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玉與莉莉那次在出版社的會議室里意外重逢后,又經過了好幾年。于是,時光便流到了那個麥當勞的餐廳之夜了。
母女倆從餐廳出來后,便走上了復興路,現在她們又從復興路拐上了一條偏靜的橫街,她們居住的那座公寓就位于這條街上。她倆經過一個街角位,黃澄澄的路燈的燈光照射下來,燈光里站著幾個從農村來上海的小女孩,她們各自的手中都握著幾枝帶塑套的玫瑰花。每次見到有一男一女形同戀人的路人經過時,她們便會一齊跑上前去,糾纏著地兜售她們手中的玫瑰花。這也算是廿世紀末上海市容的一道風景線了,如今,戶口制度已名存實亡,只要有生存能力,誰都可以盲流進大城市里來一試機遇。男的女的,年輕力壯的可以干地盤干散工干飯店女招待干腳底按摩室的指壓小姐,小一點年紀的就干這一行。一般說來,她們都會有一個成年人的頭領,她(或他)就藏身于一隅不至于會讓這些小女孩逃逸出其視線范圍去的地點,等待著她們將乞討或兜售所得的利益一一上繳來。
母親站定了。這是秀秀已朝前走出了相當的一段距離后才發現的。她又掉轉頭走了回來,她發覺母親正在留意其中的一個小女孩。秀秀站在母親的身邊,望著母親在望著那一個女孩時的專注而投入的神情。
這一刻的湛玉,其實,又有些在夢里的感覺了。在夢的那一端,她也還原成了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了。她一個人站在淮海路上,四下里環望,周圍車來車往,行人匆匆,但她卻如此慌恐,如此彷徨,如此孤單無援!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前隱隱地又出現了那種深棕色調的護墻板和幽暗燈光了。這回她看清楚了,這是寶大西餐館的咖啡情侶座。莉莉不在她的邊上,不在。有一兩對男女挽著臂膀從她的身邊經過,進店里來或從店里出去,走到了外面的充沛著陽光的淮海路上去。穿黑色外套黑西褲和戴黑領結的餐廳侍者托著托盤走過,他梳著一頭烏黑溜光的發型,雪白的府綢襯衫被燙熨得一絲不皺。他在一張卡座的方桌跟前停下來,端放下了兩杯咖啡后便離去。她于是便見到白老師了,他正背對她而坐。這是一張高背的棕皮雙人座位,白老師坐外座,他的一條胳膊和少許背部露出在座背之外。但湛玉一眼就認出了他來。
他沒見到她。他當然見不到站在了他背后的湛玉的。事實上,湛玉與白老師也剛分開了只有一會兒,這天她和莉莉從舞校離開時,白老師已借故提前匆匆先走了。而自從白老師帶她來過這家西餐館一趟后,她便記住了這個地點。她自己也悄悄兒地到這里來過好幾回,她不吃西餐也不喝咖啡,她只是來看看,她很喜歡店里的那種情調。每回,都是莉莉先下了車,她再“叮
當”多一站下車來,這次也一樣——她不愿莉莉知道她的秘密。
湛玉朝著白老師的背影走過去,她也說不上她想干嗎。她看見白老師的另一條胳膊是朝里伸出去的,好像在內座位上摟抱住了什么人。他整個人的重心都朝那個方向上傾斜了過去,他的臉以及臉上的一切器官:眼、鼻、嘴、和唇也向里側著,像是在與誰全情投入地干著一件什么事。
她想再看清楚一點什么,甚至在四十年后的現在,當她與秀秀一同走在回家去的那條橫街上的時候,她都努力想做到這一點。但她什么也看不見。內座上的光線很暗很暗,有一條湖綠色的泡泡紗長裙的裙邊在飄動。但立刻,她前行的步子停住了,然后,她畏縮著地朝后退去,仿佛占據那張棕皮的高背卡座位的不是兩個人,而是兩條巨大的蟒蛇!她后退的腳步愈來愈快,愈來愈急了,她感到她的背脊重重地撞在了誰的身上,是那個烏發光溜手頂托盤的侍者,他大聲地“哦!”了一句,而她連看都沒看對方一眼便索性奔跑了起來,這一次,她是朝著西餐館的那扇轉環型的大門口的方向跑去的。
她從大門間旋轉了出去,外面的街上,夏日的陽光明亮而猛烈,她卻站在街道的中央,望著人熙人攘的馬路呆住了。一個男人向她走過來,他約莫三十多歲,一張望著她的臉幾乎都讓一種笑瞇瞇的表情給占據了。他的雙眼瞇成了一條縫線,他向她走來的時候,身體已在開始朝前傾斜了下來,以便當他來到她的面前時,就已經能彎下腰蹲下身來和她一般高低地對話了。
湛玉早就認得這個男人了——以前曾有過一兩次在街上遇見她,他也會蹲下身來,逗她,與她說些無關宏旨的孩子的話題。在她生命的那個階段中,這類說不太清動機的陌生男人曾出現過好多個。但她都能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其實并沒有什么邪意,他們只是禁不住地喜愛她那模樣而已。她并不害怕他們,不害怕他們就如今日的一只廣場白鴿不會害怕前來給它喂食的人會捉它去或者傷害它一樣。但這一次,當她一眼見到了這個男人時,她就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感給攫取了;她望著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過來的模樣,突然高聲尖叫了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當時她叫了些什么和為什么會叫的。她只見到周圍的路人都轉過了臉來,更有幾個人朝她這邊跑過來。她見到他——那個男人——的臉色驟然轉成了煞白,他一臉驚恐地向四周環望。
就剩下這么一瞥之間的記憶了。這是一片夢的黑白背景,有一些什么在晃動,而她只記得,她飛快地掉過了身去,朝著馬路的一個相反方向,沒命了似地向前奔跑了起來。
那天,當湛玉回到自己虹口的家里時,母親已經在家中了,她的那件湖綠色的泡泡紗連衫裙就擱在椅背上。父親也在家,夏天的傍晚,他剛洗完澡,吹著口哨從浴室里走出來。他滿臉紅光,裸露的肩上搭著一條寬大的白浴巾,身上還散發著一股五洲牌藥皂的余香。他問湛玉說,你怎么啦,孩子?臉色這么差,病了嗎?他用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說,啊,真有點發燒了呢……
于是,便接上下一個場景了。她已經躺在了她自己的那張小床的朱羅紗的圓頂蚊帳里了。她已忘了,這是她在半夜里醒來的呢,還是那晚她根本就沒有睡著過。夜已很深了,周圍一片寂靜,只有樓下花園里的一只蟋蟀在響亮地歌唱。二樓臥室的窗戶全打開著,有一輪圓鏡似的明月掛在天鵝絨一般的深藍的當空,它乳白色的光輝灑下來,照在花園里的那棵夾竹桃的葉梢上,一晃一搖的。
蚊帳的一角被輕輕地掀開了,一身睡衣,搖動著一把蒲扇的母親的身影鉆進帳子里來。湛玉迅速側過身去,佯裝睡著,她感覺到母親扇出的那股扇風一下一下地撲打到她的背上來。她堅持著那種僵硬的睡姿,一種尖銳的痕癢感在她全身的這兒那兒閃爍不定;她覺得她全身都滾燙得可怕,還有喉嚨,汗和眼淚同時淌下來,熱熱癢癢地從她的皮膚上經過,流到草席上去。她想:怎么這個世界突然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是那么地孤單那么地無助啊!她在腦海里飛快地閃過了所有的人的形象:母親,父親,莉莉,郝伯伯,琴阿姨,還有白老師,但,她能向誰去無所顧忌地傾吐一切呢?她突然一個劇烈地轉身——她還是決定選擇母親。
她緊緊地抱住了母親,將頭埋在了母親的軟軟的懷里,她放肆地抽泣——應該說是一種盡量壓低了音量的號啕——她邊哭邊向母親講述了那個可惡的陌生男人的事,她說,她害怕極了,她以后再也不想去那兒學跳舞了——再也不去了!母親摟著她,一只手撫摸著她的背脊,另一只手則大力地替她扇著蒲扇,她說,不去了,不去了,咱們以后就再也不去那兒了,噢?……
再以后,又過了好多年。有一次湛玉在街上,迎面向她走來了一個頭發都有點花白了的男人,他走到她面前遲遲疑疑地停下了,他向她凝視著,她也有點驚奇地回望著他。那時的湛玉早已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少女了,她只覺得他有那么一點點面熟。花白頭發說,小妹妹,你認不出我了嗎?她便立即記起了他是誰來。
他說,想不到那一次的事件竟然成了他生命的一個轉折點。他當時就被人團團圍住了,并扭送去了派出所。當大家想到了她,那個曾尖叫“救命呀!”的小女孩時,她早已不見了蹤影。他被判了兩年勞教而后又群眾管制兩年,罪名是壞分子。在當時的那么個社會風氣和道德規范的年代里,這么一個人的這么一種遭遇也算不了什么。但那男人說,當年,他其實也是一個有著正當職業的正派人啊,在一所學校教數學。當然,那次之后,他便被開除了公職,現在他在一家街道廠當臨時工。他一直都在盼望哪一天他能有機會再見到當年的那個小女孩,這是他的一個深深埋藏著的心結。他說,如今,一切反正都已成為了定局了,別人都可以誤解他——事實上,他再怎么樣來解釋也不管用——但他就一定要讓他的那位當事人明白,他從來對她就沒有任何壞意,惡意和邪意的,他甚至都不曉得她姓什么,叫什么;他只是,只是……湛玉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感覺到了這個花白了頭發的男人正在她面前掉淚。他說,你理解我嗎?你原諒我嗎?她點點頭,她當然原諒了他,但她怎么能原諒得了她自己呢?
而有關白老師以后的事,她也是從莉莉那兒得知的。就是出版社會議室里的那一次。她們倆談著談著話,湛玉突然就想起了什么來,便問:后來,田老師和白老師他們……?她故意將田老師提在了白老師的前面。莉莉說,田老師以后怎么樣了,她就不清楚,興許也出國找她那外國丈夫去了吧?她只知道田老師與白老師后來分了手,原故不明。而白老師則在反右運動后的那一年里臥車自殺了。其實,反不反右與白老師他也沒什么太大的相干,再說,那時的人不是跳樓就是跳黃浦江,而他偏偏就選擇了那么一種殘酷的自殺方式。就在“復興別墅”弄堂口對面的那條馬路上,他被一輛帶拖斗的公交車輾死后,又拖行了好長一段距離。湛玉突然就“啊!”地失聲了一句。莉莉停下了敘述,用眼睛望著她,說,是啊,一件很慘的事啊,當時還蠻轟動的。之后,私人舞校也就關了門,她們那一班學生中的好些個,比如莉莉自己,就被創辦剛不久的上海市舞蹈學校吸收進去做了學員,這是一所政府辦的芭蕾舞藝術的專科學校,設備與師資條件當然都要比從前她們學舞的那一間好多了。——就是在虹橋路靠程家橋那一端,附近不是還有一所農展館和一家聾啞人學校的呢?湛玉點點頭,表示說,我知道,我知道。莉莉說,后來,她就是從那兒畢的業。
就這樣,湛玉講完了她想講的。她轉過臉來望著正全神貫注望著她的女兒秀秀說:“不就是在那次之后嗎?從此,我便停下不學芭蕾舞了。”——這,便算是一種交待了。當然,她是不會告訴女兒關于這個男人的故事之外的其他一些什么的。她說,那時的她自己不也是與這個小女孩一般大小?別說年齡,就連模樣,她猜想,也都有幾分相似。
母親指的是賣玫瑰花的女孩中的一個。她約莫八、九歲,也是一截小小的可人兒,皮膚細白,身材勻稱,樣貌漂亮可愛得都帶點精致了。
但小女孩卻拙笨于(還是羞恥于?)花的兜售。她手握一支花,老在墻的一邊畏畏縮縮地站著。一旦有希望的目標出現,她也總是猶猶豫豫的,比別人慢了半拍采取行動。母女倆遠遠地站著,觀察了她差不多有個把時辰,就從沒見她能成功地推銷出一枝花。有時,一對過路的戀人恰好打她身邊經過,她緊跑兩步,將花遞了上去。但立即,還沒等那男主人厭惡地作出一個大幅度的揮手驅趕動作之前,她已預先識趣地退縮了,她又退回到了那個墻角的老地點上站著,一副戰戰兢兢的無奈樣。
本來,這就是一項需要自動自覺奉獻上自尊心讓他人來踐踏,從而獲取利益的差使,顯然,這個小女孩做不到。秀秀聽到母親在一邊說,人,或者是一樣的人;靈魂,也是同一種靈魂,只是生錯了時代和地點啊。
湛玉走過去,去到一處隱蔽性比較好一點的店鋪的檐廊下。她向小女孩招招手。她向她走了過來,她以為她要買花。但她卻問她是哪里人?又問她幾歲了?又問她為什么不在家上學念書,而一定要來上海賣花?等等。小女孩一一都作了答,但答得斷斷續續,答得吞吞吐吐,答得忸忸怩怩。之后,停頓了一下,秀秀見到母親從口袋中摸出一張紅色的百元的紙幣來。小女孩兀地驚訝了,她瞪大著兩眼,說,阿姨,這花只賣二塊錢一朵啊。但湛玉搖搖頭,將花推還了回去;她說,她不是來買花的。她輕輕地將那張人民幣壓在了小女孩的手心中,又說道,這給你,你喜歡吃點什么就用它來買點什么吃吧。但記住,就千萬別讓你的頭兒見著了。小女孩開始變得慌亂不堪起來,她顯然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她的臉漲得通紅通紅,眼中也變得淚花花的了,她只是機械、反復地說道:“不!不!——不!”但手卻死死牢牢緊緊地握住了那張百元面鈔。她前后左右地環顧著,又向對面街角處的某個方向望了好幾回,突然,她說了聲(聲音似乎也是帶有一種尖叫的腔調):“謝謝您,阿姨!……”便拔腿奔跑了起來。她也是朝馬路的反方向跑去的,迅速穿過馬路,逆過人流,跑進了對街的一條弄堂里,消失了蹤影。
小女孩再沒有出現。而整條馬路,就像這件事壓根兒就未曾發生過那樣,同從前一樣地,人來車往。一切湮沒了,那么一條記憶的細節在浩濤的生活的海面上劃過,沉下,而水面又迅速地合攏過來,讓人無跡可尋。而母女倆繼續走她們的歸家路,并又重新進入了那種并肩卻無言,各懷各心事的狀態之中去了。
當她們一前一后地從寬闊的水磨石扶梯一路登上樓去,最后終于站到了自家的大門口前時,公寓之外的天色已經消失了一切黃昏的余韻而完全進入了徹底的夜的統治領域。公寓的走道里不見半個人影,周圍靜極了,靜到連她倆登樓之后的粗重的呼吸聲都能被她們自己聽得清清楚楚。廊頂燈幽暗的光線從高處罩蓋下來,在她倆的肩上和身上劃出了一圈杏黃色的光暈。就在這一刻,湛玉驀地進入了一種行為連續上的斷層狀態,她中斷了所有的動作,仿佛她的思想體系在這一剎那間突然向它們切斷了電源供應似的,她整個人站在了自家的大門前,愣了(這令在一旁的秀秀又有點驚訝)。而與此同一刻,兆正恰好從淮海路上的一家中藥店的自動玻璃門間跨出步來。他在街上站定,辨別方向,他決定向西,繼續向西。也此同一刻,我正好從上司徒拔道口轉到山頂道上去。颯颯的山風從正前方向我吹過來,我緊了緊披在身上的那件薄薄的外套,之后,又朝遠遠山腳下的那一大片的璀燦的港島夜景瞥了一眼,繼續趕路。雨萍呢?雨萍仍躺在她的貴妃椅上,她感到頸脖有些酸痛,微微地翻側了一下身體。客廳里漆黑一片,深沉得像一口不見底的井;而天花頂上的那種淺淺的灰白色高高遠遠的,恰似井口上方的一片褪了色的天空,雨萍是一只井底之蛙。
就這么個生命的瞬間,永恒在這里滯步了半拍。而湛玉終于舉起了手來,按響了裝置在家門口前的那只音樂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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