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燈光漸漸稀落和黯淡下來時,兆正知道自己已經位于了這個城市的最西端了。
他常到這一帶來走動,那是在他和湛玉剛搬來復興路新居后不久的事。他的創作習慣是喜歡散步,而且要在與自己的性情完全融合的環境中散步。他不是個什么都急于要記錄下來的作家;也不是個嚴格按照創作計劃天天日日必須要完成多少多少的作家。他隨性而來,感覺潮漲上來時,他可以茶食無味,一連幾晚都趕通宵;感覺平息下去時,就任憑心情像黃昏降臨時的海面,靜靜地反射著夕陽金色的余輝而不思任何牽動。對世事,他也采取了這同一種放任的態度。他少年和青年時代的那種特有的敏感和懦弱都在漸漸地形變,退化為一種類似于麻木和聽之任之的性格。社會正在發生翻江倒海的巨變,但他卻始終饒有興趣地將它看作是一件處在光線幻變之中的寫生物,擺放到他的作業臺上,左觀右觀地思考著該從何處著手去刻畫它才最好。
在他生命的天空中,什么對于他都是無關重要的,除了能保持自己所需要的那種創作狀態之外。
當然,錢是另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尤其是當你從一個純理性的角度來思考它時。似乎是為了彌補一段扭曲和荒唐的歷史所遺留下來的某類心理創傷,當今的錢的概念所凸顯出來的是一種畸形的社會主宰功能。不錯,今天的兆正已有了相當可以的社會位置了,但,這并不表示他就很富裕,很有錢;錢與地位是兩碼事——至少在今時今日的中國,這種情形仍十分普遍。一個人對錢財的擁有量與他的社會定位往往不相配稱,而由此引發的感覺上的落差又往往給人生造成了某種無形的壓力,假如你是一個很在乎這一切的人的話。
但兆正似乎不是這一類人;這可能是天生的:他旁觀著他人如何在錢的泥潭中撲騰,不知怎么地,自己的心中就老也滋長不出絲毫欲望來。他覺得這樣不很好嗎?他喜愛看書,聽音樂或是在感動人的夕輝里作一次漫無目標的散步。他不打算去了解別人——包括湛玉——在想些什么?盡管他知道別人都一定會有很多東西在思考在追求在企盼的。他想,這些又與他的活法有什么相干呢?而立、不惑、天命,一個五十來歲的他竟然感覺自己已提早進入了孔子的“耳順”之境了。
有一幅畫面經常會在他的腦海中出現:落日、沙灘和廣闊的海平線,有一只小小的木船擱淺在沙灘上;周圍不見一個人影。他已記不得這是他見過的一幅攝影作品呢,還是他根據狄更斯對其小說人物漁民比果提(PIGGODDY)一家子的描述轉化而成的一種視覺印象?反正,他覺得這幅畫面很能打動他。還有一首詩。當他第一次讀到這首叫作《海邊小景》的短詩時,他的心猛烈地顫抖了:是連綿的沙灘/一排腳印/是折腰的蘆葦/生的頑強/是曬網的他的脊梁/駝的側影。/在這里,世界只剩下了/落日/海濤/風聲/蘆葦/和/他。
詩是我寫的,寫在一張泛黃而粗糙的報告紙上,在一個非常時代的一個非常的機會被他偶然讀到。連同這首詩在一起的,還有一大疊其他的詩稿。其中有一首叫《燈滅了》的詩,他至今還能記得個大概:……燈沒再亮/我卻適應了一切/黑暗在蘇醒/門、窗、櫥、柜正/悄悄隱現。/我忘了,也許再也不需要理解/光明的可貴和它/真實的意境。詩寫在1966年底,那時,我與他都還是個不滿十八歲的青年。讀到這首詩時的他的第一感受不單單是心,而是整個靈魂的震動。倒不是這首詩寫得如何好如何成熟;而是在那個時代,別說是這種詩,就連類似的文字組合也很少能有機會讀到。兆正當然立即領會了蘊含在文字表層之下的詩作者的用意,他感到暗暗吃驚,但同時也經歷了一場心靈一旦在獲的共振時的那種無可言傳的快感。其實,那時候的他自己也正在從事另類文字工作。他每天都與墨汁和白報紙打交道,常常使用一些驚世駭俗的語句以及帶上了一個或幾個感慨號的句式來揭發走資派的黑幕和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大字報貼滿了東虹中學的校園,再貼出校門,貼上街去;一時間,他變得大名鼎鼎,變成了一個化筆桿為匕首,刺向階級敵人胸膛的沖鋒陷陣的紅衛兵小將。
但是,一旦當在某個良知的部位遭受針螫后,他突然產生的是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他想:原來是這些啊,這些才是他真正希望言達的東西呢。而眼下,能寫出這些詩來的人并不是那些他在文革爆發前常常讀到的遙遠了時空的,文名赫赫的大詩人大作家,作者近在眼前,僅是一位他的同代同齡人,他的同班同學!這又讓他受到很大鼓舞,他想,他為什么不能也試試呢?這也許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滿足、快樂和收獲的。他偷偷地嘗試了好幾回。果然,他感覺自己的心中因此而充滿了喜樂;再說,他覺得自己寫得也很成功,很能讓他暗自里得意一番。于是,他便一發不可收拾,一寫便寫到了今天,寫就了一位當代名作家的同時也意外地發掘出了一座自我才能的無價的金礦。
當然,這件事是他長期以來一直保守在心中的一項極深極深的秘密,他沒向任何人透露過。有一次當湛玉偶爾同他談起了我的近況,說我都發了財了,而且還寫詩;又說,我的詩集新近將會在她當編輯的那家出版社出版。從來沉默寡言的他突然就變得滔滔不絕起來,頗令湛玉感覺意外和困惑,其實其中是有他的原委的。
他走過一幅高高的花園圍墻,有濃密的樹葉和樹枝從圍墻的頂部探伸出來。在明晃晃的街燈里閃爍著綠瑩瑩的微光。他站定了,左右前后地環顧了起來。這是他體念生活的一種習慣。在旁人看來,他的舉止似乎有點怪異,但他不會去在乎這些,他只在乎自己的感覺:在文字創作停止時,他從沒停止過精神上的創作。而且,他從來就覺得后者更重要,更不容有一刻的間斷。而他,就是在這種感覺之中一路走過來的。
他見到離他幾丈遠處有一扇黑油漆的花園大鐵門;鐵門緊閉,鐵門的一旁是一座哨崗小屋。小屋此刻已經燈暗人空,木板門窗也全都關閉上了。再過去,長長的花園圍墻的左下方洞開著一只小小的售票窗口,此時此刻當然也已經閂板打烊。小窗的上方掛著一塊巨大的雕刻著黑漆仿宋字體的銅質牌匾,曰:宋慶齡女士故居。下面還有幾行小字,記載著宋女士哪年入住此宅,哪一年遷出此宅,以及在此曾發生過什么重大的歷史事件云云。而所有這些,兆正甚至不需再走近前去,一行一行地將上述文字昂起頭來讀多一遍便已知曉其全部內容了。這一帶的街道他已來來回回地走過不知多少回了,有時是在夕輝閃閃的黃昏,有時是在細雨迷朦的早晨,有時則是在幽暗籠罩的夜色里,就如此一刻。他已經對街道兩旁所有的建筑,建筑的標徽以及特色都已了如指掌;在這一片他在他的童年歲月里曾向往無限的地段和區域,如今,他已如一條歸溏之魚一般的穿梭自若了。
然而,奇怪的是:等到跨過了某個生命階段的坎兒之后,如今,他最想回去看看的又漸漸變為了他從前生活過的那個地方了。當然,這要在他的情緒感到有某種特別需求的時候。他從來就怕去那兒,渴望能永久離開那兒;但,人生是個圓圈,不知從何時起,他的人生軌跡已在不知不覺中向它的始點回歸了。那片菜場,那條后弄的甬道,那條青磚墻的舊街,兩旁帶老虎天窗的陋屋鱗次櫛比。他如夢如醉地行走在這片熟悉的環境中,感覺童年時代的貧困與無望正躲在遠遠的某個角落里窺視著他。
有一次,他來到了一座紅磚墻剝落的弄堂的小小拱門前,他在這兒停住了腳步。他太熟悉這一片場景了:一條細窄弄道一路引導他通向前去。他恍恍惚惚地踏上了這條舊路,再從一扇后門走進去。他穿過一片嘈雜的店堂,店堂如今已被好幾檔做服裝生意的攤販所割據,幾個中年女售貨員吆喝著地招徠買客。他從店堂的前門走出來,眼前的菜場也全變了樣,帶檐棚的菜檔肉檔不見了,現在這里是一大片農貿市場;操外地口音的攤主們將魚呀肉呀蝦呀蔬菜呀鋪滿了一地,從早到晚,這里從沒有歇市的一刻。
他轉過身來,開始向著身后邊的那些店鋪打量起來。灰褐色的水門汀墻柱上還模糊可見昔日的店標。有一個獨眼老人躺在一張摺椅里,他略帶哮喘聲調的濃濃的蘇北口音從兆正的背后傳來。他說,你這是在找誰家啊?兆正掉過了頭去。他向他笑了笑,并沒作答。他發現老人的身軀佝僂,皮膚干癟而且爬滿了皺紋。但他不難從這具年老的軀體中,找到它昔日也曾高大魁岸的影子來,然而現在,它只是像個小孩似的卷縮在那張尼龍面的摺椅里,顯得可憐而無助。他想,這難道也是生命循環的另一類形式?老人用那單只的黃濁無光的眼睛望著他,模樣與神情都顯得有點猥瑣。兆正依稀地記起了誰來。
他決定再次轉回臉去,繼續辨認殘留在門楣上的黑漆字形:南北干貨,山珍海味;價格公道,童叟無欺。其實,字跡早已斑剝得無從辨認了,兆正之所以能認出來,一大半是靠他遙遠了的記憶的相助。“儂找的是這一家啊?——這家人搬走已經有好多年啦,他家的一個女兒還嫁到了香港去——香港!”老人又在兆正的背后自說自話地咕噥起來,還在“香港”兩字上加重了語氣再說多一遍,似乎其中隱藏著什么玄機一般。
兆正不得不再次掉轉頭去,他向老人略略點動了一下頭。表示著:謝謝,我領情了;或者:是的,我也聽說有此事了。其意曖昧。之后,他便迅速離開,他不想再與那老頭搭訕多點什么了。
這是發生在他再次見到雨萍后沒幾個星期間的事。這么多年了,在這之前,他從沒回去過,而在這之后,他又開始經常回那兒去。仿佛那次的他與她的重逢是他累積生命記憶的某條分水嶺。
事實上,他常回去那兒的原因之一是他希望能找尋到某個已經遺失了的記憶細節。他曾經記得有過那么一回事的,但后來,當他認真回想起來時,又似乎覺得沒有。而沒有,是因為他找不到那件事確鑿存在過的任何證據。
他一次又一次地將那些十分稀薄了的印象串聯在一起,并將之強化。最后,竟然使那段情節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在那段情節中,雨萍是站在她家的店堂門口的。那時,他似乎剛要離開,她喚住了他。這是在他畢業分配后不久,去崇明島屯墾圍田的前夕。那段時期,他正進行著緊張的行李打點工作,而雨萍幾乎天天到他家來,與他的母親一塊兒為他作出發前的準備工夫。
雨萍站在門檻上望著他,他轉過身來。他見她的手中握一包用舊報紙包裹著的什么。她只說了聲:“兆正表哥……”便言止了。他不望她的眼睛,自從那次之后,他便回避與她的那種目光對峙。
“……我替你打了件毛衣,是雙料的,”她終于說道,“崇明島上海風大,毛衣最實用了;既能御寒,又不會影響干活。”
“謝謝。”他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包東西,剛想離開,突然想起了什么。在那個時代,毛線是憑證供應的,而且每個人的份額都十分有限;有時全家人全年的份額加在一塊還不夠為一個人添置一件新毛衣。不憑證的貴價品當然有,但對于貧寒的小市民來講,這種價格等同天價。而他是了解雨萍家的家境的,雖比他家要強些,但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住在他們那幾條街上的幾乎沒有一個是有錢人。再說,雨萍也沒有工作,她自己還是個病休青年,要靠父母來供養。
他變得猶豫了,他將包裹提起來:“哪……?”他的意思很明確。但他見到雨萍的眼神突然就變得很明亮很有光彩(這時候的他已不得不望著雨萍的眼睛了),她說,你回家打開看了,不就知道了?
他回到家中后就將紙包打開了,里面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件毛衣。毛衣是雜色的,袖上背上都綴滿了密密麻麻的線結。他猛然想起了最近他有好幾次因事去雨萍家時,老見到她不是在黃燈光下打毛線,就是坐在床沿邊上擺弄著那一團又一團的絨線的線頭。她把斷絨線先像梳辮那樣地一小節一小節地辮織起,完了,再在其盡頭打個結。她干這事干得極其有耐心。“你都在忙些什么呀?”他問她。但表舅母代她的女兒向兆正作了解答。表舅母說,雨萍是在四川北路的一家廢舊商品處理店排了好幾個鐘頭的長隊才買回了這么一大堆斷毛線頭來的。這東西的好處是一不需憑證,二價錢便宜。雨萍希望能用它來打織一件毛衣。說罷,舅母還朝他意味深長地一笑,讓他感到有些莫明其妙。現在,他明白了,原來雨萍干的就是這件活兒。
他當下都有點感動了,他提起毛衣來,對著燈光細細看。毛衣很厚,也相當地重,因為毛衣編織得很寬大—太寬大了,假如他穿出去的話,他想,它的下擺會過膝,袖口也會遮到手背上來的。二十多年后,有一次,他隨一個代表團去巴黎參加中法文化藝術節的交流活動。當他們一團人去參觀蓬皮杜藝術中心的時候,他也見到過一件類似的“千結衫”。他在這件很現代派的展品前驅足良久,直到他的全部團友都走光了,他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他在琢磨:那位法國藝術家在創作這件作品時的靈感出自何處?他與他有過類似的經歷嗎?
但最后,兆正還是決定把那件毛衣留下,他沒將它隨身帶到崇明農場去。動機其實也很單純,他怕別人笑話他;穿一件用一大堆廢線頭編織起來的毛衣,不正好說明了自己的寒酸和貧窮,還能說明什么?在當時,他不會想到再多的什么了。
當他再度想起要把這件“千結衫”找出來的時候,日子已經流淌過去好多好多年了。
那一年,他剛在香港與雨萍見了面,在搭機回上海來的一路上,他都在想著這件事。他好像記得有過那么回事,但時隔久遠,記憶變得朦朦朧朧的只剩下些幻覺式的片影了。回家后,他在衣柜中東翻翻西找找,但毫無結果。最后,他記起來了:這毛衣(假如真有的話)一定是在他母親留下的那一堆遺物中。如此判斷的理據是:只要是雨萍送給他的東西,母親一定不會隨便扔掉,她會將它保存好的。
母親是在前幾年過世的,他回老家去了一趟,善了后,又將母親留下的那些物件整理了一下,離開故居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而那一大箱幾小包從老屋帶回來的東西,他也記不得是往家中的哪里一擱,就再沒去打開過。現在想起來,卻又找不見蹤影了。
他不得不請教湛玉,他說,你有沒有見到過有一件毛衣?他又將他印象之中的毛衣的模樣形容了一番。但湛玉十分困惑地望著他:“毛衣?什么毛衣?”她說道,“你母親留下的那一大堆垃圾都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一樣也不會少,你自己找去吧。”
湛玉說這話的時候,正坐在客廳間的一張單人沙發中看書。也是在浴后,也是在夜晚——而且,還是個晚春時分的溫暖潮濕的夜晚。但現在,家中的氣氛已明顯與前幾年不同了。湛玉已很少再穿她的那套寬身的浴袍了;她一般都穿一套長袖褲的睡衣,將自己的手臂與小腿的部份都遮蓋起來。拖鞋倒還是那雙輕質泡沫底的,大約因為著起上來舒適輕便的緣故。她交叉著兩腿,直直地坐在那兒,一個人占據著一張沙發。她一邊不停地用左手將散落到前額來的發縷掠到耳后去,一邊十分專注地看著一本書,她的右肘支撐在沙發的扶手柄上。客廳里沒有人,也沒有任何聲息;秀秀在她自己的房中做功課——或者已經和小保姆一塊兒熄燈就寢了。兆正在他自己的書房里工作。后來,他從書房中走出來,走到走廊的盡頭,便收住了腳步,他望著她。等到她也抬起頭望到他時,他才趕緊開口問了有關那件毛衣的事。
湛玉說的“那里”是指他家那套公寓單元中的一條后走道。后走道經廚房而過,通往單元的另一扇邊門。這是幾十年前租界時代高級的住宅公寓常有的建筑格局:邊門既可以充當防火通道,也是平時雜物的運輸、堆放以及下人們的進口處。邊門向著外走廊拐了一個彎的另一方向開啟。只是如今的社會再也沒有上下人之分,一切人,包括小保姆,出入從來都使用正門,邊門于是乎便成了一種多余的設施,長年上鎖,而后走道因此也演變成了單元內的一截盲腸,成了堆放雜物、舊什和棄料的地方。
其實,兆正自己也很少會上那兒去——自從搬來之后,他還不知道去過那個角落有幾回?——他摸黑走進去,按亮了走道里的電燈。電燈是一只高懸在天花板上的赤膊燈泡,周身上下都積滿了灰塵,光線昏暗得來像只惺忪迷朦的睡眼。他用力挪開了一件件笨重的舊家具,拖出了母親留下的那只花格圖案的帆布箱來。他打開箱子,見到箱內的物件有條不紊地疊放在里面。他能想像當年母親將它們一件又一件收放進去時的情景。他看著那一件件熟悉的衣物在眼底下呈現出來,童年的歲月便又一幕幕地再現了;他甚至能聞到母親身上的那股溫暖的氣息,他想,這不就是那股最能為童年的他帶來安全感的氣息嗎?然而現在,他連細細品味這一切的心思都沒有,他急吼吼地將物件一一翻騰出來,直搗箱底,然后再一件件地塞回去。但他沒能找到他所要的東西。他在周圍的雜物堆里再翻騰多了一陣,結果仍然是一樣。
假如說他的這次尋找,還有什么意外收獲可言的話,那是他發現了一本他自己的散文作品集,竟然與一厚疊棄書和過期的刊物堆在了一起。這是他最滿意的作品集子之一,前幾年由北京的一家出版社出版。集子里收集都是那些年間他在全國各報刊上發表的性靈散文,雅典飄逸又不失深刻和人情味。封面是一幅歐羅巴的田園景色,有清流和野花,遠山的輪廓朦朦朧朧。這是一幅他親自選定的油畫作品,他將它想像成是貝多芬第六交響曲的畫面意境的體現。
它怎么會在這兒的呢?他打開了書的扉頁,上面有他親筆的題字。他寫道:秀秀……之后就沒什么了。他只是用他拙劣的畫技畫了兩顆心,一顆大,代表他自己;一顆小,代表女兒;兩顆心互相緊貼著,一半是重疊的。下面有一行小字:永遠深愛你的爸。
他記起來了,那天,他收到了第一批樣書,心情特別興奮,特別希望能向誰表示點什么。他想到了女兒。而那年,秀秀還在念小學,她還讀不太懂書里的內容。送書,應該說,只是他作為一個父親的單方面的心情行為。他把書合上了,他已經有幾分明白了書為什么會丟棄在這里的原故了。
他頂著一頭的蛛網和一身一手的塵土從棄物堆里站起身來。他拍打著雙手,動作緩慢得有點夸張。他從那條后走道里退出來;熄燈,再拖著腳步回書房去,手里卷握著那冊散文集子。只是在此刻,他腦屏幕上的那件毛衣的模樣反而愈顯愈清晰起來了——它從沒像現在那么清晰過:包括它的色澤、式樣、長短、質感,甚至某個部位上的放大了的細節。他不知道,這仍然是他的一種想像呢,還是他的記憶功能在關鍵一刻的回光返照?反正,他現在已經能肯定:那件毛衣確實在他的生命中存在過。
但,它又會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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