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記不得是哪位作家在哪篇作品中的一段話了:其實,每個女人,尤其是漂亮、聰明、能干和出眾的女人的內心從來都是不肯安守本份的。湛玉想,她有可能就是那一類女人?
湛玉的怒氣是在兆正離開時輕輕帶上了大門的一刻之間突然消散的。她也說不出個原因來,她只知道,她每次宣泄怒氣都需要有一個相對明確的目標,一旦目標消失,怒氣也便立即煙散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那團無名怒氣從何而來?這些年來,她老覺得自己的胸中日積月存著一大堆一大堆的怨憤,舊的未消,新的又來。她對周圍的什么都看不慣:社會上的,單位里的,同事間的;還有,還有就是他。這種怨憤堆積著,腐爛著,發酵著,而她的那股無名怒氣其實就是從這堆怨憤之上不斷散發出來的一種腐敗氣味。
尤其是對他。是的,對他。但,他的什么?他的哪里?他的怎么樣?她覺得她無法很清晰地界定出一些內容來。
兆正是個極不易被人了解的人,但偏偏,她又對他太了解了。這,難道就是問題的根源所在?他,懦弱,內向,敏感,憂憂戚戚,還時不時有意無意地隱藏了一些心理的暗面。從前,她就喜歡他的這種個性;她認為,這種性格上詩化了的陰柔正是他才華顯露的另一個切面,同時,也是他隱秘人格的魅力所在。她想起了十多年之前的一個個周末之夜來。他倆對坐在裝飾有棕色護墻板和磨砂壁燈罩的咖啡館里,他為她念出一段小說,或抑揚頓挫地輕輕朗誦一首詩歌,這都是他寫的,而且通常還是些未曾面世的新作。她感染無比地望著他,望著他在幽暗燈光下閃閃發亮的眸子,想:一位少女的她曾心儀萬般的青年時代的大作家大藝術家不就在她咫尺之外的眼前坐著?而且,他還是她的另一半啊!一件多么不可思議的事,在這囂騰雜亂的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知道有這么一個他存在著的人只有她,他只屬于她!她感動得連眼眶都有些濕潤起來了。
后來,他倆回家去,互相依偎著地從夜涼如水的街道上走過,回到了自家的那間溫馨的斗室里。一下子,她便將她的那份壓抑著的激情盡泄而出了。他倆在那張雙人床上放肆地翻騰著扭曲著叫喚著,只有那套默默地旁觀著的亞光柚木面的房間家俱才知道他們干了些什么。很久很久,他們才平復下來,一切重新歸于寧靜,日子如常,直到下一個周末的再度來臨。如此周而復始。
但后來,后來怎么樣了呢?她惘然地站在客廳中,覺得這之后的十多年來的生活就像是一團亂麻,攪繞在她的心中,抽一根斷一截。
她下意識地計算著兆正下樓去的時間,然后打開落地敞門走到露臺上去。從露臺上,她能望到公寓大門的進口處,幾級弧彎型的臺階之上有一扇油漆斑剝的笨重的橡木大門。她見到一個鄰居的畫家匆匆回家來,手中握著一卷報紙。畫家推開木門進入了公寓之后好一會兒才見兆正從大門間走出來。他在臺階上站定了,他緊了緊自己的那件外套,又朝天空望了望,然后才慢步走下臺階去。
她細細地觀察著他,從一個俯瞰的角度。她之所以能如此從容而中性觀察他的原因是因為她明白他并不知道她正在觀察他。她見他在路邊又站定了,他左右環顧著,最后拉上了外套的拉鏈,朝著一個方向轉離而去——這是通往淮海路去的方向。
應該,這是她離開露臺回屋里來的時候了,但她的雙腳就像是被釘樁在了地上似的,不想移動。她的目光一直隨著他的背影追趕了上去。她望著他那略略稀禿了發縷的頭頂和半截尼龍外套的身影在梧桐葉叢間忽隱忽現,直到它們完全消失。她感覺她的心中空洞洞的像被掏去了點什么,而街兩邊的青銅路燈恰好在此時開始放射出煜煜的光芒來。
她終于從露臺上回到屋里來了。而此刻,屋里又恢復了平時的生氣,小保姆和女兒都從房里出來,拖椅的拖椅,開電視的開電視,像是夏日午后的一場陣頭雨,驟聚驟散,烏云開始退去時,明晃晃的日頭又重新照耀大地了。但她的心情與他人的就完全不同,這個差別就像她是個在外邊遭雨淋濕淋透了衣衫剛歸家之人,而他人則是暴雨時躲在家中,現在雨停了,一個個地又推窗開門出來準備一享這美麗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了。
她感覺,這個世界有點像是沖著她一個人來的味道。
她站在露臺的門口久久地環視著這個家:盥洗間的門依然半開著,那塊紫斑從乳白色的門框上奮力擦去之后留下了一灘比周圍的白色更白色了的不規則圖案;毛巾已經拉開拉直拉挺,應該說,已完全合符了她心目中的那種所謂掛毛巾的標準了。此刻,它正靜靜地垂掛在毛巾架上,從門縫里望進去,能瞥見它的半截側面。而坐廁的塑墊圈早已掀起,一切都已如她所愿了。她的目光再從盥洗間里退出來,沿著過道的墻壁一路溜滑過去,它們溜滑進了廚房里:水斗的不銹鋼臺盤上還擱著那只臉盆,一塊墨綠色的粗海綿擦巾就搭在盆邊上。她問自己,她剛才都做了些什么呀?還有,她到底想證明點什么?想得到點什么?她發覺自己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小保姆望著她,問:今晚先生不回來吃飯啦?這是她準備晚飯的時候了,她理應問清楚。但聽她的口氣,她倒仿佛已經肯定就是那么回事了,湛玉的心里不由得又竄冒起一股無名的怒氣來。但她壓制住了,不好聲不好氣地“嗯”了聲。女兒秀秀作乖些,她問她母親的時候,音調是低沉的,眼睛也沒有直接去望母親。她仍是朝著電視機的光屏望著,只不過,她已預先將電視機的音量校到了最小。她說,哪,爸今晚上又不回來睡覺了嗎?湛玉說,她也不知道——事實上,她真也不知道。
但湛玉的目光仍沒停止游動,它們又從廚房里退出來,來到了飯廳里,它們掃到了一幅掛在墻上的月份的掛歷牌,便隨即垂落了下來。這是一份很普通的月份牌,占據那個墻面位置已經好多年了,總是舊的去了又換上了新的,年年如此。而長久以來,月份牌顯示日期的功能似乎更多地讓位給了充當一本記事簿的,湛玉將好些日子都用不同的顏色筆圈勾出來,再在它們的隙縫間填進了很多密密匝匝的文字,提醒說自己在哪一天該做什么和不要忘記什么。近來,湛玉老覺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尤其在當她面對這份月歷牌和月歷牌上密密麻麻的字跡時,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向著正在看電視的女兒說道,走,秀秀,今晚我們不在家吃飯了,我們吃麥當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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