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常常縈繞雨萍的夢中場景是故居后弄里的那條狹窄而悠長的甬道,一直朝著弄堂口的那片有陽光透射進來的方向通出去。甬道的路面坎坷不平,陰溝明渠沿墻邊蜿蜒而行,因為經常有菜皮餿飯和爛布巾淤塞了溝渠的緣故,甬道間總是彌漫著一股酸溜溜的臭味。甬道兩邊暗紅色的磚墻面對面地相距很近;斑斑剝剝,凹凸不平的墻面上涂鴉滿了弄堂小子們用拾來的粉筆頭繪制的大型“壁畫”。有圓腦袋大嘴巴的“流浪記”中的三毛的形象,岔手張腿地站在那兒,手指頭畫得跟胡蘿卜桿一般粗;也有第三次“世界大戰”時的激戰場面,坦克飛機軍艦全面出動,一枝正在射擊中的卡檳槍噴射出火焰來,說是“砰!”地一聲響,頭號帝國主義份子,美國國務卿杜勒斯便應聲倒地了。還有一些表達頑童們強烈意愿和深奧幽默感的口號,諸如“打倒狗腿子張三!打倒跟屁蟲李四!”或者“阿三——老鷹來咯!”(什么意思?至今都是一句讓我,可能也是讓雨萍,困惑不解的晦語)諸如此類,與里委會干部張貼在墻上的“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三面紅旗萬歲,萬萬歲!”的嚴肅的政治標語并立而存。
其實,這里只是雨萍家后門開出去的地方。她家的前客堂充當一家賣南北干貨的店堂。前門開向一片菜場,菜場里密密匝匝的攤檔幾乎淹沒了全條人行通道以及人行道邊的各種店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沒有一天這里不是垃圾狼藉,臭氣薰天的。而這類鋪子,其實,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沿街面的店鋪。外人無法發現它們,只有住在附近的鄰居們才會在生活上有需要時,上店來油鹽醬醋肥皂草紙的作一些日用品的添補。
雨萍記得,她家隔壁是一家叫作“白玫瑰”的理發店。總共也不過二、三把銹跡斑斑的理發轉椅,卻在門楣的廣告上標榜說:歐美最新設備,美發權威,云云。
理發店的老板是個高頭大馬的男人,瞎了一只右眼;后頸脖子特粗,好像整日負累著兩大團的肉瘤。老板娘瘦小,但很兇也很潑,人稱“雌老虎”。與老板兩個吵起架來,總是一個站當街,一個隱沒在店堂的陰影里,用蘇北話互相對罵。老板說,他要操盡老板娘家的一切女人;而老板娘則說,她將老板家所有的祖宗都掘墳三尺,千刀萬剮,碎尸萬段。如此等等。
正對她家前門的那兩攤菜場的檔口,一邊是豆制品專賣柜,另一檔則是屬于蔬菜組的。每朝,在她父親卸下了店鋪的排門板后,坐在店堂柜臺后的那張高腳凳上朝外望去,整個早晨連上午,占據你視野的全部內容就是那個賣豆腐的女人的兩枝白裸的腿棒子在那兒不停頓地跺動。后來,就到了三年困難時期。那攤豆腐檔換成了肉檔;白腿也就換成了兩條臟兮兮的黑毛腿了。一個脾氣暴躁的男人永遠舉著一柄亮晃晃的斬肉刀朝著那一大堆擺在肉案凹洼間的鮮血淋漓的雜件劈砍下去,嘴里不停地罵著粗口。其實,那些年的肉檔上也根本沒啥東西可供出售的。所謂那堆血淋淋的雜件也無非是一些碎豬骨、碎牛骨和一些家畜的內臟之類。還有幾只通紅通紅的豬腦袋掛在攤案之上,死豬頭耷拉著肥大的耳朵,瞇著眼縫,似笑非笑,讓人見了心里發怵。
然而,即使是為了這些食物,小菜場里排隊爭購的人潮,每早從三更天開始已經涌動和鼎沸起來了。尤其是在那個粗暴男人的肉檔跟前,幾乎每天都有人為了爭購那一斤半斤的死豬頭肉而出口相罵,甚至傷了人被扭送派出所的,無所不有。那些年月里,雨萍家幾乎沒有一晚能睡上個安穩覺的。她一家都睡樓上,而她家的前樓就挨著豬肉檔的檐篷頂。每天從半夜里開始,菜場里的鬧罵聲就會從窗縫里鉆進屋里來。年久失修的木窗欞每一扇都存有很大的縫隙,別說是聲浪了,就連寒冬夜里的西北風也都能“嘶嘶”地直灌進來。
那時,雨萍正念小學。清晨四點多,大人們起床之后也就把她給叫醒了。每天都是相同的一套作業程序:涮馬桶,生煤爐,洗被單,煮泡飯。當她拎著書包上學去的時候,時鐘也差不多快近七點了。
中午,她回家來。菜場里已空蕩蕩的沒有什么人了,一大堆一大堆的垃圾清掃在一塊,堆砌在道路的兩邊,有些又再度被人踢散和踩開了去。豬肉檔的斬肉案現在已被一群弄堂小子給占領,成了乒乓賽臺。他們在桌子的中央擱一枝底中位騰空的竹竿,各人手握一塊硬板球拍,站在了肉檔的兩端,拉開了決賽的架勢。他們臟污油垢的書包吊在早晨掛豬腦袋的掛鉤上,悠蕩悠蕩。
即使是大晴天,菜場的地面上也是濕濕洼洼的。被千百人腳踩過后的爛菜皮里滲出來的黃水流淌了一地,空氣中永遠彌留著一股爛菜皮與餿豆腐的氣味。而每一天,雨萍就是從這股濃濃的氣味之中,穿過攤檔與攤檔之間預留的窄隘的通道,又從那攤肉檔的篷檐邊上繞進去,最后,再從那些正處于鏖戰亢奮狀態中的“種子”選手們的邊上小心翼翼地擦身而過,回到自己家中去。
這是一幅她童年的熟悉不過了的生活場景。而那股氣息,聞慣了,也就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非但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反倒變成一種珍貴的“家鄉”氣息。多少年之后,當她一個人靠坐在香港半山豪宅的那間寬闊的客廳里時,她還經常會懷念起這一切來。她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的嗅覺又在下意識地搜尋點什么了。她似乎又能聞那股氣味了,若隱若現,但終于還是消失。她坐在那兒,追蹤著那股變得愈來愈稀薄了的氣息記憶,感到彷徨感到惆悵。
然而,菜場情景也并不是一直如此叫人生厭惡的。夏日納涼的夜晚,便是那兒的最富于生活情趣的時光之一。在雨萍的記憶里,這都是屬于那段悠長的似乎永沒盡頭的暑假的日子。不用上學,晌午時分外面的街上日光如烤,她放下了竹簾,再將前樓的地板先濕濕地拖上一把,然后便攤開一張草席來,就地而睡。一切陰陰涼涼的,即使有日光,也都隱隱綽綽;周圍很安靜,她悠悠地打著蒲扇,午夢中有蟬鳴聲。然后便開始近晚了,日頭西斜。住在她那條街上的人,通常都是早早地吃完了晚飯,洗好澡,便一人提一張板凳握一把扇子,走到屋外來乘涼。天色還早,天空還十分亮堂,但菜場檔口的篷檐下和過道間都已擠滿了納涼人。斬肉臺上也坐著人,都是些上半身打赤膊的男孩子,一條平腳褲,兩枝細腿晃蕩晃蕩。女孩子們矜持些,她們一般都靠人行道邊而坐;或是圍坐在檔臺的四周,或索性移凳坐到上街沿去,三個一堆五個一茬地在那兒說笑。納涼是一項很重要的社交形式;在那個時代,坊間的真、假或半真半假的傳聞和社會上的資訊一般都是依靠這么樣的一種媒介渠道來傳播的。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從檔口的檐篷與檐篷之間的縫隙里能望到墨藍的天空上閃爍的星斗。有人開始講鬼故事了,于是,男孩女孩都向那個講故事的人坐攏過去。有時候,故事講到緊要關口,就有哪個調皮鬼的男孩子偷偷地鉆到了臺肚底下去。他伸出手來,往某條女孩子的小腿肚上猛抓一把。續一聲沒命的尖叫之后,便開始了長時間的哄笑與咒罵。
兆正表哥往往就是揀這樣的一種夜晚不期而至的。
而這,也是雨萍最驚喜之一刻了。表哥大她三歲,因而在學業上也高出她三個年級。從小,她便是用一種高山仰止的目光來看待表哥的。再說,表哥就讀的東虹中學是他們那一個地區每一個青少年都向往能入讀的重點學校。每一次,當她在她的那些女同學間一談起她還有個在東虹中學念初中的表哥時,她們都會一個個地眼露羨佩之色,這又令她的心中不由得蕩漾起一片樂滋滋的自豪感來。
表哥家住得離她家不遠,走到菜場的盡頭,望過兩條街之外,就能望見他家住的那條街尾最末排最末幢的那間平房了。圍墻是青灰色的,緊靠圍墻搭建了一攤自行車的修車檔。一個考不上學校又不肯響應政府號召去新疆屯邊的社會青年在那里設攤修車混飯吃。他風雨寒暑都坐那兒,膝蓋上攤一塊油帆布,他用一只鋼絲刷,整天在那兒搓搓擦擦地,替人補胎。他的面前擺著一只舊的搪瓷臉盆,臉盆里長年累月盛著一盆臟水,永遠就是那么只盆,那么點水,那么深淺,那么骯臟,雨萍想,這水一整年也未必潑換一次。
再過去,雨萍就望不見再多的什么了。但她知道,修車檔的對面有一座帶一截水泥檐遮的露天小便池。(有一回,姨媽差使人到她家來喚表哥回家去,并囑咐讓她也同往,說是有什么活兒要等她去幫手一塊兒干的。經過小便池的時候,表哥說,他這就好,讓她在一邊等他一等。她,于是就站在那位修車人的檔篷底下的那盆臟水邊上,望著表哥的帶些動作的面壁的背影,她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但她見到幾乎所有的過路人都打那兒經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個個地都是一副熟視無睹的模樣,于是,她也就不感到什么了。)小便池的邊上是一座“給水站”。夏日的下午,近晚時分,那正是家家戶戶的洗澡的高峰時間,“給水站”外排滿了提桶拎水的人龍。一個裸露著四條短而壯的胳膊與小腿的胖女人赤足站在汪汪的一片水洼中,使用一根粗橡皮管替人放水,她的雙腳在透明的水中浸泡得雪白雪白。
盡管從前門來她家說不定還會更近一些,但表哥喜歡選擇的路線往往都是從后門進來。他先自那條細長的弄堂甬道間通過,再穿過她家的店堂間,在那兒,他喚了一聲“舅舅”和“舅媽”之后便從前門口走出來,來到了那片菜場的領地上。他走到正坐在斬肉臺一邊聚精會神聽鬼故事的表妹的身邊,他用食指與拇指制成了一柄手槍,在她的腰眼間戳一戳:嘿!他說。
見是表哥,她便立馬收了小板凳,與表哥一同回自家的店堂里去了。店堂里的燈光十分幽暗,一前一后總共點了兩盞十五瓦的白光燈。她繞過柜臺,走到了坐在了高腳凳的母親的身邊。在昏暗的光線里,她見到母親正用一把葵葉扇一下接連一下地在腿腳的暗處作出驅蚊的動作。她說,您就先去屋外乘會兒涼吧,店里的事由我和表哥一同來照管……
母親當然很高興。她知道,只有當表哥來看望他們時,女兒才會變得如此乖如此懂事。但雨萍更了解表哥的心思。母親剛一離開店堂,她便走到柜臺上,打開了闊口瓶薄薄的鋁蓋。不論是干柿餅還是蜜棗還是那種用劣質彩蠟紙包裝的硬水果糖,還有一種外殼堅硬到弄不好可能會將你的牙齒都咬崩一大塊的炒貨山核桃,她都一大把一大把地直往外掏,然后再將它們塞進正在一旁站著的表哥的那條毛藍布短褲的褲袋中去。他倆聯手干此勾當已有一段不短的歷史了;那時她還是個不夠柜臺高的小女孩,通常都是表哥去瓶中掏貨,而她則站在門口或扶梯口替他把風。但如今,她已經能以一個——應該說是半個——女主人家的身份為他拿東西,然后再贈送與他。她了解表哥家清貧的家境——姨夫病臥在床多年了;姨媽的工資又不高,但還得早出晚歸,每天趕去楊樹浦底的一家小學里去上班,而表哥又正值長發頭上,年青的腸胃似乎對所有的食品都唾涎著一股永不肯罷休的欲望。此刻,當她在幽暗的光線里,見到表哥閃動著的眼神時,她的心中充滿的是一種難以言傳的快活與滿足。
通常,表哥不會與她一塊兒在店堂里呆太久的——盡管她很希望他能這樣。但她很理解他,因為他畢竟不好意思將他剛拿到手的食物當著她的面就大嚼起來,然而,他又無法抵御口袋里的那些東西對他存在著的巨大的誘惑力。他只坐了一會兒,便說要走了。她將他送到門口,望著他的背影在窄弄甬道的遠處隱入夜色,她能想像出表哥這一路回去,一顆接連一顆地享受著“伊拉克蜜棗”那種甜汁滋味時的神態與心情。她步履輕松地回到店堂里來,繼續代母親看店。她不想再回去與那些男孩女孩們一塊乘涼聽故事了,她覺得他們很幼稚,也很無聊,她甚至感到自己與他們之間突然拉開了某種距離。她只想一個人留在那兒,靜靜地回想回想。她的心情快樂得很,她哼著“洪湖赤衛隊”里的小曲;有時,她會輕輕地唱起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民歌“小路”來: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那迷霧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她覺得這首歌的這幾句歌詞特別能打動她。
還有一次。這是一截上下文都隱沒在了記憶之黑暗中的斷幕情節,但她想,她一世人都會記得有過那么一次。
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別大。應該是在春節的假期里的某一天吧?因為只有在那段期間里,菜場休業,雨萍家才能享受到終年難得的幾天安靜。除了安靜之外,菜場也完全改變了它平時的容貌。雨萍站在她家前樓的木窗跟前望出去,鵝毛大的雪片一刻也不斷地飄落下來,飄落下來,似乎永遠也沒個完。外面的世界變成了白皚皚的童話世界了。路上沒有行人,遠處近處,高高矮矮的屋頂上,菜場攤檔的檐篷上,斬肉臺的臺面上,大大小小的掛鉤上,甚至是那條終年都給爛菜皮占據的菜場的通道上,此刻都松松軟軟地鋪著一層厚厚的積雪。世界突然變得潔白,變得純凈,變得如此地讓人感動!
她在窗前站了有很久,天便黑了下來。在那樣的下雪天,天色一般都暗得格外的早。地上的白雪層反射著一種幽幽的光芒,四下里有一兩聲的爆竹響傳來。后來,于突然的一刻,路燈放亮了。其實,在這四周圍也沒幾盞路燈,而且燈泡的亮度也黯淡得來除了你靠近前去才能勉強辨認出五條手指之外再沒有其他什么功效了。正對著雨萍家的窗口是進入一條橫支弄去的弄口,有一盞戴斜罩的燈支架從灰磚的墻身轉角處伸出來,在這寒夜里,孤零零地懸掛在那兒;它那軟弱無力的黃光照射下來,只能照亮周圍的一小圈積雪。雨萍突然感到有一股熱辣辣的淚水向她的眼洼處涌去,她的鼻尖也變得酸溜溜的,她想能痛痛快快地流一回淚——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在這她從小就生活慣了的環境之中,她不明白這一切的一切為什么會顯得如此新鮮,如此陌生,如此感人,如此地具有了某種異樣的生命涵義?
她一直相信,應該就是在那一天的那一個晚上。她是站在窗前等待著誰的來到的。
春節里這幾天是一年之中最令孩子們盼待、興奮和難忘的幾天。大人們將全年的憑證和票據都積攢起來,一直等到這時候才傾巢而出,一起派上用場。桌面上擺滿了魚丸肉丸蛋餃和糯米制作成的各式糕團。平素里,僅其中一樣便能叫孩子們想像和唾涎不已的食物現在竟同時出現在他們的眼前,而且樣樣垂手可得!這不成了童話里的天堂了?再說,只有在新年里,所有的親友才能互相串門,從這家吃到那家。幾乎每一餐都是事先作好了日程安排的;你在自家招待別人用去了的所有供應額度再可以去別人處一家家地把它們吃回來。
表哥一家都來了。她還記得大伙兒進屋時拍打著一肩一身的雪花,互道“恭喜發財!”時的情景;衣服都是嶄新的藍布棉襖罩衫,個個臉上都煥發著一種平時難得一見的飛揚的神采,仿佛艱難的日子壓根兒就沒在他們的生活中出現過。瘦弱的姨夫一進門就猛烈地咳起嗽來,姨媽趕緊走過去,扶住他,并讓他在就近的一張太師椅上先坐定下來,喘一口氣;一旁,一排栽種在水缸間的,根莖部份纏繞著一截截紅紙圈的水仙花正怒放,空氣中浮動著一股幽遠的芬香。
后來,雨萍一家,表哥一家,還有雨萍的另一個舅舅舅母都到齊了。全是大人,就她與表哥兩個孩子。大家圍著一張笨重的八仙桌就座,她與表哥坐桌子的同一邊。八仙桌就擱在店堂中央,反正這幾天店打烊,上著厚厚的排門板。屋外,漆黑的夜空里飄著紛紛的雪花,屋里,人語笑聲,親情融融。有一只紫銅質的暖鍋放在八仙桌的中央,燒紅了的炭塊在鍋肚中噼噼啪啪地不停地飛濺出火星沫子來;溫熱的紹興酒從錫壺中倒出來時,大家的情緒也當即推向了高潮。姨夫大聲地咳著嗽,顫顫巍巍地高舉起酒杯來說,祝愿在座諸位在新一年里一切都順心順境順水!又說,在我們這一桌上,共有三對夫妻:我們一對,你們一對,他們一對,是吧?但還有,他將笑瞇瞇的目光移向了雨萍和坐在了雨萍一邊的他的兒子的身上。他說,再加上我們這兩個孩子,不正好湊足四對嗎?
姨夫陡然說出此話來,無非是就地取材,逗趣一下,制造一種歡樂的飯局氣氛而已。眾人都“哈哈”地笑開了,說,這話妙!這話妙!
但雨萍感到心臟一陣狂跳,她迅速地垂下了頭去,連眼瞼也垂了下來。她久久都不敢將頭再抬起來,她想,虧得這火炭的熱烈將每個人的臉膛都烤紅了,否則,真不知如何自處的好了。大人們早已轉向了其他的話題,筷匙碗碟叮叮地響個不停,眾人都埋頭在了美食的霧氣騰騰的享受中。雨萍悄悄地重新抬起頭來,端起筷子。當她將筷子點進暖鍋湯里,準備夾起一粒魚丸的時候,也有一雙筷子迅速地伸了進來,夾走了一只蛋卷。她知道:這雙筷子是表哥的。還有一個感覺:那天,兩人都穿得非常雍腫,坐一并排,她的手肘抵住了表哥的手肘。她不由自主地將全身的感覺都集中在了那個接觸點上,總覺得好像有點什么會從他那兒傳送到她這兒來似的。全頓飯的工夫,她都心神不定,連望表哥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轉眼天熱,又到了夏天。表哥還是經常會在禮拜天的上午突然上她家來。他站在她家的店堂間的門口,向著正在菜場里玩跳橡皮筋的雨萍招招手。她當然明白表哥的意思,便很利索地將事情辦妥了。她愿意見到表哥的那副心滿意足的神情。有時,表哥還會與她一同爬一把很陡的梯子,到她家的三層閣上去,盤地而坐談點什么。三層閣一般沒人上去,那兒整年都堆放著一麻袋一麻袋的干貨,散發出一種干霉的氣息。他倆放心自在地將口袋里的東西全掏了出來,攤在地上,一同分享。表哥說,長大了,他一定要干成一番大事業,他不能再在這兒住下去了,這兒又窮又臟又臭,他要搬到西區去。她說,西區?西區很好嗎?他說,那還用說?簡直像是在外國。她又問,外國你又沒去過,你怎么知道外國是什么樣子的?他不屑地望著她,說,難道哪里都要讓你去過,什么都要讓你做過,不成?他又將他讀過的十八、十九世紀的西方小說中得來的印象加上自己的想像發揮了一通。那時,他剛升入中學不久,正整日整晚地沉迷在這一類文學作品的閱讀中。有時,為了趕讀一本第二天一早就必須交還給借主的小說,他會徹夜不睡,就著一盞五瓦的小日光臺燈的蒼白光芒欲罷而不能地讀它個通宵。直到凌晨時分,才迷迷糊糊地瞌在書桌上打個小盹。待到驚醒,才發現說,啊唷,糟糕!便立即抓起書包,不顧一切地奪門而出,朝著學校的方向飛奔去。但還是免不了,他的學生手冊又添多了一道紅杠杠的遲到記錄。
這些都是后來姨媽告訴雨萍的。姨媽說,那段日子正值家里又忙又亂之時,你姨夫病倒在床,她自己又要忙里又要忙外,無法分身。偏偏學校還常常找她去談話,投訴你表哥不守學習紀律的事。搞得她心力都疲瘁了,怨恨不疊。然而,恰恰就是在那時,徹底征服了雨萍的就是表哥的那種對故事的繪聲繪色的描述。她覺得從表哥口中描述出來的上個甚至是前個世紀外國和外國人其實并不是那么陌生和遙遠得無法觸及。在當年還是個高小學生的她的心中,這一切似乎也都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份;那些人和事就活龍活現地存在在她的周圍,她能從與她共同生活的人群之中找出每一個故事人物的影子來。她對她的表哥佩服得不得了,她想,表哥怎么會有如此大的本事呢?
幾十年之后,當她一個人坐在香港半山區的一幢巨宅的客廳之中,孤寂地回想起這一幕又一幕的場景時,她自然已能完全明白了當年她自己的那些疑問的答案是什么了。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將一本攤開了頁碼的書倒合在自己的膝蓋上:這是一本表哥新近完成并出版了的小說。她將頭靠在貴妃躺椅的枕把上,她覺得有點累了,她想睡一會兒。
于是,迷迷糊糊地,后弄堂的那條涂寫著“打倒狗腿子張三!”的窄窄甬道又出現了。她總覺得這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漫漫長路。但也有過好幾回,她終于還是來到了它的盡頭,這是一道用紅磚墻圍砌而成的小小的弄堂拱門,從那里,她能望見兩條街以外的那排青磚墻身以及緊挨墻身搭建的那個腳踏車的補胎檔。她在盼待著有誰會從那個方向上向她這邊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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