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代替了他的位置之前的一段很長的時期內,他倆已漸漸步入了那種完全沒有性愛的生活階段了。
事情也就是這么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兆正總在想他的文章;而湛玉,則對他骨瘦峋嶙的軀體產生了反感。還有他的那股淡淡的口臭味,尤其當他一天埋頭于稿箋上的時間太久后,這種自腸胃道傳遞上來的,被她形容為類似于小菜場里“爛菜皮”的氣味,就更濃烈,這令她反胃。奇怪,這在之前為什么就沒有感覺到呢?她答不出這個問題來,其實,這種事是沒有人能答得上來的。
當然還有,還有那個窗簾靜垂的深夜。一切都在屏息,一切都在傾聽,只有沉重的喘息聲和他倆動作時的那種窸窣聲。就是那個深夜,他會羞愧一輩子,后悔一輩子,他當然不會忘記。而她,也不會忘記。創(chuàng)傷的裂口已經形成,從生理到心理,且一世都會張開著一張丑陋的嘴巴。這是一處紅腫且?guī)€的心理傷口,每當他倆之中的誰企圖去接近它時,都會被它那可怕的模樣給嚇得退縮了回來。
一切就這樣慢慢兒地發(fā)生了,且變得日勝一日,無可挽救。
但想深一層,這種變化多少還與他的創(chuàng)作也有點兒關聯(lián)。本來,搬來了復興路的房子后,對他的創(chuàng)作應該是很有利的。白天,家中沒人,傭人將屋子收拾干凈后,早晨的太陽便將金輝輝的陽光鋪滿了整間書房。街上很安靜,上班的已經上班,上學的已經上學,偶然有一兩聲自行車鈴的碎響自街上飄進屋里來。兆正半躺半坐在暖融融的陽光里,他手握一冊書,時閱時翻,有一疊空白的稿箋攤開在桌面上,透過窗臺上放著的綠色盆栽的垂藤,他能望見街對面洋房赭紅色的尖頂。就這樣,即使寫不出什么來,他的文學感覺也好極了。童年離他很近很近,這是金色中年里的童年幻影的凝聚,名成利就,他感到很滿足。
下午,他上街去。在這片半個世紀之前就以它獨特的繁華、風采和文化聞名于世的法租界的原址上逛蕩,讓心中充滿了懷念與想象。無論是雨天還是陽光天,他都這樣地在街上漫無目標地游蕩。霏霏雨日,他會撐一把傘,佇立在紛紛的雨絲里,面對著一座殖民色彩濃厚的建筑發(fā)呆。每一根門柱,每一塊花園墻磚,每一方剝落了油漆的窗框,每一扇百頁落地長窗都會給他注入感覺,注入想象,為他講述一樁遠久了的,飄忽不定的佚事。他想起了父親,想起了母親,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那些遙遠了年代的親人們的影子。他很悲郁,但這是一種混合著快感的悲郁,就像是一種苦澀退盡后出現(xiàn)的甘甜,他覺得享受更甚于忍受。他知道,這是創(chuàng)作靈感降臨前一刻的心理氛圍的凝聚與成熟,一篇好的作品的神韻正在他心中慢慢地深濃起來。
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黃金期,很多優(yōu)秀的文字作品都是在那個時期里完成的。或者,這正是當年作協(xié)領導分配給他這么一套居所的目的和用意所在?他覺得他很感激他們。
但,漸漸地,兆正發(fā)現(xiàn)他們這套新居的環(huán)境還愈來愈來不如他們當年住在黃浦區(qū)舊屋里的歲月。就是當年女方的工作單位分配給湛玉新婚之用的那套舊式工房。
當然不是指家居設備,而是指他與她的關系。
每天,只要湛玉一放班回來,寫作的寧靜氣場就會立即遭到破壞。有時,她請病假在家,情況當更糟糕。她在浴室里嘩嘩嘩地放水洗東西,然后又廁所出廚房進,或廚房出廁所進地大聲說話。她指令小保姆去菜場買這買那,又說,最要緊的是,硬殼類的水產品千萬別買回來——最近甲肝流行,這種病一旦傳染到后遺癥十分嚴重,弄不好還會死人!記住,硬殼類的水產品不要買回來,聽到了嗎?千萬記住!在小保姆反復而又反復地擔保說一定記住了一定記住了之后,她才放心地將公寓套間的大門“砰!”地關上,然后再去浴室取了一盆洗凈了的衣物,端著,穿過他正在工作的書房,肆無忌憚地拉開落地趟門,上露臺晾去。
諸如此類,諸如此類,搞得他思路斷了又接上,剛接上又斷了,不勝其煩,但也無可奈何。他只能上街去走走,或者去附近的復興公園,望著起飛降落的鴿群,坐在一條長椅上,用一張紙一枝筆地記些感覺和思緒的碎片。他覺得這樣還自在些,這是他與他自己的對話。但每一次,就當他穿好衣服,打開了公寓的大門準備外出時,不論湛玉在干什么,在公寓的哪個角落,她都會停下手中的活兒,站到一個顯眼的方位上來望著他,無言。但卻又用無聲代替了有聲:怎么,又出去啊?只要我在家,你老出去——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當然不承認自己是怕。但也不能說他真是連一點兒內懼感也沒有。這與一只圈養(yǎng)在鐵絲籠里的雀兒,整天都有一只大花貓圍著鐵絲籠打轉的形勢相類似。她天生有一種氣勢,一種指鹿為馬的氣勢。有時,這種氣勢還逼真到讓你懷疑:鹿會不會真是一匹馬?她的征服性是天生的和絕對的;她絕不允許,至少她的自尊心和好勝心絕不允許她允許,她目光所及的一切可以超越某個可被她容忍的標準。她的這種性格富有侵略性但也曾經很迷人。迷人,在他將目光偷偷兒地裁成兩截來留意她的時候已經存在。
只是到了今天的年齡段,兆正發(fā)覺他已愈來愈無法再很“迷人”地生活在這種氣勢之下了。再說,這沖擊他的創(chuàng)作情緒,因為說到底,他最關心和最希望能保持的就是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這是一種脆弱而又珍貴的精神存在狀態(tài),來如影去如風,是在特定的濕度、溫度和光線的配合下的虹的形成。太充沛的陽光和雨水都可能使它消失。
他說不上湛玉是屬于陽光呢還是雨水。他所能做的只有逃亡到街上,公園里,或索性找一個開筆會的藉口,呆在某風景點的某個面湖的房間里躲避個把兩個禮拜。
曾經,他也考慮過要同她認認真真談一談。他準備了很多條理據(jù),也設法從不同的角度突圍進她的內心去。他想對她說,你是個編輯,半個作家,你難道不理解,對于一個感悟型的作家,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才是他最渴求和必需的?但他讓話頭在舌尖上打了好幾個轉,最后還是放棄了。有一次,他其實已經說出了口來,但他在突然之間便將話題一轉去談天氣、孩子,或今天的小菜給小保姆煮得太咸太淡了。讓她望著他的那副緊張、嚴峻并帶點兒慌亂神情的面孔大惑不解。
他遲遲沒法觸及這個談題的另一大緣故是:他覺得其實她壓根兒就不喜歡他繼續(xù)創(chuàng)作下去。于是,她便下意識地破壞,或令到一切有利于他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與氛圍都無法在他的周圍形成。他大汗淋漓,他讓自己的想法給嚇了一大跳。他努力不讓自己再朝這條思路上想下去,他甚至覺得自己都有點罪疚感了,但他就從此失去了再在這個話題上向她開口一談的勇氣了。
其實,兆正的心中也很矛盾。他很想恢復他倆過往的那種生活——倒不是指性,只要能充滿浪漫以及情趣的一切生活方式都行。他甚至偷偷地去到虹口的那條沙礫地的弄堂里去遛達過好多回。他一早已經知道,那幢紅磚的法式老洋房已粉飾一新,改為了一家海鮮酒家。但那扇拱形的窗口還在,木質窗和四周圍的木框都已經拆除,換上的是兩扇鋁合金的新式趟窗。弄堂已經變?yōu)轳R路,馬路連著馬路,馬路的對面還是那幢三層高的灰水泥的廠房,廠房廢置已有很長一段時期了,一截鐵皮煙囪銹爛不堪,垂下半段來,仍不停有麻雀在上面降落了又起飛。
那曾是個什么樣的上午啊,在人的一個什么樣的年齡段上!像一朵猛然開放的五彩繽紛的煙花,驀地點亮了他生命的全部灰暗的天穹!他很想主動提出,哪天叫她一同出來去那家海鮮館吃一餐,而且就揀那張臨拱窗而放的雙人餐桌,但他的預感是:她不會有興趣。
他又聽到湛玉在盥洗間里邊洗滌邊唱歌了。他琢磨著:這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才有的事了。她的“深深的海洋”或“紅莓花兒開”或“喀秋莎”或“寶貝”是他最喜愛聽的歌了。每回都是這樣的:只要當她哼出一首歌的一個起始音時,他便已情不自禁地豎起耳朵來盼待了:“深深的海洋/你為何不平靜?/不平靜就像我愛人那顆動蕩的心……”
他很贊賞她的歌喉和音色。其實,他自己也很想唱,但他只能跟著她的歌聲讓旋律在心中盤旋。一旦唱出來,便立即會唱成了一句五音不全的走音句,讓人窘迫。但她不同,非但音準的調控技術很高,咬字也十分清楚和準確。尤其是那首“深深的海洋”,這是首女中音的兩重唱歌曲,她竟然可以在第一聲部完全缺門的情形之下,單獨地將第二伴唱部哼唱得渾厚而有色彩,仿佛她能幻聽到第一聲部正在與她同時行進著一般。
還有就是那些滑音和半音,當它們貼切、準確而又及時地在調門中出現(xiàn)時,他似乎又能透過她那振動著的紅潤的唇片,再一次地呼吸到來自于她胸腔之中的芳香氣息。
他從書房中走出來,在盥洗間的門口站了聽了一會兒,再慢慢地踱到客廳中去。秀秀剛放學回家,坐在餐臺上,手握一罐可樂邊喝邊翻閱剛送上來的當天的晚報。見他出來,照例地喚了他一聲“爸”,便站起身進入自己的房里去了。兆正走近餐臺,將女兒翻閱過的晚報再翻閱一遍。在今天的文學版中有一長篇關于他的一部近作的評論文章。于是,他似乎又明白了點什么,他感覺到心的那一處又有一絲隱隱的作痛感了。
他側耳聽聽,盥洗間的那一邊,歌聲還在繼續(xù)。評論是本市的一位頗有學術功力和影響力的中年評論家寫的。但湛玉對所有這類人都有些不以為然。她說,如今的文學評論不也都淪為一種商品了?評誰不評誰,評什么不評什么,其中的奧妙難道還能逃得過她,在這個圈子中混了這么久的人的眼睛?然后,她又在這個主題上加以深化和發(fā)揮。她說,當今世界,根本就是個文學以及一切藝術都再也按捺不住寂寞的年頭,一切作家,藝術家,評論家,甚至是從前最易安于書齋生活的教授和學者們也都無法抵擋這一股名利欲的洪水所卷起的浪潮的沖擊,這讓今日之文壇變得畸形變得無恥變得不擇手段變得不成方圓,同時也就更加熱鬧和繁榮。
這些話,當然說得都很有道理。但通常,她都是即興式地說那一大段話的,不需要他人作答,她也不準備回答別人點什么。而兆正聽了之后,只是覺得難堪覺得惺惺然覺得無從表態(tài),事實上,他從來就沒有吃準過到底其中會不會是藏了某些暗指的?歌聲停止了,盥洗間的門打開,湛玉端著一盆衣物走出來,兩袖捋起,露出半截肉白的手臂。她今天的心情相當不錯,他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他不記得自己曾做過了些什么令她滿意或者高興的,他只記得昨天他又是一整天不在家。吃了晚飯很久才回家時,便見到她心情不錯了起來。
他有點兒沮喪地離開了去。
但她卻向他遞送來了和顏悅色的一眼。作為回報,他也朝她笑了笑,說了句諸如今晚上不知道有些什么小菜吃噢?之類的無關痛癢的話題。再深入下去似乎就有點難度了。她走過餐桌邊上的時候,朝著亂糟糟攤開了的晚報瞟了一眼,但他發(fā)覺,她柔和的臉的側面線條似乎并沒有任何繃緊起來和殘忍起來的意思。他松了口氣,甚至還有些感激的心情生長出來。
這種心情很奇特,很有點兒深層次的蘊藏。但他從來拒絕去深究和解析它們。他只知道輕松了就是了,感激了就是了,心情愉快了就是了。至少在這個問題上,他喜歡讓自己停留在這種惰性的思維層面,找尋一種相對的情緒安定。他讀過不少宗教書籍,再晦色和深奧的理論不都平淡地道出了一個人生哲理:快樂與滿足都是人制造的感覺,沒有絕對的,只有相對的。他望著她的目光,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又開始變得剪裁起來。他回避與她的目光對峙,哪怕只有一瞬,他都害怕那對望的目光會互相透露些什么,會讓某個隱藏得很深的刺痛點一不小心又給捅破了。
但,畢竟還是捅破了。這是一年多前的有一次。
那一次,兆正又去太湖湖畔的創(chuàng)作之家寫東西。一個多星期下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老擺脫不了一團記憶影子對他的纏繞。經常會有這種情形的,他將之稱為“記憶失禁癥”。有時,當創(chuàng)作的思路回眸并全情投入時,往昔日子的感覺就會將你重重包圍,讓你沉浸在一個真實而又虛幻的“過去”之中。
他突然決定提前回上海去。這回,他是下定了決心要向湛玉說點什么了,他想,他不能再一次地臨陣脫逃,他要先與她推心置腹地談談,然后再度與她回到昔時的那個溫柔鄉(xiāng)中去。
兆正突然就變得有點激動不已起來,心中充滿了各種奇妙的預感。當他自淮海路方向朝那幢公寓走近時,他已情不自禁地向那扇屬于自家的窗戶望了望,有半截窗簾拉遮著,午后的陽光照射在內襯有白紗簾的窗玻璃上,閃閃發(fā)亮。
他沿著寬大的水磨石扶梯一路上樓去。下午的公寓里靜悄悄的,每家每戶的大門都緊閉著,扶梯寬綽的拐彎處,陽光從大幅弧型長窗的厚粒毛玻璃中透射進來,光線一片柔和。五月天,有一種潮濕溫暖的氣息充斥在空氣中。
兆正來到自己的家門口,發(fā)覺鐵閘只拉上了一半。他急急地掏出鑰匙來開門,但打不開:大門是從里面上了保險暗掣的。他當然覺得有點異樣,心情反倒冷靜了下來。他開始仔細觀察。首先,這確實是他家的門口,他沒走錯了地方;其次,總是留放在大門口小方氈上的那雙安徽小保姆的白色旅游鞋不見了,這表示:小保姆已經外出,女兒還沒放學,誰在里面?當然是她。還有誰?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了。
他本來可以很方便地按一下門鈴,讓他家的那只一旦唱開頭便有一大段的圣誕歌要唱完的音樂門鐘停下之后,再辨聽屋內那熟悉的腳步聲一路“嗒嗒”地向大門口跑過來。但他沒有這么做,他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緊張,好奇和激動,他感覺自己正踩在一樁大事件的門坎上。仿佛,他走進了自己寫的或者是他曾經讀過的一部別人寫的小說的情節(jié)里。
他設法先讓自己鎮(zhèn)定了一下,他記起了他家那套公寓的那一扇邊門。
他沿著走廊拐了個彎過去,然后在邊門口停了下來。那兒光線暗了許多,他在暗淡的光線之中從自己的匙圈中找出了一把都已經有些長銅銹的鑰匙來,心想,會不會就是這一把呢?塞進去一擰,門果然打開了。
他很小心地將邊門推開一條窄窄的縫道來,側著身子擠了過去,以防不要把堆放在這暗廊里的層層疊疊的物件碰跌了下來。現(xiàn)在,他已進入到公寓中來了,但,這兒是他的家么?他感覺周圍的環(huán)境陌生得連他自己都有點懷疑了。
他在原地站立了一會兒,以使自己的瞳仁能適應這里的光線。然后,他才輕輕地關上了門。他小心翼翼地從堆物的隙縫之間通過,辨認著:藤圈椅、方書桌、分層式的雜木開放式書架,這些都是他與湛玉在舊居居住時使用過的物件。還有母親用過的那只大花彩格的帆布箱,擱在很多的雜物之上,顯得有點頭重腳輕,不很平穩(wěn)的樣子。這是不久之前由他親手從眾多的雜物堆里抽出來,擱放在這里的。那次,他急于想找一件年代遠久的失物,他將箱內的東西大翻特翻了一通,但結果,他還是一無所獲。
剎那間,時光便有了些倒流的感覺。
他躡步進入公寓的正間。沒人。午餐結束后的桌面還沒有全部收拾干凈,有一份報紙和幾只碟子什么的散亂在桌面上。晌午的陽光耀眼而安靜地鋪展在客廳的地板和沙發(fā)上,沙發(fā)上放有幾只軟墊,其中一只藍白方格圖案設計的便是多年之前湛玉老喜歡在熱浴后用它來墊靠在腰隙間,然后再舒展開來雙腳的那一只。
后來,他便聽到有些聲息,是從他與湛玉的那間臥房中傳出來的。像是一種喘息之聲。他輕輕地走過去,從沒來得及關閉上的小半扇門縫中望進去,他見不到什么,除了床前地板上一正一反斜躺著她的那雙銀色肚里的輕泡沫的拖鞋外。他將目光再平移了幾寸過去,他見到了一雙圓頭圓腦的翻毛皮的男鞋的鞋頭。他的第一反應是這鞋他有點眼熟,他曾在哪里見到過;但緊接著,他便記起來了。
真相,就離他一步之遙。
他站立在原地猶豫了有兩三分鐘。但他完全沒有像他常在他人的小說中或在他自己寫過的小說中所描寫的那種血充腦門或大汗淋漓或心動過速或手腳冰涼之類的生理反應發(fā)生。他平靜,平靜得出奇;也很理智,理智得出奇;就像一個第三者在觀看一幕與己完全無關的電視連續(xù)劇中的高潮戲一樣。他想,他也沒什么,他不只是將一件他在三十多年前偷搶來的物品歸還了原主?
他選擇退回客廳里來。他為自己的瘋狂結論大吃一驚!他突然感到有點神經緊張了起來,倒不是為事件本身,而是為了自己對于事件的反應。他再一次要自己確認,但他告訴自己說,不錯,這正是他心底的感受。
他打開了大門的保險掣,打算從正門離去。離去,然后回到他的太湖渡假村繼續(xù)他的寫作。他只想讓這點小小的細節(jié)的變動來留下一條謎語般的伏筆,僅如此而已。但就在這時,房中傳出來的呻吟聲突然響亮了起來,這是她的聲音,他太熟悉這種聲音了。他把剛打算跨出門檻去的一只腳又收了回來。這一次,他覺得有點不行了,他好像有點受不住了。他告訴自己說,快走,你要趕快走!但他忽然覺得他還應該再做點什么——而不僅僅是開了大門的保險掣離去那么簡單。因為,他此刻的感受已非他在輕輕地從房門前離去,然后回到客廳里來的那一刻時的感受了。他在客廳里左右環(huán)顧地尋找了一番,發(fā)現(xiàn)了一份掛歷。他掏著筆來,他要在上邊做個記號,一個很明顯的,只有他兆正才有可能留下的記號。在那一天的那一個時刻。
在掛歷上密密圈圈寫滿的都是湛玉的手跡,這是她記備忘錄的一種習慣。諸如:某天上午去局里開會;某天下午職稱評議會;某星期六下午全社同事去佘山天主教堂半日游,而從幾號到幾號又有哪位京都文化名人來滬,由她負責全程接待等等,等等。他從不在上面寫一個字,偶爾一次,她總會在某一天認出這是他的筆跡來的。
就這么個亮點,或者說是黑洞,構成了兆正對于事件的全部反應與報復。
從此之后,他便不需要再去理會些什么了:究竟知不知曉?何時知曉的?知曉了有幾成?他覺得他已完成了他那一頭全部的操作程序,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做一切自己想去做的事。比方說,與香港的那頭的雨萍通通電話,又比方說,在他實在不想在家呆下去的時候,不需要提出任何理據(jù)地,默不作聲地,整整一晚離家不歸——就像今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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