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記不清他的臉部特征與表情細節的情形在我遙遠的學生時代就已經存在。
我將此事求證于湛玉。她想了想,說,這也沒什么特別啊。比方說她,她就對我與兆正兩人的臉部特征什么也都記不住。有時候,她說,她會將我的表情特征張冠李戴到了兆正的那張面孔上去,于是,便出現了一幅怪誕而又真切畫面,這類情形在夢中最常發生。
就像人對人的觀察,人對事的觀察,愈貼近反而愈失真。兆正于她,或者是因了日日相對夜夜共枕的緣故,但我于她呢?還有兆正于我呢?我還是答不上來。但湛玉問我說:你有過在鏡子里,在照片上,在錄音機的膠帶上突然認不出這是你自己的容貌或聲音來的時候嗎?
我猶猶豫豫地笑了,不得不承認她問得有理。
課間操通常都安排在上午第二堂與第三堂課之間。當“運動員進行曲”的音樂在操場四周圍的擴音喇叭中再次高吭起來時,做完體操的學生們的隊列開始踏著步朝前縮短。在音樂富有節奏感的間隙之中不斷地插入了“一二!一二!一二三——四!”的操步指令。一位身穿一套運動衫褲,綽號叫“長腳”的體育教師站在高高的水泥觀臺上,一只系大紅綢帶的銅叫扁甩甩蕩蕩在他黝黑粗壯的脖子上。他腰桿筆直,神態嚴峻,自個兒作出的高抬腿的踏步動作配合著他自己喊出的口令,要比任何一個他的學生都來得更一絲不茍。他紅黑的臉膛上更永遠都保持著一種“召之即來,來之能戰”的戰備神態。同學們一隊一隊的隊形都要在他的面前踏步拐彎而過,每個人都大甩著臂膀,踏著步,走進了教學大樓的陰影里。然后,然后便“嘩啦!”一下地,一哄而散了。
每一天都上演那同一幕場景。
隊形散開后的第一目標通常都是廁所,同學生們瘋喊瘋叫著地涌向那里,剎那之間,無論是男廁還是女廁便都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嘰嘰喳喳的學生。女同學們“咯咯咯”地無緣無故地癡笑,男同學們則喜歡故扮深沉、老練、幽默和博學,說出些不著邊際的笑料來,并故意讓自己正在變聲中的嗓音能響亮地傳到隔墻的女廁所里去。
好不容易輪到我。我跨上一步,對著墻面正準備有所動作,突然發現站在我邊上的原來是他。這是我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如此緊密地挨著,身后是人頭攢動的輪候者,面前是一幅已被無數股年輕力壯的尿液沖擊成了泛黃兼凹凸不平的白瓷磚墻,周圍彌漫著一股強烈的尿臊味。就是這么一種上下文的記憶場面,之后便開始斷章。但不是,好像還有一些記憶之余文的。我記得,他向邊上使勁挪了挪,似乎是為了給我讓出一個盡可能舒適一點的空間來,又似乎害怕身貼身地與我挨得太緊。我說不清那時他在想什么,也說不清那時我自己在想什么,反正也就是那么幾分鐘的當兒。
但湛玉始終是最出眾和引人注目的。當她從女廁所里出來,力排眾擁地一路擠到扶梯口上時,女同學們都在她的背后斜著眼睛打量她,然后,便三五成堆地嘁嘁私語。而男同學們說笑話的聲浪更響更放肆,勁頭也更大了。她在扶梯口上遇到也剛從男廁所里出來的兆正,便站住了。他也停下,站住。我就離他們幾步之遙。我見他倆互望了一眼,這一望之中含有些隱性的什么。突然,他倆倏地分開了,她撒腿沿著扶梯飛奔而下,而他則三級并作為二級地沿扶梯奔跑而上。下一堂課的上課鈴聲很快就響了,我回到教室時,見到他倆也都自不同的方向氣喘吁吁地奔回教室來,他的臉色蒼白,她的緋紅。而夾著教室志,捧著碩大地球儀的樂老師也已經接踵而至了。
我記得,這應該是個介乎于五、六月間的潮濕的晚春天。每逢那種季節,學校教學大樓成排成排灰褐色水磨石的扶梯把手都會“出汗”——那些細細麻麻的小水珠不斷地滲冒出來,再沿著梯壁掛滴而下。假如你將手掌按到這片硬冷溜滑的磨石面上時,這種濕濕滑滑的感覺就像是摸在了一條爬行動物背脊上一般的滑膩、肉麻。
后來這些感覺細節我都在兆正的作品之中,形變了意象的讀到過。不過,這都是憑了我的一個詩人的第六覺悟出來的。我很想能有當面問他一次的機會,但始終緣慳一面。我老覺得命運是在故意隔離著我倆,就像手掌與手背的關系,翻過來見到了我,他便又被翻轉到背面去了。
于是,我便問湛玉。她好歹也是個事件的經歷者。她倒是十分認真地聽完了我對作品字里行間的意味的分析,一臉迷惘。她說,她對那次遙遠的原始場景好像還有一點模糊的記憶,但至于說是……
我便說出了是他哪一部小說的哪一節里的哪一段。又提到了他的一篇散文和詩歌什么的,說,其中就有這同一種暖暖濕濕的遙遠的氛圍,你感覺到了嗎?我想,這都取材于同一出源處。
她有些驚訝地望著我。
我已經猜到了,這些作品她未必讀過,甚至可能連篇名都沒有聽說過。我說,是這樣嗎?
她點點頭。在我面前,她無須偽裝,這個主題我們已探討過好多回了。我想換個談題,但還是忍不住繞了回來:“有一本關于他的作品的論文集中,有一位教授曾經提及過……”
她猛地抬起了眼來,她感覺自己有點兒失態,復又將它們平望了下去。她那仍不失有幾分嫵媚的臉龐帶著刀刻般的深秋的霜冷。她說,“如今的教授專家研究員的頭銜泛濫成災,如今的教授已像薺菜一樣貶值,一割一大把!——”
但我穩穩地望著她,顯得有點胸有成竹,也顯出一種絕不讓她把話題引向歧路上去的神情。我說,再沒人比你更了解他了。你是在一切人之先知道他將成功為一位作家,一位優秀作家的——你是幾時停止讀他的作品的?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她并不作聲。
他很脆弱,也很孤獨,而且,他永遠會是脆弱和孤獨的。我眼也不望她一望地繼續順著我的思路說下去,就生怕一望她便什么也說不成了。當全世界都向他關起門來時,他認為,他至少還有你。他的生命的一大部分至今還沉浸在過往日子溫馨的夢鄉里,故他創作不斷。他的作品是他童年與青春夢痕的記錄,是你我夢痕的記錄,是我們這代人夢痕的記錄,是我們當年身處的那個時代的各種夢痕的記錄。從宏觀和長遠而言他作品的價值就在于此。他不在乎別人讀不讀他的作品,但他在乎我們這一代人,尤其在乎你,讀不讀他的作品。而你可以公正而輕易地評讀任何他人的作品,好或者差;就偏偏無法忍受讀他的。差了,不行;好了,更受不了。你熱切盼望他成功的路途的盡頭竟然成了如此一個局面?我將目光收回來集中在了她的臉上,我告訴你,他懂得這一切,他全懂。
你是他的誰?你是否代他來質問我?她說。
應該說,我算是你的誰?我說。
……他知道我倆目前的關系嗎?……她說。
知道。應該講,猜都猜得到——憑他一個作家的直覺和敏感,我說。
我是指,他是不是已經全部而真實地知道了這一切?她說。
為什么就一定沒有這種可能呢?我說。
哪,他又會怎么想?她說。
不怎么想,我說,他是個智者,他明白:要來的擋都擋不住;要去的,拖也拖不牢。你我都能從他的作品中讀出來的是一種評論家學者和教授們永遠也讀不出來的感覺:這是一種隱隱的心痛,隱隱的悲哀,隱隱的愛,隱隱的恨,隱隱的決心,隱隱的一些不知名的什么。這種對我說來最珍貴的感覺反而成了你的負累。太了解他,太深刻了解他的動能可能是逆向的,我倆對他的感覺感受與感情可能源自于同一出處,你從正面走向了反面,而我則從最反面回歸來了正面——你有想過我們三個人之間的這種怪趣現象嗎?
終于,湛玉不再說什么了。或者她想說:你說的關于他的不就像他曾說的關于你的?這在好多年之前了,你的第一本詩集在我們的出版社出版后,我便立即帶回家來給他看。那個晚上,他很激動,他說了很多很多。
但她終沒將這些話說出口來,她咬緊了自己的下唇,忍住。她從來就是個在關鍵時刻能克制住自己不作輕易流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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