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兆正這個名字和那個相對應的形象開始在她白茫茫的感覺的背景上逐漸變得突出和清晰起來之前,學校生活對于湛玉來說,始終只是毫無吸引力可言的白開水一杯。
是的,她很出眾,無論是外貌,學習成績還是師生關系。但她從來就沒將周圍對她的贊揚和羨慕的目光太當回事。她從小就在接受這種目光,她覺得這很自然,是理所當然的,這是一件只需要她去領受,而不需要她去考慮如何作出回報的事。
升入中學了,她正在經歷一個女性一生中最重要而又敏感的生理與心理時期。贊慕的目光非但依舊,而且似乎更稠密更熱切了,她當然感到高興和滿足,但卻不會因此而讓她對學校生活產生出什么特別的興趣來,她天生有一股子傲氣和貴氣;其實,她的貴氣也來自于她的傲氣,她的傲氣正因為她有了這股貴氣的緣故。從骨子里頭來說,她從沒看得起在她周圍的一切人,盡管她平時很合群,受老師稱贊也受同學包圍,但每個人都能感覺得出來他們與她之間的一種不可克服的距離感。可以這么說,保持在一定的相處半徑之外,她是她,是一個美好可愛的她;但一旦進入了這個半徑的范圍之內,她便產生了一種排斥力,她成了一個不同的她。
但湛玉似乎很滿意自己的這種生活方式。她有一種天生的悟力,她懂得如何讓自己保持一種最有利的心理狀態,如何突出在一個具有相對高度的位置之上,讓別人可望卻不可及。為了達至這么個目的,有時付出些孤獨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再說,她也喜歡適度的孤獨,她以別人看不透她,而她卻能一目了然地看通她周圍每一個人的內心世界(至少她認為如此)為快。
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中國大陸的學校生活是緊張而又枯燥的。緊張是指學校的教學課程,而枯燥則是指意識形態的模具在剔除了一切娛樂的雜質之后,對青少年活潑天性的壓抑、調校以及灌鑄。在那些年代中,學校的實質最高當局是黨支部,而班級則是團支部。它們對每個學生的評斷標準無非是“紅”與“專”的兩把尺子。只專不紅或只紅不專都不會是黨和人民對每個學生的要求。然而,又紅又專的個例事實上又絕少有,這更多是一種理想境界中的存在。至于說,紅與專的兩重標準究竟應各自占有多少比例,這不僅團支部說不上,黨支部也說不清,就連市委和北京中央也都不能絕對地說出個定數和定量來,這要根據國內外形勢變化的需要來決定;根據最高領袖的最新指示或最新講話的精神來決定。
在那個政治主宰一切的年代中,社會對是非的衡量準繩是恒處于浮動中的。以今天的眼光來回首,這或者是件相當可笑而又可怕的事,但每一個實際生活那個時代的身歷其境者,哪怕只是個剛諳世事不久的青年學生,都不會有這種可笑或者可怕的感覺,對他們來說,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他們都已完全適應了那一套,適應了一種說變就會變的政治風向和氣候。湛玉當然也不例外,小小的年紀,已過早地學會了如何看待世事以及人心表里不一的那套為人處世技巧了。然而就小環境而言,她則更比別人擁有多了一把尺度,而且還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那便是她的亮麗、出眾和討人喜愛。所以她從來便是個自信心十足的姑娘。
有好幾個學期,我都是與她同坐一張課桌的。后來有一次,她連說帶笑地同我聊起了幾十年前我們當學生年代的那些陳年往事。她說,那時政治運動連綿,一次又一次地,把人心都搞麻木了。一遇有什么形勢上的新課題,全校的高音喇叭和有線廣播匣便一齊上陣,高聲吶喊,其火藥味之重,力度之大,似乎美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動派和蘇聯修正主義分子就在他們出拳便能擊中的對面站著呢。而東虹中學的黨支部里更是通宵達旦燈光通明,人影幢幢。仿佛黨支部成員們都在面對著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研究如何打贏一場能夠解救全人類還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難人民的偉大戰役一般。于是,她便笑。她說,他們請來了各式各樣的人:工人,農民,“好八連”戰士,老校工胡伯,來作形勢報告,來作憶苦思甜報告,來作毛主席著作活學活用報告,他們把戲愈演愈逼真,他們同仇敵愾,他們刺刀上插;他們摸不著美國人的屁股,倒逮著了現成的兩個目標,那便是你與我。(她再一次幽默地笑了,神態輕松,仿佛她不是在談論一個嚴酷的時代,而是在講述一幕荒誕劇里的情節。)那時候的政策,表面上是不可以歧視出身不好的子女的,但實質的掌握上當然不會是那樣;于是他們便來一個話中藏話,瞅東打西,說這指那。他們說,剝削階級人還在心不死,他們反動的意識形態就存在在我們的四周,時刻準備來腐蝕我們,來與我們爭奪下一代;又說,有人經不住資產階級糖衣炮彈的轟擊,已經倒下,階級斗爭是復雜的,是你死我活的,是無處不在的,我們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啊;再說,帝國主義修正主義不就將希望寄托在你們第三代人的身上嗎?這是美國的杜勒斯講的,這是蘇修頭目赫魯曉夫講的,我們決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了!等等,等等。這些話隔了遠久的時代鴻溝聽起來有些耳熟有些陌生更有些滑稽,但當年,人人個個不也就那么地全情投入來扮演荒誕劇中的那個社會指派給他(或她)的角色的?但湛玉說,她倒從來就沒把這些太當回事。——真的,從沒。她表面上裝得溫順,心里裝的卻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因為她從來就有她學校生活之外的另一片廣寬的生活天空的。但是后來,學校生活的天空開始變得愈來愈色彩斑斕起來了,那是因為她在某一天突然意識到原來有一個從前她從沒去留意過的他已不知在何時走進并實實在在存在于她的生命之中了,他以及他的一切開始像潮汐一樣不可阻擋地一寸更越過一寸地漫漲進她心靈的那片河床之中來。她的那個充滿著水一般柔情的少女的年齡是一個不顧一切的年齡,她覺得,再崢嶸的歲月再冷酷的現實再一切的一切也都因為他的存在和她自己的幸福一刻的到來而被美化被感化被柔化和被神奇化了。
兆正當然不是那種藏有某種深深心機來誘發她注意力的男同學——事實上,這種手法于她也不會有用。相反,他從不在她面前表演些什么,或作出任何夸大的舉動和行為來吸引她。他默默無聞,他若隱若現,他只想以他獨特的方式來作出一種感情上的自我享受而已。但想不到的是:奏效的正是這種方式。能觸動她少女心事深處最隱蔽那一點的磁力場范圍極有限,可能也就是這么一圈,而他偏偏就踩在了這條半徑線上。
湛玉開始留意他了,留意他的遲到,留意他的早退;留意他做體操時的動作,留意他緩步經過操場籃球架時的那副恍惚而又沉思的模樣。她甚至留意他如何在課間操后隨著一群瘋瘋打打的同學們一起涌進男廁所去,然后再側著身子擠出來,默默地,一個人回教室去。每朝上學,她一般都準時到校,第一堂課起立時,她眼角的余光便會下意識地朝她斜后方的那個座位上掃一下,假如發覺那兒是空著的話,她的一顆心便會立即被提了起來,老師在講臺上講點什么她都聽不清楚,好像這是一件與她有關的事。一直到他被值日生沒收了校徽和紅領巾的身影狼狽地出現在教室門口,然后再在老師與同學睽睽眾目的交錯之中鼠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她的心才會擱回原處去。這是一份她額外要讓自己來承擔的罪,然而,她卻承擔得驚險又饒有滋味,她覺得每天的學校生活反倒因此而令她向往了起來。有時候,她的第六感覺告訴她,他在她的身后邊的某個方位上脧她呢,她找一個向后排同學借橡皮的機會突然回過身去,但她見不到什么,他那似瞧非瞧似認真非認真的目光并不對準誰或對準什么。她感到自己的臉頰呼地燒燙了,她少女矜持的自尊心給她自己給刺傷了。
她決定從腦海中將他的影子剔除出去——他算什么?她想。隨后,她便在心中計算出了一筆“他不算什么”或“他算不上什么”的細帳來。這筆細帳和兆正在悄悄拿自己與她作對比時計算出來的那一筆帳幾乎完全等同。只是這種事一旦發生在了少男少女們的身上,是絕不能靠冷冰冰的理智推理來達至結論的,結論往往是純感情用事的產物。她還鬧不清原來自己情竇的種子已在悄悄萌芽,在這春天的濕潤溫和的夜晚,無聲地抽芽無聲地破土,即使理智的大青石板再壓著,這一充盈著生命張力的愛的胚芽也會不顧一切地貼地鉆行,為了最終能冒出頭來。因為它的天性是渴望雨露渴望空氣渴望自由渴望能向著藍天和陽光姿意地展開那一點一瓣的枝葉來。
入夏了,而這一天也終于來到了。
是湛玉自己向大隊輔導老師和班團支部提出的,她說,就讓那次畢配的交心會到她家來開吧。一則她家地方夠大,二則她明白到自己出身剝削階級家庭,所以她希望……言下之意,她都有些那個了。但她吞吞吐吐地并沒說清什么,其實她也說不清什么。她在心中說道:剝削階級,剝削階級又怎么啦?她素來就把自己與自己的家庭看作高出別人幾個檔次的,她不愿那些她瞧不上眼的同學們到她家里來,亂哄哄的,還污染了環境和空氣。但這次不同,她是暗暗地懷著另一個目的的。然而,學校以及團支部方面都覺得很滿意:她的主動請求表明了她已有所認識,她正向又紅又專的道路上邁出了一大步。她這么個同學,品學兼優,師生關系和影響都好,就欠家庭出生這一條,如此一來,不正說明了我們按照黨的政策培養革命事業接班人和向資產階級帝修反爭取下一代的成功,還說明了什么?
但她心里頭裝著的全是他。
她一會兒估計他會來,一會兒又估計說,他或者不會?父母都上班去了,她一個人留在家中,摸摸這理理那。她將一張朝窗口而放的彎腿的單人沙發挪了挪正,并將它扶柄上的縷網紗墊重新鋪了鋪好,又東瞧西瞧的,心中充滿了焦慮和盼待。此時此刻,她的那尖情竇的嫩芽已探到了青石板的邊緣了,它“嘶嘶”地蠢動著,熱切地想象著外面的世界將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湛玉家住的弄堂是一條寬闊而安靜的弄堂,由二、三幢紅磚的法式老洋房所組成,她家占有其中的一幢。從二樓主臥室的室內露臺上望出去,恰好能望見從弄口通進來的那條沙礫路。她站在露臺的拱型的磚框下望著眩目的早晨的太陽如何一寸寸地將金絲樣的陽光鋪展進室內來,而家中的一切物件也因此都生輝了起來。每朝的這個時候,她很少有一個人在家的。因此,她從來還不知道原來早晨的家中會是如此美麗的。弄堂里安靜極了,馬路上也一樣。對馬路的那家街道工廠已經開工,煙囪里有淺藍色的煙縷冒來,在這初夏的沒風的早晨緩緩地升上去,然后散開。平房的車間里有“咣當咣當”的機器聲傳來,而鴿群一批批地飛過來,弧繞出一個漂亮的轉彎,再在水塔的平頂上陸陸續續地降落下來。
她在窗前站了有好一會兒,心中愉悅得都帶點兒感動了。時間還早,她想,她應該先去洗個頭。她走進浴室,找出了一枝她母親平時用開的洗頭膏來洗。洗完了頭,她又回到正房里,臉蛋紅樸樸的,濕漉漉的長發披垂了一肩。她從玻璃柜里取出了一瓶母親在禮拜天或假日里才搽的檸檬霜。她聽母親說起過這種護膚品,很貴,六塊多錢才這么一小瓶。但她最喜歡這香味了,清清涼涼,悠悠遠遠的,聞一聞便會令人產生一種想象。她將檸檬霜在自己的臉頰上抹了點,還有脖子上,便幻想著這種香氣已彌漫全屋了。剩下那一頭長發了,她走到窗前,用干毛巾將它們一寸寸地揉干了。但她不想再辮出她往日的發型來,她東找找西找找,在父母的床頭柜下她找出了一疊“長影畫報”來。其中有一本的封面人物是電影“阿詩瑪”里的那位女主角。她一身傣族姑娘的打扮,長長的秀發盤結在頭頂上,露出了半截白色的脖子,她的笑容甜甜融融的,迷人極了。湛玉決定也采用這種發式。其實,她從沒這般梳過頭發,但她聰明又手巧,不一會兒,居然也擺弄出了個模樣來,她又找出了母親前幾年用過的一只黑烘漆的大發夾來,往發髻上那么一夾;她走到豎衣鏡前,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有點驚訝,但她還是滿意地笑了。
湛玉對著鏡子站了又有好久,她很想將自己再瞧多一會兒。隨后,她便發覺有問題了。問題是:因為是在家中,又剛洗過頭,她的上身雖已換上了小包袖口的襯衣,下面仍還穿著大褲腿的睡褲,腳上拖了一雙半透明的硬塑質拖鞋,是半高跟露趾的那一種,有大半個肉白的腳背都暴露在外面。而且,由于睡褲不夠長,連著腳背和腳踝部分的半截小腿也都露了出來,圓圓潤潤的,都有些女人成熟的韻味了。該不該作些修改呢?但她不想。她也說不出個明確的理由來,不知怎么的,她只覺得這樣的打扮更稱她的心。
不一會兒,她便知道同學們來到了。這是因為街上和弄堂里都很安靜,人還沒到弄堂口呢,喧嘩之聲已經傳來。她太熟悉那幾個頑皮的男同學的如雄雞初啼般的聲調了,沙啞、粗糙、刺耳,但偏又喜歡吼得特別大聲。平時,每日的課間體操后,他們便是這樣地堵在男女廁所的通道間,用笑話和眼光來向路經的癡笑著的女同學們傳遞點什么的。她跑到窗口的邊上,見到人群鬧鬧哄哄地已經進弄堂來了。從沒人來過她家,自然大家都很好奇,她見到同學們指指點點,猜測著那一幢房子的哪一只窗口應該是她的家。
她沒讓同學們見到她,她躲在一根露臺的紅磚方柱后面,從那里,她能清楚地見到進弄來的都有些誰。但她并沒有看完,因為人群三五一茬、二四一堆地陸陸續續進來,她的擔心是:當她還沒能見著那最后一個進弄來的是誰的時候,那第一個來人已在她家的柚木闊把扶梯口上樓來了。于是,她便復又跑去房門前的扶梯口上,在那里,她擺出了一副歡迎同學們來她家作客的樣子。
那天,湛玉很興奮,連天天都與她見面的同學們也都感到她興奮得有點異樣。其實,當她站在扶梯口上將同學一個個地迎入她家正房去的時候,她的情緒緊張到了有點幾乎連心臟都要從喉嚨中跳出來的感覺。終于,她見到兆正了。他拉在最后,甚至離開那最后面的那茬人還都差了二三步梯級。他孤單單的一個人,沒同誰,也沒誰同他,作伴。然而她卻長長地舒吐出一口氣來,她覺得她一早上的努力與心思終都有了個回報。
兆正還是那副模樣,用眼睛望著梯級,一格格地踏上來。她用眼光來估計著,丈量著他那下垂的目光現刻應該接觸到她的拖鞋尖了,然后一寸一寸地,她讓自己從腳到頭地展現到他的目光之中去。當他的目光完全的,正面的觸及到她的目光時(這種機會之前極少,甚至可以說從還沒有過),她笑了,她已忘記她當時都說了些什么了,她只記得,她笑了。因為她見到他的兩眼突然放射出異彩來,她想,她終于抓著了他的眼神了,他的那兩扇將他心底的密藏透露出來的靈魂之窗。
就這么通上的電,歡樂與希望的彩燈一下子全點亮了。就這么一次的這么個霎間,人生的節日前夜有時比節日之本身更令人難忘。后來有一次,湛玉已忘了是在一種什么樣的環境以及對答的上下文中,反正那時的兆正已當上了他的作家了,而且還有了點名氣。他問她:當年,她究竟歡喜他些什么?她想了想,答道:“你有點憨,但憨得可愛。”這倒是真話,再多的,她也說不出些什么來了。她對他,從感覺到感情,如何一寸寸地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幾十年后,又從感情到感覺,如何一寸寸地從西邊的地平線落山,只留下了一片青冷色的回憶的天空,所有這一切都是一團謎,一筆連他倆自己都說不清楚的稀里糊涂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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