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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半生  文/吳正

第四章    1964年:那條弄堂,那幢洋房……

  湛玉的那截玉頸與腳踝令他被強壓了多少日子的想像力終于邁前了出格的一步是在二年之后。

  那一年,我們這屆學生初中畢業。兆正跟隨一大班同學去湛玉家開小組會。湛玉是大隊學習委員,班干部又兼語文課代表。別看兆正現在當上了著名作家,當年,可是她的作文屢屢被老師念出來,學校的壁報上抄出來,甚至有一次還在某市級的中學生征文比賽中得過一個獎。湛玉是全班,也是全校的光榮。當然,兆正自己的作文成績也不俗,有好幾次上過壁報不說,還曾在那份油印的《東虹文藝》上刊登過出來——對于當時在校的學生來說,這可是一樁不小的榮譽。但老師以及全班全級同學的注意力仍都聚焦在湛玉的身上。兆正最為她在初三年級時寫的一篇作文所折服,語文老師將它當眾朗讀了出來,而且還朗讀得抑揚頓挫。時間相隔這么久遠,他的記憶也有些模糊之處,只記得它是一篇寫魯迅小說《祝福》讀后感的文章。她的章一開場便氣勢恢宏。她沒去寫人,去寫祥林嫂如何在雪地里掙扎然后跌倒然后僵斃的詳細過程,而是去寫那根她支撐著挨家挨戶去行乞的竹竿,晃晃悠悠的,終于倒下,擱在了一戶院前的籬笆上。此時,大雪鵝毛片片,竹竿的頂端指向天空,指向被鉛灰色的烏云沉沉壓迫著的無邊無際的天空,像是對那個人吃人的萬惡的舊社會作出的指天的控訴!

  他覺得她的描寫精彩極了,很有一種木刻和版畫的味道,很接近他讀過的十八十九世紀的法國與俄羅斯小說上的插頁所留給他的印象。他對她佩服得不得了,佩服得連將裁剪好了目光向她偷偷投去都覺得有些不合資格了。

  又有一次,語文教師解釋一個課文中遇到的成語: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他陡一聽,便漲成了個大紅臉。他不敢抬起頭來,生怕老師看見他,更怕她偶而掉轉頭來向坐在后排的誰借一塊橡皮或一枝鉛筆什么的時候不要也將目光掃到了他。

  從此之后,他更無故地躲避著點她,直到那一次。那一次他隨一大群同學一塊去班干部的她的家中開一個畢業班學生的“一顆紅心幾種準備”的思想交心會。她家住在離學校不遠幾條街之外的一條弄堂里。這是一條很寬暢的弄堂,包括兩三幢紅磚的法式老洋房以及幾處栽種有夾竹桃和梧桐樹的園子。他還記得有一家街道工廠什么的在街對面,咣咣的機床聲一刻不停。一家賣南北干雜貨的小店就毗鄰弄堂進口處而開設。他后來向他父親問起過這條弄堂,父親回想了一會,說,大家都稱這條弄堂為“外國弄堂”,是二次大戰滯留上海的猶太人回國后留下的產業。也算是附近這一帶的高尚的住宅段了,別看那幾幢老洋房喔,父親說,里面還住了蠻多幾個有錢有面的人呢。再后來,兆正又專程去那里看過,雜貨店不見了,工廠的部份建筑和附近的棚戶屋都已拆除,弄堂也拓寬成了馬路,并與外馬路連接了起來。只是那幾幢老洋房還在,夾竹桃還在,花園以及圍墻也都在,且粉刷一新。霓虹燈光在房頂與圍墻四周閃爍個不停,一幅氣派堂皇的“皇朝海鮮城”的燈光招牌豎立在花園門口,兩個著高叉錦緞旗袍的女郎一邊一個,隨時準備為打算進入海鮮城去吃飯的人拉開大門來。當然,這些都是三十五年以后的情景了。

  當時的這條弄堂很安靜,有些樹蔭,也有些綠草沿著墻角在悄悄地生長。沙礫地面上留有幾條自行車駛過時的車轍。同學們嘻嘻鬧鬧地蜂擁進弄堂去,再蜂擁上她家的那條帶有巨大球型把手的柚木闊扶梯。但兆正,始終留在了人群的最后。

  湛玉站在扶梯的上端迎接一個又一個同學的到來,她剛洗過頭,長長的發辮高盤在頭頂上。可能因為是在自家屋里的緣故,她穿了件睡褲,赤腳拖一雙拖鞋。這是一種透明硬塑料的露趾拖鞋,透過紅色的刻塑花紋能隱約見到她肉白色的腳背,而她那幾只裸露的腳趾像幾粒可愛的小白蟲,擠爬在拖鞋的前端。兆正是沿著扶梯一級一級走上去的,她睡褲的褲端、腳踝、拖鞋以及腳趾便一樣樣地進入到他的視野中來。但他絕想不到十年之后,那雙白嫩的雙腳會經常擱在他的雙膝上,讓他輕輕地撫摸。他用指尖從她的腳背腳趾腳底那么一路地溜滑過去,再腳底腳趾腳背地一路溜爬上來;那時候的她,一般都是在浴后,半坐半躺在一張三人沙發上。孩子和保姆都已經去睡了,客廳中只留下他們兩個人。她用眼睛望著他,瞳人中透出一種極之柔和的光芒來。他笑著告訴她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用目光偷偷撫摸過這雙腳是在什么時候?是的,就那一次。

  湛玉見到了那最后一個上樓來的他。她滿臉都開放著燦爛的笑,甚至還有點兒意外的驚喜。她說,你也來了呀?怎么拖在最后一個呢?仿佛在暗示說,他才是他們一群之中最受她歡迎的一個。或者說她與他的關系不同一般么,假如他來她家,為什么不該是帶頭上樓來的那一個呢?

  兆正很意外,很感激(當然!),同時,也都有點惘然興奮得不知所措了。這是他第一次能正面將她那截玉雕般的長頸脖與她整塊面孔以及面孔上分布著的精美的五官都連成了一片來觀望,并能將這種觀望所得的印象及時輸入大腦,作出一番相對從容的拼版與消化。

  他覺得她真是美得不得了。

  他后來問她,他當時自己的表情以及表現。她說,她只覺得他很可愛,憨得可愛。就這么一點?他笑。她認真地想了想,說,真也說不出第二點來。女性的心理有時很復雜,也很神秘、微妙,沒有什么可供推理的邏輯——不問不究也罷。

  湛玉把大家都請進房間里,也將他請進了房間里。她替他找了個最舒適的位子,讓他坐下。這是一張單人的木柄沙發,能環顧到整間房間,還能望到窗外。這間三十來平方米的洋房正間應該是她父母的睡房,一套深棕色的柚木家俱襯托在淺色印花的墻紙上,有沙發,有落地燈,有收音機,有鬧鐘,有亮晶晶的玻璃擺設,還有碩大的玻璃缸里堆壘著紅紅綠綠黃黃的好多水果,色澤十分鮮艷。(后來兆正才知道:原來這些都不是真水果,而是蠟質的仿制品——這是他倆婚后不久,她笑著告訴他的一個小小秘密。)房中隱隱約約著一股好聞的氣味,從床罩,從家俱,從墻紙,還是從早出晚歸的居住人的身上發出的,他搞不清;反正,這種房間布置與氣息是他家沒有的,也不會是他居住的那條街上的哪一家人家的屋里可能有的。房間的盡頭有一大片室內露臺,從巨大的法式拱窗的框架間望出去,能望見夾竹桃的枝葉,之外是弄堂,再之外是馬路,是工廠廠房的平頂上的水箱、鐵梯,一枝戴斜角帽的鐵皮煙囪正將淡薄的煙縷吐向藍空。上午十時許,耀眼的陽光從紅磚拱窗間射入房來,偶而有鴿群從窗口間弧飛而過。對馬路的廠里正播放第三套工間操的音樂,透過夾竹桃的葉影,能見到一排列隊在人行道上的戴工作帽穿藍白大褂的工廠人員在作出大兜腰的伸展動作。

  人的記憶的變化有點兒像幾何學里的正弦曲線。從兆正離開了婚紗店大櫥窗的第一刻起,西服俊男與婚紗美女的強烈印象便開始從峰巔之上滑落,開始褪色,而在經過了那個中藥店雀斑售貨女的事件后,這種褪色更加快了速度。

  人,曾擁有過無數無數的記憶斑塊;人,又哪能留得住這么多這么多的記憶痕跡?

  比方說,他對她盤起了發辮后的那截玉頸,那雙拖鞋,那幾粒肉白裸趾的記憶;比方說,她半躺在沙發上,用熱浴后的那種倦慵而又煽情的目光望著他的記憶;又比方說,更久更久以前,當他還是個為自己的體毛和喉節在偷偷疑慮和困惑不安的大男孩的時候,他已從他的座位的橫斜里將目光裁剪成了一束捕捉的射線,并讓其中只包含了她的一綹散發,一只左耳以及半邊粉頰,如此記憶,如此記憶。

  然而人沒有了記憶的食糧又是不能活下去的。

  但他覺得這都是些遙遠了如夢的另一個邊緣的事了。那時他的心臟如何狂跳,現在也一樣;那時他的手如何顫抖,現在也一樣;那時他的呼吸如何急促,現在也都沒什么兩樣。同樣的生理反應的背后襯托著完全不同的人生記憶。

  兆正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已三番五次地作出了復查和確認:再沒什么可供挑剔,沒什么可作發難的藉口的了,然后,他便跨出了門來。

  他知道湛玉有潔癖,而他自己又一貫在生活細節方面隨便、邋遢、無能得有時候幾近于童孩。他曾笑著說她所以才是個女人啊,而她則也曾在大庭廣眾面前好幾次高談闊論過此事:太愛干凈的男人算個什么男人,這是上海人稱為的“娘娘腔”!最叫女人受不了——但這些都是他們倆之間很久很久以前的話題了。

  現在,她等候在浴室門口,就像一只大花貓等在鼠洞口上一樣,極有耐心。他呆呆地望著她隨即便轉身進入浴室去的優雅姿態與背影:她的后頸脖還是一樣的白嫩和潤澤,她拖一雙輕質泡沫的軟底拖鞋,幾根菱形的尼龍編織絲網住了她的足趾和半個腳背,從后面望過去,只見她的那對白凈的腳跟和腳踝連桿著半截小腿曲線,一起一落,一掀一合,十分好看。歲月似乎并沒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的刻痕,除了體形稍比她的少婦時代寬肥了一些之外。

  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在法庭之外等待陪審團商決結論時的被告。

  她出來了,臉色不很好——應該說是很不好。她沒向他說什么,甚至也沒朝他望多一眼,就徑直朝女兒和保姆的房間方向走去了。她邊走邊大聲嚷嚷著,說:這是誰干的,啊——誰干的?!她提出了一大串的浴室異象,馬桶坐圈怎么用后也不抬放上去?家里又不全是女人,萬一有人小便小在邊上,一坐上去,豈不坐了個一屁股的尿?而他想,家里不也就他一個男人?肥皂,她接著又說道,肥皂怎么不放在肥皂缸里,又跑到洗手盆的邊上來啦?都說過不知多少回了,肥皂這東西滑膩膩的最麻煩,萬一掉到地上,讓人踩了滑一交,可不是好玩的!這硬磚地,現在人的年紀也都大了,骨質疏松……她常常善于用一個較低層次的生活化的話題推導出某個更高層面的綱領性的隱患來。還有,她說,掛起了的毛巾怎么也不拉開拉直拉挺?——他想,這點,他倒是注意到了的,還是各自對于開、直、挺的標準有所不同?——也說過多少回了,這絕不是個美不美觀的問題,下次輪到誰用,皺成了一團糟的毛巾有一股水臭味……。最后,她又“噔噔”地跑回浴室門口,指著乳白門框上的一只清晰的藍色指紋印說:這又是什么?他慚愧地望了望自己的中指,在中指與食指間的捏筆部位,他今天下午發現長出了一只小水泡來,水泡破了,他去浴室搽了點紫藥水。

  女兒和小保姆都明白內就,躲在房里沒人吱聲。而兆正當然很清楚:這些都是他干的好事。湛玉于是又去廚房取來了一團墨綠色的粗海綿,跪在地上,開始擦拭浴室門框上的那塊記

  印。樣子像個干慣了粗活的勞動大姐。他內疚兮兮地走過去,小聲說,讓我來干吧。但她不作聲,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她還在加倍努力地干著,而且還讓頭發也振動得散落了一綹下來。

  他心情不安極了的在客廳之中踱步,又停下來,坐了一會兒。他想看電視看書或看會兒報紙,當然覺得在這種場合和時候很不適合。所以復又起身踱步,他發現自己的心跳手顫與氣喘癥狀又開始發生并在加劇中。他患有一種神經癥,醫生說,這叫焦慮癥。焦慮病人的個案各不同,這是因為每個患者的性格各有不同之故。他的那種更多時是內省式的;他習慣將任何精神上的痛苦都埋在心中,久而久之,它們便轉化為了一種感受的礦藏。但醫生說,有一點是一致的,那便是:患者最怕的是心情的不安與一種有口難辯的情緒壓力;而最有利的則是在病癥一旦開始發生時,就盡快能擺脫那種可能形成你不安與焦慮的環境源頭。他踱到門背后,取下了一件外套,穿上。

  湛玉恰好擦洗完門框,端著一盆臟水回廚房去,水中還漂浮著那塊綠海綿。她走過正在穿衣的兆正的身邊,朝他望了一眼,便過去了。但兆正卻一直望到她的那雙輕沫軟底鞋的銀閃閃的內里一前一后一隱一沒地消失在廚房的門口。他的心中有一份說不出的惘然和惆悵,他的神經焦慮癥讓他把她的那最后一瞥目光解讀成了:“看你今晚上就甭回來,最好永遠也別回來了,哼!——”

  但他還是平平靜靜地開了單元的門,出去了。他沿著這老式公寓寬大而冰冷的磨石扶梯一路下樓去,走廊中的奶白頂燈剛剛開亮,照在扶梯級前沿的黃銅嵌滑條上,有一種幽靜的反光。

  公寓的大堂里沒什么人,只有一個早下班的畫家鄰居正歪著頭在信箱的排格里掏些什么。見到兆正下樓來,便說,出去走走啊?嗯,他漫應著,回報以一個適度的笑容。秋日的黃昏應該是捕捉靈感最好的時分,畫家笑道。但叫他說些什么呢?他只能“唔”了一聲,不置可否。他推開了公寓笨重的橡木大門,走下臺階,走到了街上。

  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和在這個世界上的生活都有點像是在舞臺上演戲。而這一切——這街道,這街道上密密匝匝的行人;這公寓,這公寓大堂里的一排排信箱;這畫家,這公寓里的某個單元以及單元中的她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它們都存在著,它們離他很遠很遠但又很近很近。近得就在邊上,遠得又像是隔了一層永遠也不能互相觸摸到體溫的玻璃罩。人只能看到別人的生存的表面,而又有誰會了解到誰的生存內里呢?兆正將外套的拉鏈拉上了,朝著淮海路的方向走去,而兩旁的街燈恰好在此時開始煜煜地放射出亮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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