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夏天,臺風頻繁過境,家鄉河水暴漲,公路常常不通。但為了看望媽媽,遇上周末我還是想方設法地趕回家去。一次回家,我和媽媽在小天井里乘涼。月華洗完了澡,也拿著一把芭蕉扇來了,坐下后和媽媽說著閑話。
媽媽睡得早,先回房上床了。我沒忘記一年前月華主動到我房間里來的那件事,也站起身來想回房睡覺。
“不,再陪我坐一會好不好?我住的擱樓沒有一扇窗,悶得很,現在進去像個蒸籠。我還想和你說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怪夢。”
我再次坐下:“好吧,就聽聽你的怪夢。”
月華左右看了看,稍稍移近了凳子小聲說:“你大概不相信世界上真有狐貍精吧,可昨天晚上狐貍精已經來找過我,是雄的,看上去就像你一樣的一個年輕男人,非常下流,比淪陷時候的敵偽軍和現在的傷兵老爺,還下流得多!”
“怎么回事?”
她過了好久才說:“你是規矩人,我不好對你細說這種事。不過,那幸虧是在夢里,我被他壓醒后他就不見蹤影。但我很擔心,要是狐貍精在我醒著的時候爬到我床上來,我該怎么辦?想想都讓我汗毛凜凜!”
我笑著說:“快別胡思亂想,這都是因為你頭腦里有迷信思想,才會做這樣的怪夢。”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原該趁末班車趕回杭州去,但傍晚前又下了一場大雨,有一段公路被淹沒了。沒辦法,我只好回家去再過一夜。當我快要走近大宅邸門口的時候,正巧見到月華掮著一大袋重重的東西回家,壓彎了身子一步挨一步地硬挺著走路。
我連忙趕了上去:“月華,你掮的什么東西啊?”
她一見是我,很高興,隨即把袋子卸下了地,笑著說:“是東家的鄉下親戚托航船帶來的八十斤豆子,可把我害苦了!”
我二話不說就把這袋豆子搶著掮上了肩,快步進入了黑弄堂。我這樣做決不是為了向她討好,只因為她那掮袋的模樣實在讓人看了不忍心。
“不,不,”她在后面一邊追一邊連聲叫喚,“不行,不行,你從沒掮過重物,閃壞了腰該怎么辦?太師母見了會心痛的啊!”
我只顧自己往前跑,一鼓作氣地跑到了半弄堂,這才放下袋子休息一下。
“已經把你累壞了吧?”月華說著,用她身上的衣襟給我擦著額角上的汗,“你真不應該為我受這樣的累!別說太師母見了會心痛,我也心痛了啊!你真好!真不知道應該怎樣謝謝你……”
我們的眼前完全是漆黑的,但我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幾乎已貼上了我的身子。
一剎那間,我有點神不守舍了,內心深處那種渴望和異性親密一下的強烈要求,促使我只想用雙手抱住她的腰。
這當兒月華一直默默地站著不動,明擺著也一心等待著我這么做。可是,一想到這么做的后果,我還是痛下決心咬咬牙忍住了。月華從來也不曾使我產生過和她結婚成家的愿望,要是我這么做了,以后很可能會追悔莫及的。我和她沒有這個緣分。
我又掮起袋子快步朝前走了。
沒過多久,媽媽對我說,月華也快要嫁人了,嫁給一個藥材店的伙計去做繼室。聽說那男人為人倒很老實,就是年紀太大,已經有了兩個和月華差不多年紀的子女。
“月華的態度怎么樣?”
“誰知道月華心里怎么想。反正都是她東家說了算。不過,比起蕓芳來,她的歸宿還算是好得多。”
秋天到了,天氣仍然很不好,連日陰雨,河里的大水一直沒有退盡。我因為受了風寒,持續幾天的寒熱都接近于39度,不得不請了病假回家。
媽媽一邊煎了午時茶給我喝飲,一邊對我說,月華的好日子已經定了,再過兩天就得出嫁,那新郎已經前來和她正式見過了面,五擔大米的聘金也已送到了趙家。不過,這幾天月華卻天天都在和她東家吵鬧,已經鬧到了尋死覓活的地步,都把她東家嚇得束手無策了。
“可別真的鬧出什么事情來啊?”我想起了月華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免不了有點擔心。
我是當天上午回到家里的,喝完午時茶就入睡了。一覺醒來,大概已經是近午時分。我聽見媽媽在小天井里和月華說話:
“月華,你怎么這時候才去淘米洗菜啊?”
“我忘了,想起來就遲了。反正這幾天我不高興上街買菜,讓他們天天吃咸菜咸肉飯,方便得多。”
“今天風很大,現在又下起了雨,你穿著皮鞋到河埠上去,可得小心啊。”
“不怕,死不了。死了反倒清爽了。”
“別胡說!年紀輕輕的,正是開花結果的好時光嘛!”
月華笑了笑就走了。我聽著她的皮鞋聲“格格格”地出了天井,朝通往后門的方向越走越遠。
我對月華雖然沒有什么私情愛意,但畢竟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友誼;尤其是,我十分同情她為人奴仆的地位和當時那么種可憐的處境。盡管我身上的熱度依然很高,卻再也沒有一點睡意。我神經過敏地生怕她在河埠上出事,一直盼望著能早點聽到她回來的皮鞋聲。可是,十多分鐘過去,還不見她回來;又是十多分鐘過去,仍然聽不到她的皮鞋聲。
我忍耐不住了,猛地跳下了床,急忙穿上衣服開門出了天井,不顧性命地朝后河埠快步奔去。一路上我還是沒有碰到月華回家。
后門外,風狂雨斜,既不見月華的身影,也見不到另外一個人。
我很心慌意亂,急忙奔到河埠上朝水下仔細觀察。但河水太深,十分渾濁,什么也看不清。我趕緊奔進后門去拿了一根長竹竿,隨即往河埠邊上的深水里到處探。
天哪,我果然探到了什么,一挑,是一個圓圓的、黃黃的東西!
這不是一只淘米簍嗎?說明月華真的出事了!
我再往遠一點的深水里探。這一探我立即探到一樣東西在深水里晃動了一下。那是一條手臂,一條人的手臂!不是月華的手臂還能是什么人的手臂啊!
我忍不住“哇”一聲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大聲呼救。后門里趕來了一位壯漢。就在我和這位壯漢下水后共同努力下,月華很快被抱上了河埠。可是,這時候的月華已經不是原來的月華,原來那黑里透紅的臉已經變成了可怕的青白色,一條辮子的蝴蝶結散了,腳上的一只皮鞋已經不見,渾身冰涼得讓人嚇怕。
我正是在這個完全絕望的時刻里渾身發軟地昏迷了過去的,以后的事情就什么都不知道。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床上。媽媽對我說,我的熱度已升到了41度,醫生說我已由傷風并發了肺炎。她已經托人給我到杭州的工作單位去請了病假。
人們對月華的死因有兩種不同的看法:有人說她是風雨天不小心失足而死,有人懷疑她死于投河自盡。我無法判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外,人們還議論紛紛,說,為什么月華的落水由我這個和她根本沒有什么關系的人第一個發現?那天我是因為生了病才從杭州回家來的,怎么會毫無緣由地到后門外去尋找月華?還拿了竹竿到水里去捅她的尸體?
這天傍晚,月華的未婚夫帶著一大幫人趕來鬧事了。他們先和月華的東家吵鬧,接著便來猛敲我家的門,說是非要我說清楚和月華的關系不可。我心里倒是十分坦蕩的;但媽媽卻非常害怕,要我趕快找個地方躲藏起來。可一時之間我能到什么地方去躲藏呢?
幸而苑春聞聲趕來了,她一把拉了我就往她家跑,也顧不得她外婆的阻攔,把我拉到她家樓上,讓我躲進了她的房間,關上門,接著又返身下樓,幫我媽媽去對付那一幫子問罪之師。
靠了媽媽和苑春,才使我沒有吃上這場眼前虧。對于人們的議論,我卻始終不想去作任何解釋。
在所有的人中間,只有媽媽和苑春了解我為什么會這么做。一天,她們兩個又談起了月華的死,苑春說,要是趙家的人能像我一樣關心著月華,明知道她為了嫁人的事已經鬧得尋死覓活,也就不會讓她風雨天一個人到河埠上去淘米洗菜了。
媽媽聽后很受感動,拉著苑春的手說:“苑春真懂事,只有你才真正懂得你天杰哥哥的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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