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這些絕不會是雨萍記憶里的場景。因為自從她來到了香港之后,她便再沒回過上海。她一直讓上海存活在她的那一片一點不受污染的記憶里。她喜愛這種懷念上海的方式。
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的上海。
東虹中學的校墻是用紅磚砌成的,每隔幾米就有一根水泥的柱子,水泥柱的頂端有一盞戴奶白罩的墻燈。校墻一排延伸過去,轉一個彎,便能見到一條河流。河流是蘇州河的一條支流,它的遠端與東上海的一大片公園相連接。主校墻臨街的一面是一條數米見寬的人行道,人行道用水泥板鋪成,而跨下人行道便是馬路了。那時候在那一帶,幾乎沒有什么車輛通過,連行人都很少。只是偶爾有三三兩兩的自行車,響著車鈴,在樹蔭之下一路踩過去。而在那條馬路上栽種的也不是上海最常見的法國梧桐,而是一種屬白楊科目的樹種,樹葉墨綠色,呈雞心形狀。還有幾棵盤根錯節的老榆樹,形態龍鐘,多節的樹枝伸向街心,雨萍想,它們長在那兒,大概已不下一百年了吧?
雨萍對東虹中學周圍的環境細節十分熟悉,那里曾是當年的她經常會偷偷兒去逛圈的地方。她常去那兒的緣故有二。一是就讀東虹中學本是小學時代的她的最大夢想;二是表哥就是那所學校的學生。她至今還能背得出表哥在初一那年寫的一首叫《東虹——我親愛的母校》的詩作。
(她躺在躺椅上,眼望著天花板,想,隔了那么遠久的事她倒能記憶如此清晰;怎么近在眼前的日子反而變成了模糊一片了?人是不是愈老就愈這樣了呢?)
詩作發表在當時由東虹中學校部編輯的一份油印刊物《東虹文藝》上。該刊物發表的全是東虹學生的優秀習作,以資鼓勵的同時也作為學生間的交流之用。能上榜這么一本刊物的作文自然是一種莫大的榮耀,尤其是對于一位初一年級的學生來講。雨萍記得那天嬸娘是專程將刊物拿過來她家給她的父母親看的。嬸娘的臉都興奮成通紅了,她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我家兆正寫的文章都印上書啦!
那期的《東虹文藝》上發表出來的學生習作有很多,就是初一級的,也有好幾篇。其他的,雨萍一概連留意都沒有去留意一眼,她一眼瞄準的就是表哥的那首詩。詩的第一節是這樣開場的:一條筆直的柏油路/好像為了躲避北站的囂喧/故意讓它的一端伸向東郊/那兒,人影稀少/綠蔭滿道,一旁/大樓環抱/紅旗高飄/這,就是我親愛的母校!……
雨萍將詩歌讀了一遍又一遍,那年她只有小學五年級。她想:這樣的詩句,這樣的韻律,就是讓俄國大詩人普希金或當年在青年學生中最走紅的詩人蘆芒來寫,寫出來也不過如此吧?她將詩歌又在她的女同學中間傳閱了一番,大家也都欽佩得不得了;而她,更是常常獨自一人上東虹中學的附近去溜達。好像如此一來,她便會離她渴望的目標更近些。
從她家去東虹中學約需20來分鐘的步行路程。沿著河邊的一條小道一路走去,還要經過一座小橋。她記得,在50年代初的她的兒童時期,小橋還是木結構的,全身上下都讓柏油油成了個烏光玲瓏。到了50年代的大躍進年代,木橋拆了,換成了一座用粗糙的預制鑄件建造的水泥橋。橋中央的那個凹拱處還刻有一枚紅五角星,下邊一行字,曰:建于1958年×月×日。
就這么一座橋,雨萍經常走過,然后便走上了那條“筆直的柏油路”。
仲春的黃昏天,空氣中浮動著一片濛濛的赭黃色。雨萍從白楊樹黝黑的樹冠下一棵棵地走過,她能聞到一種樹葉散發出來的新綠的清香。校墻水泥柱上的頂燈全亮了,給人行道投下了一圈圈暗淡的光暈。不知怎么的,她感覺自己的心開始輕輕地跳蕩了起來,像蕩千秋一般,一上一下一前一后的,讓她的步履都有些不穩,呼吸都有點急促起來了。
遠遠的,她望見了那塊黑字白漆底的校匾,一盞薄邊斜罩的裸露燈泡照著它,在剛剛降臨的夜色里顯得格外明亮。天色已經不早,學校大門早已上了鎖,就連傳達室的小門也已關閉上了。她像一個普通過路人一般地從校門口若無其事地經過。但想想,又覺得似乎有點不太甘心:自己來來回回花費了大半個小時,難道就是為了這一分鐘的經過和瞧一眼?她再從河邊的那條小道上拐了回來。這一回,她見到傳達室的門打開了,一男一女,兩個戴紅領巾的中學生從小門里走出來。然后,就在那塊被燈光打亮的校牌跟前站定了,他們像在說些什么。雨萍的心的千秋蕩得更高了。但她很快便發覺,那個男的并不是她的表哥(她說呢,天底下哪來這么湊巧的事?),而是另外一個男生。但當下里就將她的目光吸引了過去的則是那位姑娘。這是一位長得很美的姑娘,精致的五官,勻稱的身材,白皮膚,鵝蛋臉,細而密的前留海。但這些都是一般的描寫,太一般了,似乎都不太能很準確地表達出這個姑娘的美的實質。
雨萍再望多了她一眼。她發現那位姑娘身上彌漫的是一種氣質,一種貴而傲的氣質。貴中有傲,傲中有貴;因貴而傲,因傲更貴。而且它們的流露還是那么地自然,沒有一點故作矜持的意思。仿佛這種貴傲之氣是和她與生俱來的,是自其骨髓里互相纏繞著地向外滿溢出來的。
雨萍已經在往回家的路上走了。當她經過這對男女生邊上的時候,她見到他們面對面地站立著,那個男生正使勁地拍打著自己袖口邊上的粉筆灰。他們正準備分開。
后來,她見到那位姑娘獨自離去,就在那條柏油路前方的一個岔路口上拐了個彎,便消失了蹤影。而那位男生則橫過馬路,朝著道路的另一個方向走去。不知是為什么,雨萍突然感到一種沖動,她也想過到馬路的對面去,跟隨著那位并不是她表哥的男孩子一路而去。也許是因為那個男孩曾與那位美貌少女作過伴?或者至少來說,他是表哥學校里的一位同學,所以便對她構成了某種吸引力?
她一步跨下人行道,一輛自行車正好從幽暗的樹冠下向她駛過來,搖響了一長串鈴聲。于是她又急忙縮回腿來。她終于還是沒過馬路去,沒去實現她的那股莫名的心理沖動。
雨萍拖著腿回到家中,心情沮喪得幾乎有點兒想大哭一場了——于她,這是很少有的事。多少年后,當她第一次隱隱約約從嬸娘那兒聽說兆正表哥最近與他同班的一位女同學有如何如何往來的時候;或者是那次街道學習班上,我倆板凳并排板凳坐在一塊,她主動問起我些什么,而我又作了些不著邊際的回答時,她都幾乎能夠在第一時間里就肯定:所謂她,就是她。就是那位仲春之晚與一個男生一同站在東虹中學的校門口的漂亮的姑娘,她們是同一人。當然,后來當雨萍在表哥家中再遇見這位少女時,那已經是過了好多年后的事了。少女的面貌免不了又有了不少的改變,但那股子誘人的氣質仍在,而且仍很美。
雨萍從小到大都沒這么做過,但這次她忍不住這么做了。她跑到換衣鏡前,在鏡中很仔細很仔細地端詳起自己來。她必須承認的事實是:除了兩粒可愛的唇角渦之外,她從哪一點上都無法與那位少女相比。于是,她便立即理解她的表哥了。她甚至覺得,以表哥的才華是應該與這么樣的一位少女相配的。但她恨,恨她自己;她賭氣,她同她自己賭氣。她愈想愈氣惱,她再不愿在心中去將那位少女想像得太美了,她抗拒這樣做。她告訴自己說,其實,那個女的,也“并不太怎么樣”。
從此,“那個并也不怎么樣的女的,”便成了雨萍口中對湛玉的稱呼。
是的,存在在雨萍遙遠記憶中的那個站在黃昏校門口的男生很可能就是我。幾十年后,當我們面對面地坐在我們香港住宅的露臺上時,我倆不止一次地談及過此事,但總會在到達某一條界線時,止步不前了。我倆心照不宣,也從沒互相說穿過,卻讓各自的心中都保存著同一個謎語的不同答案。
這樣做,我倒是覺得蠻有味的,有一種含蓄人生的意思。至于雨萍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當然,作為小說的作者,我絕對有權對她的內心進行某種心理探討,我經常這樣做,經常對我小說中的人物的舉止行為與心理狀態作出類似的處理;但在這件事上,我不想。
現在,我們終于能見到我們的雨萍從屋角處的躺椅上起身了。全屋里都烏沉沉的,連天花板上的灰白反光都消失了。落地的趟門仍然敞開著,夜風愈來愈大,兩條給拴住了的白色的尼龍紗簾被鼓吹起來,像兩片不安的靈魂,在這黑夜的背景上,忽忽地飛舞。
但是,露臺之外的天空還是有亮光的。非但有亮光,而且還有色彩。這是一種橙紅色的云層反光。因為此一刻的港九市面正處于一天中最輝煌的時分,在距離露臺幾百米之下的整座香港島和海對面的九龍半島上火樹銀花,車流滾滾,就像剛出爐的沸鋼水,流淌著,在這片土地上,從四面八方枝丫開去。
但這種都市的繁華只是一種景觀,一種流動的卻是無聲的景觀。至少對于這么一座位于山勢頂端的大廈來說,它們便是這樣的。寧靜統治著這里的一切,除了風聲,還是風聲;其中夾雜著的是幾粒秋蟲唧唧哦哦求伴的叫喚聲。
雨萍在躺椅的邊沿上小坐了一會兒,她還沒想出現在她應該去干些什么。菲傭房中的電視機聲已告平息,想必人也上床睡去了。都什么時候了?或者她該去廚房弄些東西來吃了,但她暫時還沒餓的感覺。
雨萍趿上拖鞋,走下躺椅來,她慢慢吞吞地向房間走去。她還是克止不住地想去干一件事。擺放在酒柜上的鍍金臺鐘開始用清脆的敲打聲歌唱了,它唱來唱去,還是那兩句法國童謠,它告訴雨萍說:現在的時間是晚上的十點四十五分。
她走進主臥室,打開了一盞床頭燈。臥室很大,微弱的燈光只是更顯出了它的大和幽深。她又去將那件毛衣找了出來,她先將它攤在手掌上端詳了一會兒,里里外外地摸了摸;然后就把臉蛋湊了上去。每次都是這樣的,她還能在毛衣上嗅到那股殘留的氣息:這是家鄉的氣息,這是童年的氣息,這是他以及她自己的氣息——唯這最后一點,可能只是一種幻覺而已。
她好像聽見客廳里有什么動靜了。她放下了手中的毛衣,細細地辨聽了一下。是電話鈴在響——是的,是電話鈴。她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出客廳去,除了兩片隱約飄動的白紗窗簾之外,客廳里一片漆黑。她向電話機的方位摸索著地走過去,但她想,對了,我不是應該先去將大燈打開嗎?于是,那座六十盞燭頭的巨大的水晶燈便剎那間大放異彩了,讓整座客廳于突然的一刻沉浸到一片光明的海中去。強烈的光線刺激得雨萍的眼球都有些疼痛,但她全然感覺不到這些,她瞇起雙眼,望著那架電話機,不錯,它正響個不停呢。在這座隔世的大宅里,它似乎是一種來自于外太空的訊息。電話機擺放在一張半月型的精巧的機桌上,機桌靠墻而立,機桌的一旁擺著一張專門給接聽電話的人坐的絲絨的靠背圈椅。雨萍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她拎起了話筒。她的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她對話筒說:“喂——”
后來,真的,所有這些場景都在我的想像之中再現過;我甚至還將它們當作是我親眼所見的一樁樁真實生活里的細節,這里那里地利用來裝點我的小說。而且情形也都大同小異。可見,人生的有些場景是絕對可以被復制的;有時,膺品人生比真實人生更具有保存價值,這便是小說這種文體和小說家這種職業之所以能長期存在下去的理由之一。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