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豈止兆正與湛玉的愛,這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有些糊涂賬的感覺。
麥當勞餐廳里燈光明亮,環(huán)圍音響系統(tǒng)正在播放著名黑人歌手米高?積遜唱的一首流行歌。他孔武有力地“嘿呀!嗬呀!嗬嗬呀!”哼喚著,直到他的伴唱隊也都加入進來為止。有一股食物的香味飄浮在空中,這是一種介乎于奶酷與谷物間的暖暖融融的氣息,讓人聞著感到舒適、安逸,還會產(chǎn)生出一些童話式的聯(lián)想來。
湛玉的目光還在向著環(huán)形落地窗外注視,窗外的街上已漸漸變得夜色濃重起來。黑夜的背景襯托在一大扇明亮玻璃櫥窗上,遂讓它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具有透視感的鏡面。這是一幅荒誕畫面:一會兒,一輛越街而過的桑塔那轎車似乎正對著快餐店的柜面直沖過來;又一會兒一位端著餐盤去座位上就坐的顧客似乎正從外街上的一對擁吻中的情侶之間飄然而過。十多二十年前,當偶有一兩套西方電影登陸中國,見到影片里類似的場景,不禁教人聯(lián)想多多,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上海街頭的這種景象也都比比皆是了。
這種景象于湛玉更有多一番意味:這是一幅真實與虛幻的合成圖像,恰好是她此一刻心情的形象化了的表述。
后來,她將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又讓它完全回到了麥當勞餐廳的明亮的現(xiàn)實里。米高?積遜的歌唱完了,換了另一首。是一個臺灣女歌手唱的歌,嗲聲嗲氣,讓她聽了心煩。
餐廳里,人進人出。如今的上海人個個都穿戴整齊,趕上時尚。青年人更是哈哈地大聲說笑著,夾雜著一些讓他們那一代人聽來已有些感到陌生和別扭的語匯。他們從湛玉的身邊不停地流動而過,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似乎這人間從沒存在有煩惱這回事兒——但,是這樣嗎?她端起紙杯來喝了一大口:牛奶已經(jīng)開始涼了。
她向?qū)γ孀赖男阈阃?,她發(fā)現(xiàn)秀秀餐盤中的食物已所剩無幾了。幾張揉皺了食品包紙和一只空了的薯片硬殼袋躺在那兒。但秀秀還是握著一大杯的冰可樂在那兒慢慢地啜吸。她很想與秀秀再說點什么,但卻又想不出說什么。事實上,她想與人交談的欲望一半是醒著的,一半仍在沉睡。
她留意到秀秀在留意鄰桌的兩個女孩。她們與秀秀年齡相仿,中學生模樣,書包擱一邊,各人面前攤一冊課本,像是在溫習功課。她們也都手中各握一杯可樂,還不時地東望望西瞧瞧,再交頭接耳一番,接著又掩住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咯咯咯”地癡笑個不?!l知道她們在笑什么。
湛玉想起了這個年齡的自己來。
再過去,一家三口,一對夫婦,一個和秀秀差不多年紀的女兒。看上去,女兒與父親似乎更親熱些,她把頭靠在父親寬厚的肩膀上,父親用手掌一遍遍地撫摸著她烏黑光滑如絲帛一般的秀發(fā)。但父親的眼睛卻是望著女孩的母親的。而夫妻倆互望的眼神中又透著一種溫柔,欣慰和滿足交織。他們還在說些什么,湛玉想應(yīng)該都是些夸贊他們女兒的言辭吧!這是個夫妻間永不言厭的話題。
一個穿橙色條形制服,頭戴一頂白絨帽的餐廳侍應(yīng)生正在拖地板。他一邊拖,一邊在每張座位跟前站停一會兒,耐心地等待著顧客把腿移開了,再小心翼翼地將拖把伸進座位底下去。他將餐廳的塑磚地板拖得一塵不沾,光潔亮麗。
湛玉定了定神,她想:不錯,這就是今天。但它又是怎么從昨天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的呢?有時,她常會有這種虛無得不著邊際的夢境感。
從他們的少年到中年,以歷史的眼光來丈量,彈指一揮間。幾十年,不能算回什么事,在中國歷朝歷代的漫漫歲月里,別說幾十年,有時幾百年,也就是那同一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存模式,一晃幾代人,平靜平淡平常如逝水。但偏偏,這是一截非常的歷史隙縫,并恰好給他們那一代人鍥卡了進去,讓經(jīng)歷了這么一個時代的每一個人都有一種類似生活在夢境里的奇特的感受:有時候覺得昨天像夢,今天是現(xiàn)實;而有時,這種感覺正好顛倒了過來,覺得昨天才是現(xiàn)實,今天的一切倒像是夢了。
日子這么一天天過來了,又過去,人便在那條夢與現(xiàn)實生活的邊境線上跨進后又跨出,疑幻疑真,感覺錯位。然而對于湛玉來說,這種感覺的愈來愈強烈,愈來愈觸動她,那是在89年之后的事了。先是北京的學潮,繼而遠在歐洲的柏林圍墻就在一夜之間被千百只憤怒的鐵錘給砸倒了。她是在事后很久才在電視熒光屏上見到這幅驚心動魄場面的重播的。當時就有人說了,這不象征著我們這整整一代人從少、青年時代就建立起來人生價值觀念的徹底崩潰嗎?她當時并沒太在意這種說法,甚至還有點暗暗的幸災(zāi)樂禍式的興奮。她想,什么價值體系不體系的,那些東西我從小便沒有相信過,認同過;如今倒了,倒了大家都自由了,倒了不更好?
湛玉這么想,因為她曾經(jīng)是它的受害者;但她(就像她很多的同時代的人一樣),同樣也是它的得益者——這點,當時的她并沒有立即能察覺到。這種情形在當時的中國社會十分普遍,它的前半段故事已經(jīng)講完,句號之后,它的后半段情景通常要在今后的多少年之中才逐漸逐漸地顯影出來。那時的她的家已搬到了現(xiàn)在他們居住的那套復(fù)興路段的公寓里來了,同樓住著的全是些市里文藝界有頭有面的人物。無論是地段、外形、面積、設(shè)施,這幢樓都不是他們以前住的那一幢可以用來作比較的。但怪得很,她住在里面,卻一點也不覺得舒坦。這種感覺是當搬場公司的那輛六頓位的卡車停在他們以前住的老工房的門廊前,看著搬運工人將大櫥、餐桌、雙人床一件件地搬上車去的時候突然產(chǎn)生的。她覺得她作為一個女人一生之中最溫馨最甜蜜的歲月可能就從此留在了那套已搬空了一切的二室一廳的單元里了。
車都快要開了,她忽然叫人家等等她。她三步并作兩步地從老工房的那條粗糙的水泥樓梯上一路奔上去,回到了那套空蕩蕩的舊宅里。她從這間房走到那間房,辨認著昔日在墻上留下的熟悉的記印,想想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隨身帶走了,帶不走記憶,帶不走感覺,不覺就有兩行淚水掉了下來。她在房內(nèi)發(fā)呆發(fā)愣發(fā)傻,直到樓下都響起了催促的喇叭聲,她才掩了門,慢吞吞地走下樓去,動作機械得像個夢游者。
她就是懷著這種感覺搬去新居的。朋友們都來慶賀他們的喬遷之喜,同時也慶賀兆正的事業(yè)更上了一層樓。但她卻悶悶不樂,一臉倦容。別人都以為她操辦搬家事操辦得太辛苦了,她也索性來個順水推舟,就以這個借口將別人搪塞了過去。
但實際上的情形是:住在這高尚地段的這幢高尚的大樓里,又與這么多著名的人物為鄰,她卻除了壓抑之外從沒有過高人一等的感覺。平時在大堂間樓梯上走廊里遇見鄰居家的誰,雖說不上刻意回避(她從沒回避人的習慣),但她也從不會去采取主動打招呼的姿態(tài)。人們望著她,這么漂亮的一個女人,是誰家的誰呀?湛玉太熟悉人們的,尤其是男人們的,臉上的那種表情了,但她卻找不到有任何喜悅的心情成分。她只想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就算了;矜持,從心理到表情,她都感到一種無法升溫的冷漠。誰的誰?她不就是他的妻子嗎?而他,已是個圈內(nèi)人人皆知的名作家了。這是任何目前還不知道她是誰的人稍一打聽便可以了解到的事。但湛玉并不喜歡這么個身份,一個始終糾纏著她,令她徒生煩惱的思想是:我自己是誰?誰才是我自己?為什么他不能是我的誰?而一定要我才是他的誰呢?
她懷念那段他倆新婚后不久,居住在位于黃浦靜安交界處的那套老式工房二室戶里的日子。就是那套后來他們又從那兒搬走,再搬到復(fù)興路這邊來住的老工房。至少,那套獨門獨戶的老工房是他倆第一次真正擁有的屬于自己的溫馨的巢窩——人在什么也沒有的時候,一旦獲得了些什么之時的歡欣感和幸福感是最珍貴也是最難忘的。
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初的事了,那晚,湛玉從她的工作單位回家去,一路上心情歡樂得像只隨時都會起飛的小鳥。她將平日里帶飯的塑料飯盒洗干凈了,順路裝了幾樣熟菜,又買了一包兆正平時最愛吃的椒鹽花生米和兩罐易拉罐的力波啤酒。她用鑰匙輕輕開了家門,見兆正正背朝著門,全情沉浸在了工作中。她記得這是個盛夏的傍晚,家里所有的窗戶都打開著,弄堂里的和街上的納涼人的嘻鬧聲和賣瓜人的叫賣聲不斷地傳進屋里來。她從背后望著他,見他坐在一張?zhí)偃σ沃?,藤圈椅擱在一張小方書桌前,而藤圈椅小書桌以及他自己都擠身在幾米見方的用一座一人高的立式雜木書柜所間隔出來的一塊相對獨立的領(lǐng)地上。有一盞十五瓦的日光臺燈打開著,白色的燈光籠罩著兆正的那顆正專心一致伏案創(chuàng)作的頭顱。他穿一件汗背心和一條短褲叉,腳上拖一對交叉帶的海綿拖鞋。幾尺之外,一座十二寸的華生牌搖頭扇臨時擱放在一把折疊式的餐椅上,搖頭扇轉(zhuǎn)動著,風力掠過,從后面把他汗背心的寬大背帶吹得一飄一飄的;還有他的那片密密黑黑的腿毛,也在臺燈慘白色的余光之中顫顫悠悠。
她輕輕地掩上了門,將飯桌上的他中午吃完飯還沒來得及清理的筷碗醬碟都朝一邊挪了挪,然后再將自己帶回家來的食品罐酒擺放了上去。她躡手躡腳地來到他背后,站定,看著他如何飛快地往方格稿中填入文字,填入自己的思想。完了,他擱下筆,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他拿起桌角上放著的一只保溫式的涼茶杯來喝了一口,然后放下。突然,他意識到了什么,轉(zhuǎn)過臉來,見到了正站在他背后的,全身的大部分都隱藏在了幽暗之中的她。
湛玉想,她當時的臉部表情一定是滿含著一種笑了,一種興奮的神秘的笑。兆正第一時間就猜到了,他說:這是真的嗎?在這黃昏的光線中,他的那對烏黑烏黑的眸子深邃悠遠得就像是一條沒有盡端的巷弄。她使勁地點了點頭。他一把擁抱住了她,他在她的耳邊熱切而深情地反復(fù)說道:“謝謝你,親愛的,謝謝你!……”他的聲音遙遠含糊朦朧得有點像是一種夢囈。
一個月之后,他們便搬到那套二室戶的工房里去住了。
又過了半年,他們有了女兒秀秀了。秀秀生下來之后,他們又請了一個安徽小保姆——就是現(xiàn)在仍跟著他們的這一個——專職洗炊打掃和領(lǐng)孩子。他們讓保姆與孩子睡一間,他倆睡一間,于是,他倆便有了屬于他們兩人世界里的更多的時間與空間。而且,現(xiàn)在客飯廳是客飯廳,廁所廚房是廁所廚房;他們又將主臥室的室內(nèi)露臺用鋁合金材料封閉起來,變成了一間與睡房能直接相通的陽光書房。白天,湛玉上班去,兆正則在陽光與書堆間從事他那份名成利就的職業(yè);傍晚,湛玉回家來,常見到的一幅人生景像是:兆正站在老工房的公用的門廊口前等她。周圍鄰家的孩子和主婦們跑進跑出嘰嘰喳喳,但他卻笑盈盈的,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她遠遠向他走來的姿態(tài),不發(fā)一言。每逢這種當兒,她便知道,這是他一天創(chuàng)作進程順利時。他們便索性不回家吃晚飯了,就近找家干凈一點的個體小飯館,坐下來,叫一札生啤,一碟炒鱔糊和兩碗寬湯肉絲面什么的,吃得熱乎乎暈陀陀的再回家去。他們很默契地,甚至可以說是合謀了地,將女兒和保姆提早轟回自己的房中去,熄燈、就寢。他倆有他倆自己的親熱方式,她老喜歡先去香噴噴地洗個熱水澡,然后,換上件寬大腰帶的浴袍,完了,再與他一塊兒坐到客廳電視機的矮柜前的那張三人長沙發(fā)上去。那些年,他倆做愛的頻率一般一星期都有好多回,而且還需要一段相對從容的時間以及一個從客廳到睡房的寬暢的活動空間的。對于性生活,她有她的習慣。她的習慣是:要她來主導(dǎo)全過程,操控全過程之中氣氛的上落和漲退,而不是對方。而他,偏偏又是個甘愿永久充當配角之人——其實,那種情形,從他自背后偷偷瞅她的少年時代已經(jīng)開始。
對于這段時期他們生活之中的一切細節(jié),湛玉都覺得很滿足也很受用。其中的一條主因是:這能為她找到一種感覺;因為就感覺而言,而且從邏輯上來說也一樣:這一切都是由她為他和為這個家所帶來的。她很喜歡這種感覺,也很享受這種感覺;她覺得兆正的成功之中毫無疑問地有她的一份子,她絕對有權(quán)來享受他的一切人生榮譽。況且,那種榮譽在當時來說,并也不顯得比她自己的更光彩奪目多少。他倆相輔相成,在他們自幼就向往無限的文學天空中很有點比翼雙飛的味道。
當然,舊居生活令她懷念的原因還不限于此。
那段日子,也正是湛玉自己在人生事業(yè)上平步青云的日子。從報社調(diào)去出版系統(tǒng)后不久,她的能力與才智便開始受到領(lǐng)導(dǎo)的重視。這還不說,最令她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偏偏以前從來就讓她在學校和社會上最矮人三分的家庭出身不知從何時開始忽然變得愈來愈吃香起來了。再沒有“剝削階級”一說了,現(xiàn)在在民間悄悄流行起來的意識反倒成了“剝削有功,創(chuàng)造繁榮”了。人們說,以前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為什么那么繁榮那么富裕那么國際大都市化?后來到了五、六十年代,上海為什么又愈來愈變得清貧起來、閉塞起來固步自封起來?那還不是因為消滅了所謂“剝削階級”的緣故?
這些話,她都聽得很是入耳。
再漸漸地,甚至那些從來就最強調(diào)階級立場與觀念的黨團干部們也都開始轉(zhuǎn)向了。一般說來,他們對形勢嗅覺的敏銳度總要比常人們高出若干百分比,他們是政治學科上相對成熟的一族。他們的集體轉(zhuǎn)向是頗能體現(xiàn)出一種社會風向的改變的。如今,他們采用的手法通常是:先著手模糊自己以前曾無數(shù)次填入出身欄目中的三代勞動階級的成份,說,他們其實在祖輩譜族上的某代的某個人也曾創(chuàng)業(yè),也曾是個開過一爿半爿店鋪的小業(yè)主,又說某某的某某不一早去了香港去了臺灣去了美國?只是年久疏于聯(lián)系(當然那些年的形勢也不容你去聯(lián)系),后來改革開放了,人家尋根尋了回來,大家這才抱頭相認,淚眼對笑眼地認了這門親戚,云云。如此說法,當然叫人真?zhèn)文?。而且說多了,聽者麻木,信者也變得愈來愈稀少了,倒是湛玉,不用說,才是個大家一致公認的真貨。這令到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對她都刮目相看,更加眼露敬慕之色了,說,大人家出來的大家閨秀畢竟是大人家出來的大家閨秀,大人家出來的大家閨秀就是與眾不同,如此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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