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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半生  文/吳正

第二十二章    夜,深沉的夜,房內沒點燈

  兆正還在想著那件“千結衫”,當他沿著街燈惺忪樹影婆娑的淮海西路一直向著徐家匯方向走去的時候,他還在想著那件“千結衫”。

  他現在可以毫無疑問地肯定這件“千結衫”是存在的,但它會在哪里呢?他真后悔當初自己在把它撇下時沒留多個心眼;或讓母親代他保管一下,或索性將它擱在自己的衣柜里,萬一以后能派上用場呢?假如是這樣的話,至少,他還有一條線索可供追尋;還不至于等到哪一天回首時,竟然發現自己對于這件往事的記憶幾近于空白。

  當時,他真是太沒把它當回事了。

  倒不是這件“千結衫”真有什么連城的價值,在這物質充裕到幾近泛濫的年頭,誰還會去留意一件用斷線頭編結成的舊毛衣呢?但話不是這么說的,生活現代了,人倒反而越會留戀起一些舊物來,例如老式唱機,腳踏縫紉機,粗紋唱片,線莊書、舊雜志、古錢幣,諸如此類。還說這些舊物中藏著某類文化涵量。這是現代人要為自己空虛的精神世界找尋的一種充填物。然而,這也不能完全算是兆正此一刻的心情,他當然覺得這件“千結衫”中藏著點什么,但這是另類涵量。

  他想,它一定還在的,在一個什么地方靜靜地躺著。他一直就有這樣一種預感。

  兆正的判斷沒錯。毛衣確實還在,就在雨萍那兒。這是我作為一個作者恨不得立馬就能告訴他的一個事實。我還想告訴他的是:當年他撩下毛衣去崇明島屯墾圍田后,他的母親便將毛衣收藏了起來。因為在此一早,她已經知道毛衣是他表妹送給他的。后來有一次,雨萍去他家幫手嬸娘整理櫥柜的時候發現了它,她便一聲不響地又將毛衣重新包裹好,帶回了家去。她甚至連嬸娘也沒告訴一聲。就這樣,那件毛衣便無聲無息地在兆正家消失了。再后來,雨萍獲準來香港定居,隨身的行李雖然少,但還是包括了這件毛衣。

  當然,我不可能這樣做;我不能把自己在不同時空間的格性關系給打亂了。

  其實,同時作為小說中的一個人物,我也曾見過這件所謂的“千結衫”有好幾回。而其中的兩次印象最深刻。一次好像是因為要找東西,我翻箱騰柜找了一通。在箱底處,我發現了它。我將它從眾多衣物的重疊間抽出來,揭開一看,發現是件寬大重甸的男式毛衣。那種粗糙硬質的線頭,一看,就知道是幾十年前另一個時代的產品,而那幾百上千個毛線結頭更讓人感覺它是件有點兒來歷的東西。我將毛衣重新疊好,放回原處。后來,等到有了某個機會,我才向雨萍問起此事,但她支支吾吾,我當然就不便再追問下去:既然她從來就不過問我的任何事情,我也自覺沒有權利向她多打探些什么。

  還有一次,是在晚上。那天我一樣很晚才回家,客廳里的大燈沒開,只亮了一盞幽暗的角燈。我用鑰匙開了門進屋去,里面仍然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輕輕地掩上門,換了拖鞋,見到雨萍側身在貴妃椅上,已經睡著了。在椅把和她的頭顱間就枕著那件毛衣。我去房間拿了條毯子來為她蓋上時,她便醒了。她睡朦惺忪地與我打了聲招呼后,便立即將那件毛衣從頸后抽出來,塞到了自己的身子底下去。她的動作很快,還帶點兒慌亂,而我則裝作什么也沒見著,踱步,走開了去。

  所有這些細節,當然,我也一樣無法超越小說中特定的人物立場與境界層面去與我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作出溝通。雖然我明白,他很渴望能知道這一切。我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當小說情節進展到將來的某一刻,看看是否有機會能添上一筆來為他釋疑。假如有,固然好;而假如沒有,也只好作罷。

  再回到我們的小說中去。現在,我們的小說人物兆正正在他的書房中工作。他的創作習慣是很放松,也很放任自己。他的創作過程,乍一看,有點像是在玩一場內容和興趣都很別致的游戲,全然沒有那種屏神苦思,一地煙蒂或濃茶連連的凝重情景。他的書桌上堆砌滿了各種各樣的書冊,東一本,西一本,姿態凌亂。有的書合攏著,有的作疊擺狀;有的則攤開了頁碼,倒合在那兒;但更多的是在書頁之中夾著一瓣瓣書簽的,書簽的半截露在外頭,密密疊疊。一切的書籍都處在一種不穩定的狀態中,似乎它們的主人隨時都準備將它們其中的一冊打開,重閱一遍。而假如你有興趣再查看得仔細一點的話,你會發覺,這些書的內容、題材以及體裁也都各異:有文學的、哲學的、宗教的、歷史的;有古典的、當代的、現代的、后現代的;有中國的、美國的、俄國的、東歐的、英法的和拉丁美洲的。體裁則有小說、詩歌、散文、隨筆、游記、紀實文學、史料匯編,還有一厚本一厚本的辭典辭源辭海。這些書,有的是別的作家送他的贈書,有的是他自己從新華書店買回來的,有的是他從圖書館或資料室借的,還有幾本則是他自己的作品集子——他會時不時地翻閱翻閱它們,他要看看那些生活的瞬間當年是如何被他自己的思維系統作出消化后再定形下來的。

  他的寫字臺其實不能算小,這是一張呈L型格局的大班臺。但就是這樣大的面積和空間也都一點不顯闊綽,層層疊疊的書的屏障將他團圍其中。在他面前留出的那么一小片桌面的平原上,站立著一只已用了不知有多少年的,已老掉了牙的保溫型茶杯和一只老花眼鏡的鏡盒;并不見有正規的方格稿箋或電腦設備碟片文件盒之類,只有幾小塊被他稱作為“印象稿”的紙碎片擺放在他的眼前。紙片上記錄著密密麻麻的字跡與符號。這是從他的詩歌創作年代遺留下來的一種習慣。這些絕不起眼的小紙片才是他創作的命根子,他將他的一切勃發著原始生命力的文學感覺都在第一時刻記錄在了(照他的話講是“釘死”在了)上面,在他的感覺中,這是一口口生態極佳的池塘,等到什么時候,當他有此需要有此心情也有此沖動時,他便會閑悠悠地拿著條魚竿,坐到池塘邊上來,釣起一條條鮮蹦活跳的魚兒來。

  說是“閑悠悠”,其實只是一種形容,表示一種神定氣閑胸有成竹的模樣罷了。一旦進入到完全創作狀態之中去的他的內心其實是一直處在亢奮的峰值上的,情緒之潮洶涌澎湃;每根神經末梢都調動了起來,為了捕捉一切游離而過的感覺的流隕。他會面對著那幾片“印象稿”凝視久久,久久凝視;一連工作整個白天連晚上。直到他感覺他已徹底將那些塘中之魚捉完捉盡了,才肯罷手。他在曦霧已在悄悄升起的清晨熄了工作臺燈,立起身來。他站在那兒,向著一桌散亂的稿箋望上一眼,深情得就像一個剛分娩完成的母親望著自己新生的嬰兒一般。然后他才捧起那只保溫杯來,把隔了夜的冷茶涼涼地吞下一大口去。他感到那種奮力過后的疲勞與滿足,全身酥酥軟軟的就像喝醉了酒。他想,現在,他可以去美美地去睡上一覺了。他覺得,這是一種境界,生命中最令人陶醉的境界。

  兆正創作的另一個癖好是要讓音樂來將自己全面包圍。他搞來了一套環音音響系統,并請專人將幾只喇叭都分置于了書房的各個角落里;如此一來——至少對于他的感覺而言,而感覺又是影響一個作家創作狀態的首要因素——音樂的發生便成了立體的了,是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向他輻射過來的,這讓他有了一種沉浮在了音樂海上的幻覺。近一個時期以來,最令他著迷是俄國作曲家拉赫馬尼諾夫的兩首鋼琴協奏曲。這是一個搞電影配樂的朋友送給他的CD片,說是讓他聽聽,看看有感覺沒有?還說當年殷承宗創作《黃河》,一舉成名,其技巧靈感不就來自于這兩首作品?誰知兆正一聽,便從此上癮,每天非從頭至尾聽它個二、三遍,三、四遍是不肯上床去睡覺的。他正在從事一部大作品的創作,而大作品是他十年前另一部作品的續集,寫的是一個上世紀初移居上海的歐裔殖民者與他的中國情人所生的私生子在這近百年的中國近代史的迭更變幻中的風云際遇。他感覺拉氏鋼琴作品中的那種恢宏的氣勢恰好與他自己對這部作品的構思基調相吻合。

  其實說來,他本是個音樂上徹底的門外漢。在他讀書求學的年代,音樂這種高門坎的玩意兒不是他們那號家境出身的人有條件去問津的。但怪,他就是對音樂,尤其是西洋古典音樂,有一股骨子里的靈通。七十年代末,意識形態剛開放。在一次貝多芬作品的專場音樂會上,他第一次有機會見識了正規的交響樂團在演奏《命運》時的實況陣容和場面。他激動萬分,徹夜都淹沒在了被音樂所喚起的種種幻覺中。當然,他根本無法聽懂那么一部樂曲結構的交響樂,但他分明能感受到音樂之中蘊藏著的巨大能量,那種深不可測的音樂之海在涌動時的龐大、雄壯與神秘。他去買了部單聲道的放錄機來,又拷貝了包括《命運》在內的幾盤帶子,一天放到晚。應該說,他那時的音樂欣賞水平還僅僅停留在《藍色的多瑙河》和《黑管波爾卡》一類的曲目上;慢慢的,換成了《月光》和《春天》;再后來是肖邦和德彪西?,F在,他的這間書房的音樂占領者變成了拉赫馬尼諾夫。這使他自己的作品,無論是詩歌還是小說也都躍動著一股靈性,呈現一種明顯的詩性的飄逸。后來的許多文學評論家都能明確地感覺到他的文筆間漾溢著的另類味覺,但又不能很具體地說出個道道來,其中之玄因可能就與他的這種特別的創作習性有關。

  就是這個樣,說是個專業作家,但兆正每日的工作也就是那么隨隨便便地往書桌前一坐,心中根本沒有任何工作計劃可言。他只是坐在那兒,等待著。他東翻翻,他西想想,照例讓拉氏的音樂從房間的各個角落響起。他很快便沉浸到了音樂的圣界之中去了,他搖頭晃腦地隨著音樂的節拍用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地敲打。有時,他會在一張碎紙片上涂寫幾行在別人看來完全算不上是什么的什么。但他的心中感到無比的充實和愉悅,還有一股小小的被壓抑著的激動。但他要藏住它,不想讓它過早地發泄出來。他想,自己不也正進行著另類創作嗎?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創作。

  近黃昏了,光線一寸寸地晦暗下來。窗外不遠處,復興路上的梧桐樹的樹梢在夜風中搖動,螢綠色的樹葉反射著夕輝消失后的天空還殘留著的最后一抹亮光。城市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醒來,遠遠近近的,一個又一個的窗洞像一只只開始睜開來的眼睛。坐在他的那個位置上,只要時不時地朝著那扇還沒下簾的窗口瞥上一眼,他便能了解窗外的那個正處于光線不斷變化中的世界一幕幕的景像。他拒絕去打開房中的任何照明設備,他喜歡一種曖昧——光線的曖昧,心情的曖昧。這是一天之中,他的文學感覺最佳的時刻。但他發覺他的一只耳朵老是在辨聽著什么,辨聽著大門口會不會有什么動靜傳來。仿佛他永遠在擔心點什么:這對他的情緒造成了某種妨礙。他很討厭自己的這種習慣,他覺得這很無聊,也很莫明其妙。然而,無論他怎么努力,他都無法克服——也許,這是他那神經焦慮病的另類表癥?他說不清楚,他也弄不明白。

  他聽見大門的門把扭動著地打開了。但這一次是秀秀。根據腳步聲他就能分辨出來。腳步聲沒有在客廳里停留,也沒有回自己的房里去,而是徑直向他的書房這邊走了過來——這種情形很少發生,這令他有點意外也有點驚喜。

  腳步聲在書房的門口停住,敲門,然后在他的一聲帶咳嗽嗓音的允進之后,門開了。秀秀站在門口,望著黑咕隆咚的室內坐著的父親,她喚了聲:“爸。”

  秀秀十六歲,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她的身材開始拔高、豐滿;她有著與她母親相似的鵝蛋臉型和白皙嫣紅的雙頰。她的本性應該是活潑和善言的——這可以從她在學校里與老師和同學們相處關系上看出來。但一回到家,她便變得沉悶寡言起來。她很少有那種獨生女在對面父母時的撒嬌態。在這個家中,她呆得最多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她自己房間里書桌的電腦跟前,另一個是客廳電視機前的長沙發上。

  女兒總是纏母親的。因此,除了自己的房間和客廳外,她的第三個常去之地便是母親的房間。母女倆,一個坐在床沿上,一個坐在化妝凳上,圍繞著某個女性主題,有時又談又笑地可以連續幾個鐘頭。然而對于父親的態度,秀秀便明顯不同了。她很少會去和父親談點什么,甚至當她與父親單獨相處時,她都是盡量將眼光回避著他。兆正感覺到了這些,也理解這一切。這類情形明顯得甚至連周圍的朋友們也都感覺到了,他們笑道:人家都講女兒一定是親爹,兒子才會親媽呢,如此說法好像并不適用于你家。他擺擺手,盡量不讓尷尬的神情流露在臉上;他說;女兒大啦,男女有別,授受不親么——但這只是他的托辭,他在心中的對自己的解釋并非如此。

  星期天,天氣溫暖、晴朗。他們一家三口上街去,順便找一家什么館子吃午餐。再說,也可以讓安徽小保姆有一天難得的假期去找她的同鄉耍一耍。

  他們一塊兒走在街上,通常的位置是:秀秀挽著母親的手臂走在前里,有說有笑。而兆正一個人拉在她倆的幾步之后。母女倆共同的興趣是購物。幾乎每經過一家裝潢有點那么上下的服裝店和皮鞋店,她們都要挽著臂膀進去逛一圈。留他一個人在店外的人行道上,兩條胳膊彎搭在道旁的白鐵欄桿上,望著人來車往的街景發一陣呆。等到她們從店里出來,繼續往前走時,他才跟隨了上去。

  倒不是他真不愿意與她們在一起并行。以前,他也是這么做的。但總會令他有那么點兒無法忍受的難堪是:哪怕是再無聊的一句打岔話,也從沒有誰來與他來搭訕一回,好像他只是這一路上的無數個陌路人中的一個。他望望湛玉,她似乎一直處在一種談話的亢奮狀態,一個談題接連一個地與女兒說個不停;女兒有時也會斜過目光來睨他一眼,睨一眼正一聲不吭地走在一邊的父親,但隨即又將目光端正了回去。他不由得減慢了腳步的跨度,以讓自己能與前行的她倆保持一個距離,他覺得這樣反而會令他自在些。于是,漸漸地,便形成了這一家三口上街去的一種固定模式;只要一出門,三個人便自動地分作為了兩茬。

  進飯店了。女兒說,媽,快來這兒,這兒好坐,臨窗,又僻靜。他們便一起跟了過去,他坐一邊,而她們母女倆坐另一邊。坐定了之后,湛玉便將菜單推了過來,她朝著他說道,你喜歡吃什么,揀兩樣吧。再之后,形勢便又復原了,復原成了那種她們娘倆自顧自說話,將他晾在了一邊的局面。

  鄰桌上也是一家三口。一對年青的夫婦外加一個嬰兒車里的“啤啤”。啤啤車緊靠父親的一條大腿的邊上停著,他的一只腳踩在車桿上,來回不停地滾動著手推車,還不時地朝著躺在嬰兒車中的兒子“呷!”地一個怪臉,隨即從中釣起了一長串“咯咯咯”的奶聲奶氣的笑聲。那女人穿一身艷紅的套裝,坐在她丈夫的另一邊。她望著爺兒倆間的天倫嬉樂,盛開出一臉舒展的笑容。

  兆正是因為沒事可干,也沒話可說,才將注意力投入到對這鄰桌一家的觀察中去的。他聽見湛玉在一邊說話了,她是朝著秀秀作為她的說話對象的。她說,你沒見到鄰桌上的那個男人嗎?相貌堂堂,還一副氣派不凡的樣子。其實,湛玉說,她是一早已經注意到他們了,那個男的是開車來的,車就停泊在對街,她從窗口里指出去,兆正能見到一輛墨綠色的豐田轎車的車頭,它的兩只前輪子打斜停在了高出街面一級的人行道上。

  是個大戶,有錢。有錢還親自帶孩子,有錢還對自己的老婆那么溫柔,那么體貼,那么好,那么會做像個男人——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大家才有了些不安的預感。兆正偷偷瞥了秀秀一眼,他見女兒的眼睛朝下望了去。白臺布之下,秀秀將自己的那雙新近剛買的帶燒買摺皺邊的皮鞋的鞋尖對準了一回后,再多對準一回。

  但他聽見湛玉的話音仍往下繼續。她說,可惜的是老婆長得太難看了:蒜鼻子高顴骨,一張大而圓的面孔像只“燙婆子”。老婆難看還待她那么好,假如漂亮,哪還不知怎么著了。

  她把話打住,不說了。隔了很久,她才突然說道,秀秀,你可要記住了啊,將來長大了嫁人,就一定要嫁個像這樣的男人。嫁錯丈夫,女人一世后悔!

  但秀秀的眼神,就始終沒從自己的鞋尖上離開過。

  幸虧上菜了。兆正夾了一塊首先擺上桌來的涼拌糖醋黃瓜條,迅速地塞進嘴里。他狠狠地一口咬下去,一股劇烈的酸水從他的喉管中滾動而下,嗆得他一陣猛咳。他甚至咳得都彎下了腰去,咳出眼淚來了。他咳著,只感覺到秀秀站在他的后面,不停地拍打他的背脊。她焦急地問道,你怎么啦?爸,你怎么……?

  現在,這口幾年前吞下去的酸水仿佛又從喉管中冒升了上來,令兆正難受得皺起了眉心。他是站在一家床上用品商店的大玻璃櫥窗的跟前,商店位于徐家匯商業中心區的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街上仍然十分熱鬧,人熙人攘,街燈將道路照得光亮如白晝。晚飯的時間已過,人們紛紛從飯館里出來;夜總會與晚間娛樂場所的霓虹燈光開始遠遠近近地閃耀起來。他在這家床上用品店的櫥窗前再度駐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看點什么,他漫無目標。櫥窗的大玻璃抹得透亮,他望進去,他見到整個櫥窗就布置成了一張大床——一張臨街而放,因此也就消滅了一切私隱的大床。床上褥著厚厚的墊被蓋被和床罩,幾只嫩粉底色的寬大枕頭互相疊靠在一塊,予人以一種柔軟、溫馨、舒適而又隨意的感覺。櫥窗的襯底背景是一幅放大了的彩照,彩照十分巨型而且不設邊框;因為擴放倍數太大了的緣故,影像的畫面顆粒顯得有些粗糙,但這反倒形成了實物與背景之間一種美妙的協調。

  照片上是一對西洋男女,女的穿一套寶藍色的無袖絲質睡袍,平躺著。(你可以想像:她不就躺在那張用實物布置出來的大床上?)她的一條大腿拱起,睡袍寬大的下擺部份滑向一邊,遂露出了她的白皙誘人的腿肚。男人穿一套淺底小花圖案的睡衣,睡衣的上排紐扣敞開著,顯露出兩個半球形的胸肌和一小片朦朧的胸毛。男人體魄強健,他用一只手肘將自己撐起,另一條手臂則跨越女人而過,在她躺位的另一側撐下去,他將女人置于自己虛空的環抱中。(現在,你的想像是,那男人不就將他的手掌按撐在了那張大床柔軟的床褥上?)他倆互相對視著,眼神里流溢而出的是那種被稱作為情欲的東西(而這一切不就發生在這張臨街而放的前景大床上?)

  兆正在櫥窗跟前站了一會兒,也幻想了一會兒。他仿佛能聞到漾溢在他和湛玉睡房里的那股子氣味:這是一種溫溫暖暖的,帶著些挑逗性的氣味,混合著女性的體嗅和各種洗身洗發奶液和化妝品的芳香。從前,他對此很敏感。每次洗完澡從浴室里出來,周身熱乎乎的,血脈流動得很快,他分明知道,早過他洗完澡的湛玉現在正身穿浴袍,半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等他,但他還是忍不住地先要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走一圈,吸一口那種氣息后再說。但后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對這股氣息的心理反應變得遲鈍了起來;氣息應該還是同一種氣息,而且也不會有濃度、程度和成份上的變化,但于他就好像有些“熟聞無嗅”的感覺了。再后來,它變成了他痛苦記憶的一個組成部份。

  記憶又來作祟他了。有些不連貫的場景和記憶的碎片在旋轉:某種光線,某種色彩,某種氣息,某種空氣的溫度和濕度;某條門框的邊緣和門框上的一塊已被撞去了好多年的油漆的記痕。還有一對女式拖鞋,拖鞋的一只是反轉過來的,鞋肚倒合在地板上。諸如此類,細節得很,但又抽象得很。而他自己就在這一片天昏地旋轉動著的景物間走過:他要去到某一處——某一處,他不知道他要去那里干些什么的某一處。

  兆正定了定神,發現原來自己的感覺正處于一種極其痛苦但又極其有誘惑力的無人地帶。一些記憶在隱去,而另一些又在悄悄露面。這次是個深夜,一個很深很靜的夜。不是別人,是他自己,他自己躺在床上。而一旁作響輾轉反側的是她,是湛玉。

  窗外,路燈橙黃色的光芒透過窗簾的縫隙潑瀉幾縷進房來,讓房內那些平日熟悉的家具都變成了一團團陌生的黑影。

  又是那同一種房間氣味充盈著他的鼻孔了,他失眠了。他將雙手插在腦后,想,他倆好像已經好久好久沒“那個”了。他感到自己都有點兒憋不住的感覺了,而且,一旦想到了這一層,這種憋的感覺似乎變得更加強烈,強烈得叫他一刻都難以忍受下去。再說,他想,假如他倆老不那樣下去,難道便從此完結不成?他絕少會有堅定的一刻,尤其在那種事上,但這一次,他決定采取主動。

  他側過身去(立即,他的渾身上下便有了一種燥熱的刺癢感了),他伸出手臂,沒頭沒腦地一把摟住了她。或者他想先對她說些什么,但他居然什么也沒說。她在他的懷中無聲地掙扎了幾下,便馬上平復了。她的肢體運動起來了,開始配合。有些動作他是熟悉不過的,但有些,則完全是新鮮的(現在,他的身體已開始冒汗了)。他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是這樣?這令他興奮莫名,他甚至有一種此生第一回摟住一具成熟女體時的沖動。他在暗中鼓勵著自己的那種沖動,就像在創作時,當他抓住了一點靈感的暗示后便竭力要催化它們拔尖發芽一般。他感到心底有一股呼聲正一浪高過一浪:勇猛!勇猛!!勇猛!!!

  他一個躍身騎了上去(此時,他已經汗流浹背了),只記得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生平第一次像個凱旋的騎士,高高在上,榮耀回歸。

  但這種美妙的感覺很快便消失了。后來,當他軟塌塌地重新在她的一邊躺下時,他已濕汗淋漓得好像剛從水里撈起來一般。整個過程,誰也沒有與誰說過一句話。靜默,可怕的靜默。仍舊是窗簾,仍舊是路燈縷縷的透光,仍舊是家具的巨大的黑影。再后來,他聽見了一些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抽泣聲是從他的身邊傳過來的。立即,他又恢復成了從前的那個脆弱、猶豫、被動的自己。他慌亂、他后悔、他內疚;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些什么以及干了些什么?他抖抖顫顫地伸出一條胳膊去,他的手指尖觸摸到了她的光滑的臉頰,或者還有一、二滴冰涼的液體。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臂被她的一只手給牢牢地抓住了,抬起來,再狠狠地摔回到了他的這一邊來。

  于是,大家便只能這樣地躺著,一直躺下去。只留下了一團漆黑。記憶中斷了。

  一直到那個光線已經變得十分晦暗了的黃昏時分,當他見到他的書房門口站著秀秀,他才發覺他的記憶又突然接上了。因為在當時,書房門外走廊里的燈開著,背景光線十分明亮。從女兒帶光暈的側面望去,她很像那個年齡上的湛玉。他“騰”地從圈椅中跳起身來,但他告訴自己說,不,這不是真的,這是幻覺。他平靜地走過去,將書房里的大燈打開了,他說,進來吧,秀秀。與此同時,他想到的是:難道秀秀不就是我倆曾轟轟烈烈愛過一場的活生生的明證嗎?于是,他便感了些許虛無的慰意。

  秀秀這次來找爸爸也不為什么太大的事。她的話說得有點吞吞吐吐,她說,今天她班上語文課,讀到一篇散文,散文是一位叫“流螢”的作者寫的。當時,語文老師便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將目光投向了她。語文老師說,“流螢”其實只是一位作家的筆名,他的真實名字是……秀秀問,是嗎?他就是你嗎?

  他點點頭,唔了一聲。但他的注意力已開始走神,他又在留意起公寓大門處的動靜來了。

  秀秀又說,老師在解析課文時說文章的語言美麗,故事動人,生活的哲理也很深刻。其中有一個妹妹在她哥哥去農場務農前用斷了的絨線線頭為他連夜趕結一件千結毛衣的情節,雖然寫的是你們那代人的事,但到了今天讀起來,仍很感人。是真有其人嗎?

  兆正的注意力有過片刻的集中,他望著秀秀,他想,女兒長大了,女兒正在成熟中的少女的敏感已能讓她從那段情節中捕捉到些什么了。他有些激動,話都涌到了嘴邊,但他還是將它咽了下去。

  他拉開寫字臺的一只抽屜,從中,他取出了一本散文集子來。這是一本書封面上印有一幅多瑙河田園景色的作品冊集。他將書遞給秀秀,說,我的這篇文章不已收進了我的這本散文集中去了?

  女兒打開集子扉頁時的神情呆住了,她一定見到了他給她的題字以及題字的日期。她抬起頭來望著父親,她想說點什么,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就在這時,兆正聽到了大門口的那只音樂門鈴開始歌唱了,小保姆急速的腳步聲向著門口走去。幾乎是同時,女兒也從她坐的椅子上站起了身來,她說:“爸——”而他馬上接過了她

  的話題,他說,你回房做功課去吧,啊。

  當女兒的身影從書房的門口很快地拐了個彎消失時,他便又熄了燈,坐回到了自己的圈椅里。或者,他還是更愿意讓自己重新回到記憶的黑暗中去。

  

本章作者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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