣狂喜得隨時都想騰身起飛的人!……因為他不能讓自己的腦子,自己的嘴巴,自己的手腳有停下的一刻。他要一路說,一路做,一路笑地到達那扇神圣的窗口下……
現在,他終于站在窗口下了,他高呼樂美的名字,那時會是九點鐘——算它九點一刻吧!——她應該是剛起床不久,已洗梳過了,或者還沒有,她將探出頭來,仍會是一頭散開了的長發和那半截粉紅色的睡衣。“下樓來!美,下樓來!……”“什么事?”“你別問什么事,快下樓來,快!越快越好!……”當她出現在弄堂口時,他將一步沖上去將她摟住,是的,周圍有行人,周圍會有反感的目光,但他們大可不必去理會這么些小事。他要把她抱得緊緊的,緊得讓她呼吸都感困難!他甚至想當眾把他的兩瓣火熱的嘴唇壓在她的上面,然后,他會把她那激動,但是困惑的臉移到一英寸距離之外,他將用熱辣辣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她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然后再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她:“美,這-不-是-夢,這-是-真-的,美,我們,……我們成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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